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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章一三 有此劫

章一三 有此劫

冷风扑面时,凭空里一声断喝。

墨鸾惊得猛一睁眼。

却见,那茶肆伙计已纵身拦在她面前,将那斗笠灰氅的汉子截下。

“是你?!”那茶肆伙计惊呼出声。

斗笠汉子却不搭话,劈掌若刀只向伙计袭去,生风赫赫,攻势凌厉。那伙计两手空空,左右闪避下,却忽然抄起只长嘴壶挑刺灵巧。两个男人,一个如扑山猛虎,一个似狡黠雏鸢,对上了阵,直打得难解难分。

茶肆里已乱作一团,案几座榻东倒西歪,满地汤水,茶客皆作鸟兽散。

茶肆主人见状急道:“小娘子快随我来!”说话时也顾不得礼数,拉起墨鸾便走。

墨鸾尚未镇静,只能任他拽着,想起水湄,忙回头去找。慌乱中却听一声哭喊:“小娘子……!”

只见凭栏处,一个匪人抓着水湄,手中一柄马刀明晃晃的发白。墨鸾大惊,步子顿了一瞬,只是刹那迟疑,下楼去路便被两人堵死了。

那茶肆主人猛扑上前去抱住两个拦路匪人,对墨鸾疾呼:“快走!!”

但墨鸾却站了下来。

那茶肆主人看来并不怎么会武,双拳又难敌四手,却拼死缠住敌手,给她留出一条生路,俨然同归于尽之壮烈;而水湄又被挟持,身处险境。

墨鸾心中一痛,大为震动后却反而静了下来。

“别打了。”她静道。

四下里骤然一惊。她说的轻细平和,但却正是这份平静反而令正大打出手的男人们由不得顿下来,饶是水湄也不禁惊诧。

墨鸾却道:“放开她。”说话时,她只盯着那抓住水湄的匪人。

“小娘子……”水湄一时呆了。

那匪人也是一愣,旋即却大笑起来。“你还有工夫管别人?”他笑时那茶肆主人已被另两个同伙踢翻在地,其中一人扑上来便钳住墨鸾。

那伙计见情形急变,就要上去相助,但却被斗笠汉子拦住,两人僵持不下。

墨鸾拼力挣扎,拧眉道:“你放手!我也不会跑了!”

斗笠汉子闻之一皱眉,冷道:“放开她。”

“大当家!这——”正抓着墨鸾的匪人嚷一声,却被打断。

“放开她!”那斗笠汉子怒喝。

那匪人无奈嘀咕着松了手。

墨鸾得脱,也不理那匪首,只径直走上前去,到水湄身旁,又道:“放了她,让她走。”她回身看了看茶肆主人和伙计,又望向正与伙计对峙一处的斗笠汉子,静道:“还有他们也一样。你要抓我,不必殃及无辜。”

“小娘子你……”水湄眸光震颤,话到一半,又愈加复杂起来。

那斗笠汉子也是神色一震,皱眉欲深,却反而笑了。“好!”他道,“放他们走。”

几个手下俱惊,但见老大神色却也不敢再多言。那抓着水湄的匪人骂了一声,一把将水湄推到一边,便要来抓墨鸾。

“别拿你的脏手碰我!”墨鸾拧眉斥道,退后时却已靠上了栏杆。

那匪人似乎全没想过竟会挨了骂,立刻怒起来。“臭丫头!跟你那混蛋哥哥一样讨打!”他一把拽住墨鸾胳膊,骂骂咧咧便要动粗。

墨鸾只觉左臂巨痛,连骨头都似要疼碎了,忍不住皱眉,险些淌出泪来。但她却冷笑道:“只能对女人逞威风的鼠辈,哥哥的为人岂是你们能够妄议的。”

那匪人气得哇哇乱叫,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但这一巴掌却没落下,那斗笠汉子一声喝斥,唬得他硬生生收回手来,只好愤愤瞪着墨鸾。

“小姑娘,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那斗笠汉子如是问道。

墨鸾看看他,静道:“你们想拿我威胁哥哥。”

那斗笠汉子冷笑:“你很聪明。你一介女流,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你阿兄三番五次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义。”

墨鸾又看那斗笠汉子一眼。她只觉得那人不可理喻,天底下竟真有这样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他偏说白弈不仁在先。她由不得唇角微扬,淡淡问道:“可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顺你的意?”

那斗笠汉子闻之一怔,几乎同时,他却见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柔软的身子向后一仰。她便像一片纸鸢般从楼上坠了下去。

一旁的婢女发出一声尖厉惨叫。

他从震惊中猛醒过来,本能扑上前去伸手一抓,却听丝帛碎裂声响,收手只是一片破碎衣袖。

她跳楼!她竟为此跳楼?

他一下子僵愣当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莫名震撼。

耳畔风声起,身子一轻,仰面所见,却是繁星苍穹,浩瀚而广袤。

墨鸾由不得惊诧,笑起来。

抉择刹那,哪有那么多思前想后。她也不知她为何便已纵身一跃。她原本只是想救人,而后也只是不想拖累了哥哥。

等她想起生死,已坠在风里。没有惊,亦无悔,她只是瞬间惆怅。若她真就这样消失,他会记得她多久……?

然而她却意外地落入温柔怀抱,青纱环绕,恍如身置羽衣仙境。

她迷惘抬头,却见一张雪白俊颜,蝶纹,黛眉,青丝,竟是那扮作山鬼的汉调伶人!

他抱着她,凌空踏风,纱衣随风飘舞,点点清香飘散,好似幽兰,沁润心脾。芬芳气息令墨鸾有些迷离,恍惚竟错觉是哥哥抱着她,晕晕沉沉便陷了进去。

醒时,墨鸾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简朴小屋中。

她惊了片刻,渐渐静下来,努力理清思绪。她只记得自己从一茗居跳了下去,被那伶人抱住,然后闻到一阵异香,便迷着了,再不记得旁的了。

那香气大概是安定镇静的迷香。

她下意识查看自己,见身上盖着棉被,穿戴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左半边袖子没了,露出段胳膊在外,似是从茶肆跳下时扯断的。

看情形,那伶人倒像是出手救她的。

屋里散着淡淡山林树木的清香,风从窗缝中灌进来,呼呼得有些冷。

墨鸾稍稍松了半口气,翻身下榻,足尖落地才觉腿软,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微微还有些颤抖,只是后怕。她不过是一时贪玩,却哪里想过会遇上这些?情急中顾不上,如今静下来,反而心下发颤。若非这伶人救她,她恐怕真要血溅当场了。思及此处,她心里一暖,免不了庆幸感激。

正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

墨鸾闻声抬头,见是名年轻男子,和白弈年纪相仿,一身浅灰长衫,朴实无华,但面相却分外儒秀俊雅,眉宇间更有大家之后气度,又同白弈有几分相似。那男子手里捧着叠衣物,显然并未料到墨鸾这样快便醒来,吃了一惊,一时愣在了门口。

这男子的模样气质又令墨鸾对他隐隐生出几分好感来,便更少了戒备,起身先福了一福,道:“多谢恩公相救。”

那男子这才惊醒过来,瞥见墨鸾一段雪白的胳膊,瞬间慌乱,忙扭过脸去,歉道:“在下绝非有意冒犯,请小娘子千万海涵。”说着他竟低头将那叠衣物捧上来,又道:“这些衣物,小娘子权且暂救一急罢。”

他为了非礼勿视,竟对自己俯首。墨鸾大惊,忙将那叠衣物接下,再向他致谢。

那男子道:“小娘子安心,在下会守在门外。待小娘子方便了,唤一声即可。”言罢立刻便转身出去,掩实了门。

这人实在是个至诚君子。墨鸾不禁感叹,心中更加感激起来。她换好了衣物,再请那男子进屋说话,问起贵姓高名。那男子略一迟疑,道:“鄙名上非下衣。”

非衣这样古怪的名字,想来一定是化名。但他既然不愿透露真名姓,自己也不好再多问。墨鸾再施礼道:“恩公救命之德,儿家定当报还。但……”她一时有些为难。她又担心水湄,想着早些回侯府去,也好不叫姆姆和静姝她们着急。但她不知如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该怎么回去,却又觉得不好再麻烦这素昧平生的男子送她。如此踟蹰,无法开口。

那男子却道:“助人救人是应该的,恩公二字万万愧不敢当。况且,在下来寻小娘子,其实也是为了旁的事情。”

墨鸾不禁怔了怔,心下微微一紧,又听那男子道:“不相瞒与小娘子,此番特意前来,是想——”

他话未说完,猛然屋外却有人高叫:“太原蔺姜拜府,敢问阁下是哪条道上的高人,可否出来相谈?”

这声音好生熟悉,分明是那茶肆上的伙计!墨鸾又是一惊。

那男子却是皱眉沉默,半晌,道:“原来是蔺小将军。却不知小将军一路追来有何贵干?”说着,他已随手抄了个茶杯,负手而立。

屋外那自称蔺姜的人却笑道:“别打官腔,阁下放了白氏小娘子,出来说句话。”听这口气,倒是打定主意不依不饶。

那男子看一眼墨鸾,无奈,只得开门。

木门甫开,那男子却陡然扬手将那茶杯掷了出去。

墨鸾见了由不得一声轻呼。之前在一茗居,蔺姜对她多番相助维护,她自然铭记在心,何况此刻更得知他便是蔺姜。她曾听白弈提起太原蔺慕卿,知道白弈求贤若渴,故此,不由自主便替蔺姜担了一份心。

但门外一道人影闪动,墨鸾还什么也没看清,只见那茶杯已“咚”得一声弹回桌上,转悠了两圈,稳当当停了下来。

风声开合,乍起乍收时,蔺姜笑一声:“好茶”已欺身上前,就要出手时,却忽然怔住了。

“裴……表哥?”

猛地,墨鸾只听蔺姜惊呼,见他那双透亮的眼里闪起光来。他一下扑上前去,伸手抓住那男子,紧盯着好一番打量,良久,又问:“你……你是不是子恒表哥?”

那男子万般无奈,微微仰面一叹,苦笑道:“挚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毛躁……”

蔺姜一下蹦出三尺高,大笑起来:“表哥!子恒表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他乐呵了好一阵子,忽然却又闷起来:“七年……八年了!八年了头一回见,你就拿个茶杯砸我!我都自报名姓了,竟然还砸我!”他又气鼓鼓起来,嘟着嘴抱怨。

“八年了……”裴远眸光瞬间飘远,刹那惆怅,“记得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小,现在也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

蔺姜却像只兴奋的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地缠着裴远,问东问西。

裴远不堪其扰,苦笑斥道:“有姑娘家在呢。你像什么样子。”

蔺姜这才想起来,忽然就窘了,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挠起头,看了看一旁的墨鸾,不知该说什么。他偷偷捅一把裴远,压低嗓音哀道:“表哥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呀……”

墨鸾从旁静观良久,接二连三袭来的惊讶已让她略有些应接不暇。

是了,上非下衣,就是一个裴字。他自称非衣,原来是化出于家姓。可惜她驽钝,竟早未想到。

她也曾听说过裴子恒的大名。一个裴远,一个蔺姜,这便是叶先生口中所称之良臣福将,是能够辅助哥哥成就大业的臂膀。这样两个人忽然出现,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惊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倒是裴远见墨鸾震惊蔺姜尴尬,轻巧岔开话去,问蔺姜道:“你怎么找来的?那山匪呢?”

听得此问,蔺姜眼神一闪,急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咱们先换个地方说话罢。你们刚走,侯府的人就到了,围了一茗居。我急着追过来,不知茶肆是个什么情况,但我总觉得那山匪不会傻到和皖州军硬拼,说不准他就——”

他话没说完,冷不防屋顶一声轰然巨响,断木、草灰夹杂着石砂齐落,于此同时,一人从天而降,一把钳住墨鸾就走。

墨鸾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拽着凌空而起。

一切不过转瞬间,裴远和蔺姜两人俱是大为震惊。蔺姜怒叫一声,跳起来便要追去,却被裴远一把拉住。

“挚奴!别冲动胡来!”裴远急道。

“表哥!”蔺姜气得跳脚,“难道就让他这么跑了?白姑娘怎么办?”他心中焦躁,只想去追回墨鸾。早在一茗居中,听闻这小姑娘是白氏女时,他便吃了一惊。至乱起,眼见她要吃亏,他也来不及细思便跳了出去。白弈与他有恩,他怎能眼睁睁看着白家的女儿出事?可他绝没想到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狠起来竟是个跳楼也面不改色没半分犹豫的主,他当场便给惊呆了。直到凤阳侯府上人领着军兵向一茗居围来,才猛然惊醒,赶忙追了上来。

但裴远却道:“你放心吧,她暂且不会有危险。”

蔺姜道:“怎么不危险?那可是……那可是……”他本想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但想一想,他却好像又并未亲眼见那山匪杀人。

裴远无奈:“你道他是谁?你从前不总嚷嚷着绥远将军,怎么见面反而不认得了?”

绥远将军殷孝?!

瞬间,蔺姜由不得呆了,又是莫名惊诧,又是热血沸腾,心绪复杂难以名状。

那山匪大当家竟是他慕名已久的绥远将军殷忠行?难怪这样骁勇!难怪是这样一个人物!子恒表哥必不会骗他,可……可殷忠行若没有死,却怎么做了山匪?而且竟还……竟还对一个柔弱女子出手。这……他一下子愣在当场,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裴远却道:“殷忠行勇武,若要拼硬,即便你我连手也未必能赢,但他在潜山这么多年,地利之优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这山林。咱们现在先去凤阳侯府,再从长计议为好。”

蔺姜静下心来,无奈也只得答应。

变数丛生,当真容不得人片刻松懈。

墨鸾估摸着自己被那人扛在肩头狂奔了一炷香功夫,眼前茫茫一片漆黑,只有向后飞晃的树影和空气中特殊的草木香昭示着他们正往老林腹地而去。

直到那人将她放下,已是在一处山洞。

墨鸾背靠着冰冷山石,坚硬触感令她紧绷,太阳穴突突跳着,有些胀痛。

面前那灰氅的汉子已除掉斗笠,坐在一块大石上,手中多了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双手撑着刀柄支在地上,正冷冷盯着她,比起在茶肆时更添肃杀寒意。

墨鸾心知,此人必是那潜山野寨中的山匪。皖州境内,除了那山匪再不会有旁人憎恶哥哥至此。可哥哥分明并不想与之为敌,否则便不会屡屡放他归山。她强稳住心神,壮起胆问道:“大当家……怎么称呼?”她看得出那山匪濒临迸发的怒气,只想缓和些气氛。

那山匪依旧冷盯着她,不咸不淡应道:“姓殷。”

他只说姓不说名,大概是不愿让人知道。墨鸾静了静,道:“殷大当家何必如此,有话为何不能好说好谈?”

那山匪冷笑:“我和白弈没什么好谈的。杀了他也偿不回我兄弟们的命。”

墨鸾惊了一瞬,旋即道:“不可能。大当家定是误会了。哥哥是好人,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山匪只是冷笑,却不再答话。

墨鸾见他不语,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难免焦急,忍不住道:“大当家莫中了旁人的离间计。卢家与大当家有仇,又因盐市与哥哥有怨,这才设计挑拨。大当家——”

她话到一半,却被打断。那山匪道:“卢家人都死完了,谁还能设什么计?”

墨鸾一怔。她为白弈焦急,着实忘了这一件事。可她要如何同这殷大当家说那卢云之子卢灵诈死之事?他如今心里充斥怨怒之气,行事并不理智,对哥哥成见颇深,误会重重,恐怕怎么说他也是不会信的。连那样浅白的石炸炮之事他都不信,更不谈要他去相信一个孩子会施毒计害人。墨鸾一时无言,半晌,问道:“大当家要怎样才会相信?”

那山匪冷哼一声,眼中全是轻蔑,摆明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墨鸾沉默良久,忽然,俯身抓起一块尖利碎石:“看来是儿家人微言轻。但若我能拿得出凭证来,大当家肯不肯信我一次?”

那山匪剑眉一拧,冷道:“你有什么凭证?”

墨鸾却苦笑:“只有一条命,惟以死明志。”言罢,她猛抬手,已将锋利石尖向自己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