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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章一七 琉璃血

章一七 琉璃血

才到侯府门前,正撞上静姝急匆匆往外跑,一见墨鸾回来,“哎呀!”一声道,“谢天谢地,可回来了!”说着,立刻拉起她转身便走。

墨鸾一惊,忙问怎么了。

静姝神色紧绷,应道:“侯君和娘子到了。”

她说的简短干脆,顾不得多解释。墨鸾默默抿紧了唇。

那是,白弈的父亲和母亲。也是,她的义父义母。

心尖一颤,瞬间,忽然悲哀。

白弈的母亲姓谢,系出公府,其姊贵为今上德妃,其兄之女又为东宫良娣,自是名门显赫。此番回来凤阳,只为主持三月典礼。

初见时,墨鸾紧张得双手湿冷。但很快,她便发觉,那是个绵柔温婉的高贵女子,并不似想象中严苛。她拉着她同坐,闲谈时目光柔软。

那种温暖,是母亲。

墨鸾由不得眼眶湿热,面颊微酸。她忙低下头去,强忍了,待终于回到后苑闺阁,松了一身戒备,才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出门去许久不归,静姝着急上火本也是浑身紧张,如今心归原位本想叨她几句,忽然却见她哭了,心肠一软,忙又来哄她。

墨鸾赶忙把眼泪抹了,强作笑容,又怕静姝守着自己担心,便推说饿了,打发静姝去备宵夜。

一天里哭了两次,双眼已有些红肿了,微微热痛。她疲乏地匍在案上,不多时,竟有倦寐之态。

迷迷糊糊中,却觉有人将她抱起。

她陡然惊醒,甫一睁眼,瞬间怦然。

白弈正抱着她,人已走到榻边。

此情此景,何其暧昧缱绻。她脸腾得红透了,心头乱撞,却下意识抓紧了他衣袖。

白弈似乎并未料想她忽然醒来,亦呆了一瞬,忙将她放下榻上,细细安置好了。他从一旁案上食盒中取出一碗蛋羹递给她,静看着她吃尽了,又斟茶给她漱过口,才柔声问道:“为什么哭了?”他抚着她微肿的双眼,神色怜惜。

墨鸾面颊滚烫,慌乱颔首,不敢看他。

白弈轻叹:“我明日要同父亲一起上京里去了。”

心中忽然一痛,犹如针刺。是了,他自然是要上京里去的。去陪他的公主,他未来的妻。眼眶又是涨湿,她再不敢给他看见,别过脸去,将头埋得更深了。

“阿鸾,”他却迫她直视他,“我能给你的,注定比你应得的要少太多。但我——”他忽然静下来,再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她也只能看着他,两两相望,任夜色晚风流过。

忽然,腰间陡然一紧,墨鸾一惊,面上却触着温热气息。淡淡甘草芬芳混着男子的阳刚浓烈,撒在身上,将她包裹起来,眉心微跳时,唇齿间湿润温暖,柔软,很轻,很淡。

心潮顿时涨了,怦然涌动,呼吸却似被掠去了般,醉得一片晕沉,面颊滚烫。

他……他这是……

心中又是羞怯又是紧张,浅浅欢喜浸透,她不敢睁眼,唯恐眼底慌乱逃了去被他抓住,泪水却忽然顺颊落入嘴里。

她想,想这样相拥地老天荒。

久久,他放开她,从怀里取出个绛色锦盒,盒面上绣着鸾凤祥云,一看便不是寻常来路。他打开来递给她。

她轻声惊叹。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簪子,形状虽然古朴,但却是七彩色泽,晶莹通透,给灯光一映,竟似一抹雨后虹光落入掌中。

“喜欢么?”他浅笑,“这是西域月宛国使上的贡品,赐在东宫,我特意跟太子殿下要了,待上巳笄礼时,让母亲替你插上。”他轻抚她乌发,眸色深深。

她将那琉璃簪捧在心口,涰泪莞尔。

阳春三月,上巳风华。祠堂宗庙的飞檐拱斗高高扬着,挂铃荡起,空远得,犹似天音降临。

堂上观礼的是白氏家族中各位外命妇,似有紫气香萦。

墨鸾站在门内,深吸一口气,踏上香兰织锦。迈出一步,便是彻底直面,这一番本不属于她的天地。

司礼诵唱之声高亢肃穆。她叩首焚香,顶礼祷颂。谢夫人亲手挽她长发,执一枚楠木笄插入她发髻。她起身,徐徐向众人施礼,在颂礼钟乐声中回东阁褪却采衣,换上素衣襦裙。

再入,便要一拜二加,除笄换簪。白弈送她的七彩琉璃簪。她由不得羞赧忐忑,又忆起那个温柔亲吻,一时失神在镜前。

镜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发髻如云,再不是幼小的模样。

若他回来瞧见,又会怎么说……?

她愈发面色绯红起来,匆忙低了头,神思缥缈。

冷不防,却听水湄一声惊呼:“小娘子的簪呢?”声音虽细弱,却是犹如惊雷,

墨鸾顿时一震,不由自主猛站起身来,心里陡然一冷,呛得透不过气来。

方茹拧眉片刻,对墨鸾道:“小娘子先去吧,这边自有妾身理会着。”

墨鸾静默一瞬,点头,转身而去。

典礼不可能停下,不可能等她去找那一只簪。纵她有万千执念,也不能够。

堂内,司礼人高声颂起。她跪在阶上,见方姆姆已托着玉盘上来,心也吊上了嗓子眼,忍不住偷眼去看,却见盘中那只静静躺着的簪。

一支鲜翠温润的碧玉簪。

瞬间,她心尖一抖,险些惊呼。

那支簪,碧玉簪,竟是蔺姜赠与!

想必方茹无奈之下,临时要找替代,却也只有这支簪,玲珑剔透品质温良,入得眼去。

可是,内中含义,于她,便全不同了……

谢夫人显是也吃了一惊,迟疑一瞬,但见方茹眼色,便了然地将玉簪执起。

几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无望地阖了双眼,苦涩翻涌,墨鸾咬紧下唇,一抹哀意猛然从心深处浮上来。

有缘,还是无分,莫非天意若此。

她由不得轻颤,胸口旧伤处,忽然一阵疼痛。

胸口阵阵绞痛,墨鸾几乎喘不过气来,强撑下来,脸已熬得煞白。

静姝吓坏了,急忙要扶墨鸾回去歇息,不想谢夫人却上前来,轻巧将她支开,亲自扶起墨鸾上车回府。

墨鸾在车上回首去看,却见静姝呆愣愣站在原地,一旁水湄却低着头,全然不见神情。

但那簪子却忽然自己现出形来。

方茹对谢夫人道,怕是内鬼作祟,矛头所向,自然是贴身伺候司管的静姝和水湄。谢夫人不动声色,先将墨鸾安置回房歇息了,转身出来才令方茹将两个婢女带去主屋里阁。

静姝和水湄被带上来时,具是埋着头,水湄抽泣不断,静姝也紧咬着嘴唇,脸色灰白。

谢夫人打量她们一会儿,开口道:“都有什么要说的?”

“娘子明鉴!”水湄仰起头,泪水顺着面庞滚落,“小婢绝没有算计小娘子的心,小婢只是个婢女,怎敢这样大逆不道?”

谢夫人静听她说完,又看向静姝。静姝依旧是低着头,看不出半分表情。谢夫人道:“你呢?”

静姝只垂着眼帘,轻道:“小婢没什么要说的。”

谢夫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

静姝道:“小婢静姝,入府已九年了。”

“静姝。”谢夫人道,“可是那个从前跟着裴府女公子娘的静姝?”

静姝应道:“正是小婢。但小婢现在是小娘子的婢女了。”

谢夫人点点头道:“你过来罢。”

“娘子……”静姝眸色轻颤,由不得抬起头来。

但谢夫人已发了话:“说吧,人总有个鬼迷心窍的时候。说清楚了,便不怪罪你。”这话,却是对水湄说的。

水湄哭道:“娘子,小婢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谢夫人只看着她,一言不发。

刹那,水湄面上显出激烈的红润,她忽然站起身,猛向一旁墙壁上扑去。

“水湄!你……你这是做什么?”静姝大惊,扑身一把将她抓住。

可谢夫人却道:“别拦她,让她去死。她若真想以死明志,白氏自当替她做足法事度她升天,再建烈女祠香火永奉!”她冷看着水湄,顿了一顿,又道:“若你嫌这等死法太没体面,我便即着人去取三尺白绫与你,成全你忠烈。或是说,白绫你已用的不稀罕了,那便给你一杯鸩酒,这点子事我这个夫人还是办的到的。”

水湄呆住了,她站在墙根,倚着墙的身子瑟瑟有些发抖。但她忽然却笑起来。起先,她还将脸埋进掌心,到后来,竟仰面大笑,笑得泪水横流。“我受够了。”她眼中透出冰冷锋利的恨来,冷笑,几近癫狂:“她是什么来头?我跟在公子身边时她才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她有什么好?公子这样待她,连娘子也——”

一个响亮耳光打断了她。

是方茹。

“姆姆!娘子!”静姝扑通跪倒下去,流着泪向谢夫人叩拜,“娘子,她年纪小,是婢子疏于管教把她宠坏了,您责罚我罢,但……但求您原谅水湄……”

“只怕她正是因为早不小了。”谢夫人轻叹。她倚在座榻,看着水湄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这话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讲的。得天下者,只高祖而已,霸王陈涉之流,又有什么好下场?对这天下大多数人而言,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小娘子是什么来头,你用不着管,你只要记住,她是你的小娘子,就够了。世事本就如此,付出归付出,回馈可遇不可求,尤其一个情字,你当真以为是你给了就一定要得的么。做人做事,总有个底限。你自己说,小娘子可亏欠过你?连为人忠义都不懂,以怨报德,你又有什么好了?”

水湄匍在地上,唇角已淌出血来,她捂着红肿脸颊,倔强地盯着谢夫人,眸色凄凉。

分明已是春暖时节,风拂来,偏偏冷得人心寒胆战。

忽然,窗外轻微一阵响动。

方茹一惊,忙推窗去看。

窗外,回廊,庭院,平静如常。

方茹轻呼出一口气,掩紧了窗,对谢夫人摇摇头。

然而,她们却全未看见,窗外栀子丛后,墨鸾蜷在地上,捂着嘴,落泪无声。

她只是放心不下,全没想到会听见这些。

她更没想到,原来水湄竟有这样的心事。她反复地回想,与水湄相处点滴。水湄的泪与笑刀子一样在她心上刮着,一下一下,疼痛异常。她不愿相信,水湄竟这样厌恶她、痛恨她。

更令她恐惧的是,她懂,她分明懂得水湄,那样顺理成章的强烈嫉恨。

就好似,如今的她多想要白弈能陪在身边,哪怕只是给她一个怀抱,也能驱走全部寒意。可他却不在。如今他该在遥远的京城,陪着他的公主,他的温柔,他的微笑,全都给了另一个女人。于是,嫉妒的触手便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结出怨恨的果实。这些丑陋的情绪逼得她几乎窒息疯狂。

或许,心本就是两面,一面为人,一面为兽。成人成兽,端看两面阴阳。

所以,她不敢承认,她宁愿固执地埋头否决,不愿相信水湄的作为就如同不愿相信自己心底蠢蠢欲动的魔孽。她怎能?怎能让它苏醒来将她吞噬?

几乎在那扇窗关闭的第一刻,她飞快地逃了,再不敢多停留一刻。

她回到自己屋里,抱着双臂,瑟瑟地发抖。她躲在床帐被褥里,将自己埋起来,仿佛这样便可以将什么都忘了。

她知道,其实无关水湄,她无法接受的,分明是这样的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熟悉嗓音。“傻丫头。你近来掉了这样多眼泪。”身上忽然一轻,她像只委屈的猫崽般从被褥里被拎出来。

她抬眼,却看见白弈,微笑而又无奈。

一瞬,惊与喜几乎要将她溺毙。

他竟回来了。她本以为,他一定不能回来,这个上巳,她注定是形单影只。

她忍不住低呼,猛扑进宽厚怀抱,泪又全蹭在他胸口衣襟。她恍如入梦,带着哭腔,喃喃问道:“你……你怎么回得来?”

“跑死了三匹西域胡骥,怎么回不来?”他唇角上扬,伸手在她鼻梁刮了一下,拍了拍衣袖叹道:“看这一身土。”

他舍了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样不辞劳顿地赶了回来。

那一刻,她真已知足。

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执起那只琉璃簪。他亲手将簪插在她发髻,含笑端详半晌,忽然拉起她就往花园里去。

黔夜已浓,那些繁华香兰都已成了绰绰的影,唯有幽香浮动。园中亭下,玉石凿砌蜿蜒水道却泛着粼粼波光,水波间,莲花底座托起的烛灯缓缓漂荡,月色,灯火,相映成辉,流淌成一湾明亮的柔软。

一瞬,她惊住了。夜色绝美,此生难忘。

“还不快放羽觞?眼看着月要走下坡了。”他柔声催促。

她这才还过神来,却见他已在曲水之下倚水畔抚膝微笑,俨然笃定这酒觞定会于他面前停下。

她斟一杯醇浆,将羽觞托于荷叶之上,小心放下水去。

羽觞美酒顺流而下,向着他的方向,徐徐漂去。她的一颗心也随着荡了过去,忍不住牵起衣裙跟上。她只怕这曲水潺潺,不愿留她的酒觞在他面前。

然而,他竟全然不顾这些,不待羽觞停下,长手一伸便截在掌中。那一叶扁荷失了重心,转了一转便缓缓漂远。他唇边绽出好看的笑容,仰首将酒尽了,把个空羽觞搁在阶上。

她呆了一瞬,旋即羞臊起来。“哪有这般抢的?强盗一样……”她红着脸拾起那羽觞,攥在手中,却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便强抢了又如何?莫非你原不是想给我的?”他笑得愈加浓烈,带三分狡黠。

她一时语塞,愈发羞怯,再说不出话来,只满面绯红地绞着衣袖帔纱。从不知晓,自持如他,竟也得如此顽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见她窘迫,他忙上前抓住她手腕,复将她圈进怀里,却还是笑笑的:“可惜没有芍药相赠,却怎么赔罪才好?”他忽然俯下身来。

尚来不及应他,她只觉唇间一烫,已被他甘冽气息淹没。再不似初次的轻触浅尝。他落一尾活鱼入她口中,灵巧旋动,深浅撩拨,点燃她的血液,牵引出一片沉醉沸腾。

她晕沉沉坠了下去,坠入名为他的缠绵。

昏昏然听见他附耳低语。“阿鸾。阿鸾。”他这样唤她,“若我曾错一念,但如今已知错了,你可会体谅?”

她怔怔软在他怀里,脑海一片空白,哪还能细想个中深意,只痴得不能言语。

恍惚又有他长叹从耳畔划过,落入夜幕尘泥中。他又吻了她,更百倍的纵情。

上巳,子夜末了的凉稠月色,在此绵长一吻间,拥抱了他们最初的,恣意妄为。

那日,他们相拥不知多久,恋恋不舍。白弈将墨鸾送回屋去,点上一炉安神静气的香,看着她沉沉睡了,这才离去。

他径直去了柴房。

方茹将水湄关在那里,以待发落。

他轻易开了锁,推门进去,月光从他身后洒落,模糊了他面上神情,却将影子拖成一片浓黑。

水湄无力倒在草堆旁,猛瞧见他来,惊得一激灵,一下站起身来。“公子……”她下意识低下头去,在阴影里瑟缩。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模样有多落魄狼狈,她不想给他瞧见。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劝呢?”白弈道。

“公子,我……”水湄欲要辩白,临到唇边却发现竟什么也说不出。月色辉映下,她的眼睛那么亮,泪光莹莹。她扑上前去抱住他,不顾一切地索取,用滚烫的唇和身体诉说万语千言。

白弈捏住她下巴,道:“母亲对我说,你不听话,要赶你出府。”

“公子,你留下我罢。我……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水湄泪如雨下。

“是啊,”白弈一叹,忽然扬唇微笑了,“我自然是不能让你走的。”他托起水湄的脸,俯面吻了下去。

水湄浑身一震,启唇接纳了他,却猛地僵了身子,攀在他肩头的双手陡然收紧,似能掐入骨血,却又似什么也握不住了,无法推拒。她霍得瞪大双眼,眸中一片狂乱绝望,似悲似笑,只是,再没有泪。

然后,她缓缓地,阖了眼。

白弈轻一推她,她便像片跌落的纸鸢般,倒在地上,再没有动响。

白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俯身去试,确定她已没了气息。他站在那儿,静得不似个活人。

那分明是,修罗场上回来的鬼。

一颗毒药,留她全尸,亲手送她上路,算是全一场恩情。

她像一枚炸炮,随时都会爆炸燃烧,他再不能留下她,但他也不能放她走,只因她知道的已太多。

他模糊而冰冷地笑,转身出去,锁死了门。

他回身,看见守在屋外的艮戊。

他呼出一口气,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朝云。”他眸色一恍,眼神瞬间深远。

艮戊心口一堵,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一句话来。他呆立在原地,忽然,听见白弈道:“该瞒的事,一件也别让她知道。否则,即便是你,我也不会手软。”

艮戊由不得后退一步。即便看不见神情,公子周身散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