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三 破阵鼓 (1)
素约拈着罗巾,在熏香炉上轻蒸着,一面回头负气道:“那些个嘴碎的还不就是欺负娘子人好。我看呀,殿下还是喜爱娘子最多,每日每日的都要过来,可惜娘子就不留人。”说到此处,她又抿嘴笑了,淘气精灵的模样。方才,她碰巧听见些东宫女婢私语,忍不住便起了争执,故而来向墨鸾撒娇。
墨鸾看了看她,轻叹:“又在外头乱说话,往后再别和她们争这些。”
“娘子!”素约将罗巾往支架上搁了,挤到墨鸾身旁来,蹭着笑道,“娘子就是对她们太客气了。回头呀,等娘子也生个小龙孙,看她们还有什么话头。”
“叫你别胡说了。”墨鸾无奈又嗔一句,苦笑着拧了拧素约那张满是稚嫩朝气的脸。
素约便捂着脸颊,笑得愈发甜。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然,阁外却有人来。
墨鸾寻声一望,见是李晗自幼近身的内侍韩全。
那韩全在阁子外间向墨鸾拜了,道:“太子殿下在花间亭中赏胡伎舞乐,请贵人一同去。”
“胡伎?东宫几时新添的胡伎?” 墨鸾微感异样,问道。
韩全道:“是鸿胪卿万基献上的。”
墨鸾眸光闪烁,又问:“殿下可有请太子妃与良娣?”
韩全应道:“不曾。殿下只叫小人来请贵人一位。”
“烦劳常侍,”墨鸾起身还礼道,“还是请太子妃与良娣同去罢。”
韩全犹豫一瞬,终是拗不过墨鸾,只得依言而去。
素约急忙上前来替墨鸾梳妆,一面撅嘴道:“娘子做什么又叫喊她们。”
“别忙了。”墨鸾抓过素约,“你快去寻右庶子。”
素约愣了愣,问:“找裴侍郎做什么呀?”
“方才韩常侍怎么说的,你就一五一十告与裴侍郎知道便是了。快去。别耽搁了。”墨鸾一面将她往外推一面催促。
之前才有胡人作乱,正是敏感时候,那鸿胪卿并不是常与东宫走近之人,忽然送来胡伎,岂不古怪?
墨鸾愈想愈觉得不妥,理毕衣妆,并不像花间亭中去,反而先向谢妍居处去了。
李晗等了半晌,没见着墨鸾,却见宋璃与谢妍一前一后来了,不禁一气儿冲着当先引路的韩全瞪眼。韩全心下犯虚,低头趋上前来对李晗低声解释。李晗脸上顿时显出蔫蔫的表情,显是意兴全无了。
谢妍见状,在李晗右手坐下,拉住李晗哄着,一面吩咐乐伎们奏乐。
此番奏的,是一曲《霓裳》。伎子们纷纷退下,不一时却有退红罗纱扯起,层层迷纱,恍如仙境。
苏合香氛从纱上浅浅散开,缭绕中,一抹婀娜影怀抱琵琶,舞姿娉婷。
纱影重重,并看不真切。那人儿犹似云中仙,为香雾所笼,举手揽月,投足踏风,披帛如羽衣飘飘,花颜朦胧,似曾相识,仿佛幻梦。
李晗痴痴盯着,连背脊也由不得挺得笔直,好似按捺不住,随时便要扑上前去,拂退遮蔽,将那妙人儿从轻纱深处抓入怀中。
“殿下。”谢妍轻笑,忙将他摁住,递一杯酒与他。
李晗魂不守舍地去接,险些错手洒落。
一旁太子妃宋璃听见响动,既讥讽又鄙薄地瞥了李晗一眼,嗤了一声,又将头扭开去。
但李晗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全焦灼在那幻影般的人儿身上,唯恐一错神便失落了。
眼前红雾渐开,豁然开朗。乐声一转,收却编钟笙竽,换了小琴弦拨。是李晗最喜的《倾杯乐》,却又不同往时,更添了羯鼓为伴,声声奏得人心血沸腾。
那舞娘容纱掩面,落落大方,衣袂裙裾摇曳,似是胡旋轻飞,又不比胡旋狂狷,更有清丽上拔之姿。乐声愈欢,但见她举足顿地,旋身竟将琵琶反弹,吴带当风,宛若飞天,那便是个灵慧无双的化生童子,奏乐于莲蕊,持善花和。
李晗咻得站起身来。但那仙子却又隐入雾中去。乐声止息,白纱如浪,将她藏在其中,又只余一抹窈窕娴影。须臾,恬淡弦音从中荡来,悠然,深远,是一首《阳关三叠》。
李晗喃喃地又坐回原处去,似不忍冒犯这份宁静,又似已为那乐声惆怅感染,只呆呆望着,大气不喘。
忽然,却有侍人匆忙来报,言左禁卫将军韦如海持符缉拿胡贼,要行搜查。尚未说完,已见韦如海领人过来了。
李晗一惊,便要发话,不料谢妍却紧拽住他衣袖,拧眉摇头,劝他莫要出声。片刻迟疑,宋璃已起身迎了过去。“韦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她挑眉如是问。
韦如海行了一礼,道:“禁内出了胡贼,行刺陛下,末将奉旨追查,不敢怠慢。请太子、太子妃、良娣海涵。”
“呵,好啊,那你可瞧仔细了,看看这东宫上下可有一个是胡人的。”宋璃冷笑一挥手。
不知何时,两旁伎子早已换了人,白纱落下,那犹抱琵琶的女子也已除却容纱,神色安静,琵琶弦音并不曾间断。
那分明是墨鸾。
乐音悠悠,安宁对着紧迫,交错出丝丝诡秘气息。
韦如海由不得愣住了,呆呆盯着那正自弹琵琶的女子,半晌做不得反应。
“哟,韦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位是太子殿下的孺人,将军早就该认得的罢?”宋璃语间不掩尖锐。
韦如海这才惊醒过来,眼见本该正为太子舞乐的胡伎如今一个也不见,他心知有变,也不敢再多妄为,只得连连地请罪,便要离去。
但宋璃却不依。“我记着,你不是头一回了罢?你平日里上昭阳殿也这么横冲直闯么?”她睨着韦如海上下打量。
那眼神十分怨气。
韦如海当即下了汗,忙要再请罪,话还未出口,已听宋璃道:“拖下去杖一百轰走!”
话音未落,护卫东宫的持戟们便上来了。
“算了算了,他有符,奉命行事何必为难他。”李晗忙斥退了持戟。
宋璃讪讪地笑了一笑。“你多谢太子仁厚罢。”她拂袖要走了,一面又冷冷轻嘲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隔三差五就有个刺客,倒真是稀奇得紧。我看呀,八成是内贼罢。”
韦如海僵僵立在当场,冷汗淌了满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宋璃走出几步去,见这边没动静,便又回过身来:“这哪是《阳关三叠》,都六七叠不止了,怎有人还不知趣?”
此言甫一出,谢妍先倚着李晗笑出声来。
“去罢去罢。”李晗无奈挥手。
韦如海狼狈万分,这才如获大赦,忙领着人撤去。
待侍人来回报,言韦如海所领卫军已尽数撤走了,宋璃这才瞧着李晗又笑了:“妾事了告退。殿下该怎么玩接着玩罢,开心了让孺人奏个《破阵乐》来颂赞一下最好不过。”说完她便真径直走了。
一席话呛得李晗半晌瞠目结舌,也不知她究竟正话还是反语,只瞧见那笑容凉凉的,不禁阵阵发憷。
他苦笑着,看了看身旁的谢妍,又由不得去看墨鸾。
墨鸾仍抱着琵琶,兀自颔首垂目,静静地,好似月下泉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