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九 惊风疾 (1)
新隆二年末,御史大夫杜衡一纸御状代呈圣前,弹劾大司徒宋乔欺上瞒下陷害忠良,诉状人,是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
李晗急命刑部会同御史台核查,短短五日内,多年来积下的物证人证便一件件提上,又牵扯出先帝裴妃及裴氏旧案。沉冤桩桩,一一浮出水面,环环相扣,半点喘息余地不留,直往死地里狠狠砸下。
与此同时,三司核审灵华殿行刺案又爆出惊讯,几名宫人皆指凶案实乃皇后主使,意在陷害淑妃,更有人血书涂墙,以死明志。
外朝内宫,矛头所向都是一个“宋”字。
突如其来,犹如雷霆乍惊,劈得李晗焦炭糊涂。
即便当事时气恼冲顶,激愤之下险些说出废后的话来,但真到了此时此景,叫他如何忍心。毕竟多年夫妻情,哪怕将她闭在殿中,平平静静,便是此生再不见,总也是好的。似如今这般,再往下,怕是难逃出这死局了。
何况,殷裴两家旧案是先帝在时断下的,若此时翻了案,岂非承认先帝昏昧错判?本朝自开元来,以孝治天下,这等事,他如何下得去手。
杜衡刚直,谢公清流,白弈称病,裴远又是那头二号的苦主……困兽窘境,竟寻不着个可商议之人,李晗万般无奈,只得急请蔺谦。
不料,蔺谦竟也力主彻查。“陛下仔细想想,先帝当年为何拔擢那裴子恒在陛下左右?陛下这些年来莫非就真的半点想法也不曾有么?这裴子恒与殷忠行,一文一武,皆是安邦兴国的王佐之才。是我朝中兴,还是……陛下可不要枉费了先帝一番苦心,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一席话,说得李晗心底骇浪汹涌。
他并非无知无觉的愚人,父皇留下这收拢人心的功业给他,让他替裴殷两家翻案,近处,是收干才,远的,是平民怨,他岂能不明。
他亦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这个皇帝不过也只是一块踏脚石,或者一个便于摆布的傀儡。凤阳王的文学馆压着朝廷的弘文馆,凤阳王的兵权压着他的玉玺冕冠,凤阳王……
有时恼恨起来,他甚至也在心里做过无数种设想。但终究仅是想想而已。这丧乱绝杀阵那一端,缚着他的亲妹。母亲是绝不能依的。若真起干戈,无论成败,他与母亲必定只能黄泉再见。
又及,还有阿鸾。
他满腹忧心,恍惚散漫地游荡,直至习惯性地又走来那冷香萦绕的宫殿。
满苑冬梅盛绽,白如冰晶,粉如薄霞,一树树妆点得清幽,芬芳暗撒。
那女子倚在玄关,披着粉帛金绣的袍子,眉心亦是一朵梅,捧香拈棋时,媚眼静澈的不染尘瑕。
“你说,朕该怎么办?”他捡走她指尖黑子,盯着她的眼询问。
“陛下问这朝政事,妾不知。”她又惯常地垂下眼去,轻声婉转。
他忽然扼住她手腕,将她扯近面前来,近到几乎贴面。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目光深地恨不能将她剖开心来打量。彼此的吐息,在这寒冷冬日中,愈发不可忽视。分明早已熟悉,却依旧陌生,弗远,又弗近。
良久,他听见她叹息:“陛下分明已有了决断。殷公忠烈殉国,殷将军难得将才;裴公贤名犹在,裴君又是陛下的臂膀栋梁。这冤洗了,可正朝纲,可安民心,父有非,需谏之以正道,又可祭庙堂,告慰先帝英灵。陛下何须再问?”
“你可知道,蔺公谋的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倒了宋氏,下一个要倒的是谁?”他盯着她,嗓音紧得干涩。
她静看着面前棋盘,缓缓伸手,将满局白子,一枚一枚收起,攥在掌心,低吟:“家兄……从不曾阻止陛下去做正确的事,这一次也没有,不是么。”
他闻之手上一松,掌心黑子便“啪”得坠入乱军,再也寻不见了,只余裂响清脆。
一方诡谲,连片漆黑,哪见白军支影。
他揉着眉骨,呻吟一声,将她狠狠拽下,拉扯的那一捧莹白从指尖洒落,颗颗坠在花香浸润的流泻青丝间。犹似新局。
言语饮尽,滚烫唇舌皆烙在她肩胛,亲密而又虔诚。那一抹肩上鸾纹,愈发青红的妖异,在旖香缭绕中恍惚振翅,似欲破云向日。
腊月中,圣旨敕,数罪并罚,罢黜宋乔及其子宋雅、宋璞官职,削爵,与一干证据确凿之从犯,尽斩于市,以正法典。诏,废皇后宋氏为庶人,念其妇人无知,免死幽禁。宋氏家财尽冲国库,仆婢充奴。首犯即伏,其余涉嫌者,赦免不咎。
然而,那已一无所有的废后终究没能在皇帝的念情与怜悯中逃此死劫。新隆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她点了一只灯,一把火将这冷宫连她自己一齐烧尽成灰。
从此,内廷元夜,三年无灯。
先帝时旧案被翻,便仿佛是将旧朝残影彻底敲散的钟声。朝局在瓦蓝天色下,微妙着愈渐明朗。一月中,今上下诏,改年号为景福。
血色涂炭,是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永恒。即便是死亡。
宋璃依旧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变幻。
声色俱厉的正宫。善妒狠辣的废后。渐渐的,愈来愈化作了遭遇遗弃的可怜女子,冤死九重的又一屡芳魂。
令宫人们一边毛骨悚然一边津津乐道的故事,永远是暗夜中仿佛存在的魅影。
流言开始点点弥散,言指瞧见废后鬼魂,白衣曳地,面目已烧得焦黑,在灵华殿前的月色中时隐时现。
继而进之,便有人揣测,淑妃擅宠,用这苦肉计害死了皇后,故而冤魂不散,前来索命,莫须有之。
蜚语愈演愈烈,李晗不堪其扰,敕令内廷不得胡乱言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但终是民口如川,愈是强禁,愈发传得神乎其神。
直至二月时,御医确诊淑妃喜得龙脉。禁中顿时为之风变。
李晗十分欢喜,祭天,祭祖,又请了得道法师大作道场,以安人心。
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像一道天来的明暗光,一半是缘,一半是孽,纠缠难断,但依然照亮了墨鸾的眼睛。
她不再拒绝吃药,不再浑然无觉地穿着单薄衣衫在凉天里走,不再厌食,不再懒懒地倚在玄关让眉间浸染哀戚。
她就像一支破冰的花,短暂的恍惚僵愣过去,渐渐便退了霜华,绽出绚烂颜色来。
她开始一点点的接受,学着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接受上天做下的巧妙,甚至也慢慢地去接受,那个与她交缠再不能分的男人。他是孩子的父亲。
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有些事情,不能忘,但却可不去想。感觉着那小小生命正一点点茁壮,时而手舞足蹈,她竟觉得她能够听见,血脉相连时共振的声声心跳。她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孩子清亮的第一声啼哭,退去粉红后白净的小脸会是什么模样……每每此时,她便觉得,那些许多她都可以抛下,她看的见幸福的形状,她已触到花开的温度,暖而柔软。
四月中,李晗恢复了殷氏的世袭国公,由殷孝袭靖国公爵,起任为左武卫大将军。妻张氏诰封二品夫人。
那个浑身骄傲的女子,大妆之下依然掩不住天成的恣意。她仰着脸,挑起好看的凤眼,拿下巴尖将墨鸾从头到脚勾描一遍,末了轻笑,一句赘言不加。
墨鸾被那份神气惊住一瞬,旋即亦不禁笑起来。
前来拜谒的将军坐在高屏那一端,看不见形容。侧旁的夫人却眉飞色舞,时而拧眉,时而瞪目,时而却又笑得欢喜娇俏。
分明是眉目传情,须得要心有灵犀。瞧在眼底,怎叫人不莞尔艳羡,度人思己,又惆怅平添。
“将军沉冤得雪,乃是天道所向,君王英明,臣工倾力。妾乃内妇,不敢妄涉朝政。将军不必来谢我。”墨鸾轻执团扇,掩了半张面,从容陈道,“妾曾逢危难,两度仰赖将军仗义,救命之恩,尚无以施报,万不敢枉受恩公谢礼。”
“救人性命乃是本分。又何况,去日种种,如去日没,妃主不必以为感念。”殷孝泰然一应,隔屏行了军礼,即便拜辞。
去日种种,如去日没。
墨鸾犹不得怔忡,揣摩良久,只觉半暖还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