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九 惊风疾 (3)
夜风浅转,笼中灯火飘摇。那一抹人影在明暗交错的牵引下在公主府的书斋前显出形状来。
白弈从卷宗中抬眼,瞥见白崇俭在门口小心张望的脸。“干什么?”他合卷问了一声。
“堂兄这么晚还没歇息。”白崇俭应了声,蹿上前来坐下。
白弈唤了侍婢来奉茶,一面又问:“说罢,什么事?冒着被那个彪悍郡主‘刑讯’的险半夜溜出来,不是来探望为兄的罢?”
听白弈提起王妜,白崇俭眼光微微一烁。“听说宫里出了点事,我想着,该来告诉堂兄。”他笑了笑,愈发紧打量着白弈神情,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说……淑妃忽然早产晕迷,钟御医要替妃主坼剖产子。”
白弈正执着茶杯,闻之猛一顿,眼底波澜骤涌。
但不及他开口,屏风后却“哗”得一声惊响。只见婉仪纤娜身影半隐在屏风后,碎了一地的,是一只茶盅。侍婢们已慌忙来收拾滚落的汤水和碎瓷,但她却不肯出来,只是背身立在屏风后。
只此一瞬分岔,白弈眸色立时平缓下来。他不动声色,将茶杯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白崇俭愣了一瞬:“堂兄你不去么?”
“回去罢。”白弈已走到屏风旁,回身冲崇俭又说了一遍,言罢便转去屏风后,拉起婉仪先走了。
他拉着婉仪,直返回内堂。跟随而来的侍婢们替细细擦拭了手脚,确信她并没被伤着,这才却帘而退。
婉仪在榻角蜷起腿,抓着纱帐。“我醒来见你不在,怕你又熬得太晚,就……”她咬了咬唇,愈发将纱帐扯得紧了,低声道,“你……你当真不去么?若有个万一……”她说到此处便见白弈眸光瞬息转厉,于是半句话堵在嗓子里,再说不出了。
白弈站起身,将挂在屏壁高处的一柄长剑取下,忽然“锵”得抽出三尺青锋来。
剑气寒光耀起,溢得满帐,婉仪眼前一闪,下意识抬手挡着闭了眼。
“宫里并未遣人来说这事。”白弈缓声道。
“这么大的事,阿叔总不会是骗你。”婉仪问。
“不是这个。这事……他来之前我已知道了。我是说……”白弈细细擦拭剑身,愈发声沉:“陛下并未派人来通知。子恒和朝云也没有来人传信。为什么他来了?”
婉仪细细揣摩,由不得惊道:“莫非……你……你疑心是陛下……”她只觉得嗓音紧得发涩。
“你放心,陛下舍不得你这个妹妹,太后更舍不得你这个女儿。”白弈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转瞬愈发黯沉。“但此事必有蹊跷。我——”他盯着掌中剑,以手按着寒冷剑锋,忽然,收手狠狠将剑刃握在掌心。
疼痛立时从指尖散开,入心冲顶。他皱了眉,却不仍放手,只是不说话了。
血从他指尖渗出来,再沿着剑锋滚落,颗颗的,犹似血泪。
婉仪心中一阵抽痛,怕得想扑身拉住他,却偏偏浑身僵冷得一动也不能动。
灵华殿内,钟秉烛已命人抬来屏风,隔绝出一方静阁,将众闲杂宫人一律遣开。
“陈尚药,请你领这两位奉御留下,除去冗赘钗饰衣物,着中衣,将衣袖挽起缠在肩上,再以烧酒洗净双手双臂。”他如是对内省尚药道,说时,他已先自做了示范。
这一番话,惊的尚药与两名奉御皆是呆骇。
她三人皆是内宫女子,而今钟秉烛却叫她们仅着中衣,更****双臂。一时,三人皆不敢轻动。
钟秉烛见她三人迟疑,不由厉斥:“心正则目不邪,你们若是学得医理却不知医德为何物,请即刻出去便是。”
他神色十分严厉,其中一名小奉御听说他要剖开妃主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原本已是胆怯,如今被这般一吼,顿时吓得腿软,一下跌在地上,转身就向外爬。
那尚药惊醒神来,正要将之拽回,不料却有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钟御医,我原学过穴理针灸之术,让我来。”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女子已转进阁中来,着雪色中衣,乌黑长发紧紧束在头顶,一丝不散,两条袖子也早已高高扎紧在肩头,竟是静姝。
钟秉烛只看了她一眼便点头道:“好。你来施针,先用沸酒煮过了,一会儿你要紧盯着,随时替妃主止血,不可让她流血过多。”言罢他又对余下一名奉御道,“你看好医架,针、刀、线等诸物,一应不可掉落,不可混放,开水、烧酒和银花甘草,不可断。”
“这……这可稳妥么……”那尚药仍是满心担忧,忍不住呻吟。
“敢来,敢留下,就说明她们稳妥。”钟秉烛用剪刀将墨鸾衣物剪开,先后以以浸过酒和银花甘草水的棉纱擦拭她的身体,一面嘱道:“尚药在大内主治多年,经验老道,烦劳你从旁仔细查看妃主的气色和脉息,随时告于我知道。我要专注主刀,恐怕顾不及这一处了。这是救人命的大事,尚药可千万要宁神静心。”
那陈尚药为钟秉烛镇住,又见静姝与奉御早各自严阵以待,也只得专注静下神来。
钟秉烛不愧是稀世罕见的奇医,以麻沸汤止痛,金针刺穴止血,细棉丝缝合,也只得这样的人物,才敢做这样的事情。
景福元年夏,淑妃坼剖产子,诞下一名皇子,经御医钟秉烛悉心医救母子平安。
喜讯传至公主府已是天光将明,白弈闻讯急急细问。
那传话的内侍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奇事,显得十分兴奋,眉飞色舞说了许多,又道:“大王宽心,钟御医说的,只要妃主这三日不出差错,能醒过来,就是要大安了。钟御医的妙手,错不了。”
听得此话,白弈才终于松得了手。那染血的长剑没了把持,坠落时一响,惊得堂外那内侍抬头来看。白弈将落剑踢去一旁,不动声色将伤手藏在袖中,出去打赏应酬了那内侍,转回来坐在案前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扯了棉纱,将伤处慢慢缠起。他又盯着伤手半晌,终是长出一口气,抬头恰对上婉仪惴惴目光,笑了。他有些无力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茶壶:“我想……先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