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一 逍遥散 (2)
天角流云,在稀薄扬尘中仿佛裹了层金黄。骏马交错,马背上竟皆是未及笄的少女,足有二十余众,人手一支长杆,正分队击鞠。满眼双环若仙,羽纱飘舞和着骠骑如风,威武妍盛,秀丽奔放。
小小一只鞠球在马蹄间疾滚,一击下,化作一道弧光掠过。马背上的少女鱼跃而起,翻身时长杆一挥。阳光夺目,映耀,那球却似粘在杆上一般,勾、压、挑,再击出,瞬间便改了道,向另一方驰去。那少女却似天生的鞍马好手,在马背上跳跃翻滚,稳稳当当。
这般景象着实令斛射罗大吃一惊,由不得瞪圆了眼。胡人自幼在马背上生活,但他从未想过久居安逸的中原人,竟也能有如此精湛马术,何况还是一群小姑娘。他正暗自诧异,忽然一道光影向他扑来。他骇了一跳,抬手去截,掌心里结实撞了一下,却将那鞠球捏在了手中。几乎同时,三个明丽少女已驱马到了跟前。
少女们就着马上,先向李晗行了礼,便笑吟吟来问斛射罗讨那球。
只见三位姑娘俱是粉颊凝荔明眸樱唇,十分清丽娟秀。
斛射罗看呆了半晌,良久才还神来,忙将球递还给她们。少女们拿回球,立刻笑着跑马而去。那胡家儿郎却还愣着,回味不已。
他还未醒,却听另一如珠玉音响起。“王子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这几位姑娘虽尚年幼,待王子回去细细备下聘礼,想来就差不多好出嫁了。”
斛射罗又一惊,扭头才见不知何时李晗身旁已多出另一位女子来,正是方才水榭中远望见的妙人。
她一张素颜半点粉黛未施,却依旧是唇丹眉翠,双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那乌绸般柔亮的长发高高盘起,状若灵蛇,亦不见怎样繁复珠饰,唯有一支青犀牛角打磨的掌梳斜斜插在髻上,莹润光泽映着乌发,愈显高雅。但她的衣着却十分与众不同。这早春天乍暖还寒,她却只着了件红罗织绣的抹胸,水色纱绦腰间垂,石榴红裙款款,素纱长衫半披,衫上金缕绣出的百鸟图在阳光下隐隐闪动,羊脂软玉般的一段香肩臂膀掩在纱下,朦胧中似有光泽,令人心口怦然。与她相较,方才那些仙子般的姑娘顿时显得失色——不,只是她更美,便是九天之仙也不堪比拟。
斛射罗彻底望得痴了,良久,恍惚有人在耳畔再三唤他,才惊起来,方觉时,便听谢公轻道:“王子,太失礼啦……”他尴尬抓了抓发辫,便见眼前的美人掩口笑道:“亏得是我这庸脂俗粉来抛头露面,若是皇后除却容纱来,那可要了不得。假如王子忘了回草原去的路,就在神都住下不走了,戈桑烈汗来向我们陛下讨儿子可怎么好。”
此一番话出口,众人皆笑得微妙。
这究竟是好话呢,还是歹话?她赞皇后绝色,却又拿皇后去调笑一个胡人。
顿时,皇后谢妍肩头轻颤一下,不知是否着恼。赵国公谢蕴也笑得极僵,又不好冷面,只得苦苦强撑。蔺谦与裴远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同时向白弈看去,正瞧见白弈别过脸去,仿佛刻意回避般,神色全藏在背光阴影里。
但最尴尬还是斛射罗,恨不能立刻寻个地洞钻进去。他以西突厥使节身份来此,却遭如此戏谑,难免不被人笑话他草原男儿见了个美丽的姑娘就傻乎乎的什么也忘了,那可真是丢足了草原的面子。怪不得父汗说中原人多狡诈,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嘴却比草丛下的毒蛇还要厉。“你们的女人虽然长得漂亮,但却不如我们草原上的白鹿健美。”他立时气鼓鼓地反驳。
“哦?原来这样的鞍马骑术还不能入王子的眼。”墨鸾闻之挑眉。
斛射罗被她说得一呛。没错,能在马上玩得如此顺溜,当真算得是好骑术。草原人不喜欢撒谎,但他也不能认服。他指着场中还正击鞠的少女们,道:“但我们的女人也能弯弓射箭。”
“这有何难。”墨鸾微笑,“我们汉家的姑娘,随便一个,都能稳中八十步!”话音未落,她一击掌,场中少女们立时应声列队两行,一望之下,有如一双彩色线,笔直若从天垂。方才场中欢腾骏马,此刻静得不见鼻息,凡有号令,皆整齐划一,无一违例。
数名内侍丈过步子,摆下一排箭靶。整整八十步。
“即便是男子,射八十步也已是弓箭好手了!”斛射罗忍不住道。
说话时,但听清脆弦音齐鸣,前排众女们已弯弓搭箭。一排疾矢破空而去,如雨如蝗。不一时,侍人抬了靶来验,竟是皆是正中红心!
两队少女交替挽弓,无一虚发,连李晗瞧见也忍不住大声喝彩。
斛射罗眼睁睁看着这一群女子竟如此好身手,惊得半晌不知作何反应。待到第十次靶抬来面前时,他忽然一把拦住两名抬靶侍人,将靶上箭拔了下来。“你们的箭……比我们的箭沉。”他将那支箭在掌心掂了掂,疑惑道。
“各国造箭之法不同也不足为奇。”不待墨鸾说话,裴远似已心领神会,从后应了一声。
“正是如此。”墨鸾便即笑道,“这不过是姑娘们闲来玩惯的游戏,王子开了尊口,才不得已献丑一二,倒叫王子见笑了。”
她说得谦恭,斛射罗听在耳中却渗了冷汗。
这跟父汗说得……完全不一样嘛……为什么这些中原女子也会把骑猎射箭当作平常游戏,还各个如此好手?女人已经能够八十步稳中,男人该要厉害成什么样子? 他确实曾听说过,旧时打太原,有个汉军小子一箭一百六十步,射断了左贤王的帽翎!可这样的神箭手怎么也该是个例罢……
瞬间,斛射罗有了一种常识颠覆的无力感……不可能……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鬼把戏诚心哄骗他的!中原人最狡诈了……他皱着眉,十分惊疑地盯着面前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努力想寻出破绽,却听见她如话家常一般提起:“听说,王子返回草原时要取道凉州罢?我有一位旧识正在凉州驻守,可否烦劳王子替我捎一封书信与他?这位将军旧时在太原,姓蔺,乃是英国公家的小郎,想来王子殿下应该听过罢。”
话了,斛射罗额角已爆青了一片。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呢?
但李晗却笑将话岔开去。“你怎么劳动王子替你捎信?有书信遣驿官送就是了。”他拉一把墨鸾的手,将墨鸾带到身前来,忍不住附在她耳畔低声就想问。
这未免也太奇怪!宫中女眷确实常击鞠为乐,可为安全起见,都是让她们骑驴的,球场也比这马场要小。这一群神奇的女子她忽然从何处变来……?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墨鸾先将手指帖在唇上,笑着冲他轻摇了摇头。
李晗到嘴边的话生咽下去,见墨鸾已唤宫人们抬来屏风,摆下坐席果酒,只好入席坐下。指尖还有方才沾染的点点香汗,墨鸾的手很奇怪,忽冷忽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抬眼又向墨鸾看去,正瞧见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冰镇过的果点来吃。
“你身子不好,不要吃多了冷东西。穿得又单薄。”李晗不禁蹙眉嗔她一句,便命宫人给她奉上热食汤水。
瞬间,墨鸾眼角淌过一丝异色。“那……我喝杯热酒罢……”她说着便取了一杯烫过的酒来饮了。细密汗珠从她额角面庞渗了出来,她忙抬手轻拭了。
“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李晗愈发觉得古怪,不禁担忧,“你手在抖……朕让人给你取件披袍来,你先吃点暖和的。”他不明就里,不知墨鸾是服了寒食散药力上蒸,除热酒外不能吃用热食,更不可穿厚,否则散发不出来,便会热毒攻心。他只想着怕她受了冻,亲手取了热汤来喂她。
墨鸾指尖愈发着冷,又不便当着众臣与胡使的面推拒他,无奈,只得勉强就着他手,小啄一口。她衔着那一小口汤,还未咽下,忽然听有人急唤了一声:“陛下!”抬眼看时,却见白弈站起身来,盯着她的眼底,神色复杂纠结。
“陛下,妃主方才吃了冷食,忽然又饮热汤,恐怕有伤胃腑。”白弈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他垂目顿了一瞬,问从旁侍人要了纸笔,“妃主……自幼胃疾,臣有一份家传药方,是妃主从前惯吃的,且让宫人去煎了来服下,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说着将写好的药方递于宫人。
李晗满头雾水,但见墨鸾似十分不适模样,忙命宫人去煎药。
墨鸾早已趁空偷偷将那一口汤吐在帕子里。她凉凉地看了白弈一眼,起身对李晗福道:“妾不适,乞请告退,望陛下恩准。”
“也好。你去罢。回头将药送到灵华殿去,可要乖乖吃了。”李晗闻之应准。方才那胡儿猛盯着墨鸾瞧他已十分不爽,苦于主动将墨鸾支开又显小气,如今顺势而为正是求之不得。然而,不知缘何,心中总有些莫名不是滋味儿。他鬼使神差地瞥了眼白弈,但白弈已重坐下了,正与裴远说话,面上表情被遮得一丝也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