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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章五三 花声泣 (2)

章五三 花声泣 (2)

践行酒摆在往常那清净别院,与席三人:裴远,傅朝云,还有即将出行的钦差督护。

敕令下的太突然,全在意料之外,初闻时,着实令白弈良久震惊。

连日来所传言的,分明是要派靖国公担当此行。他也特意为此问过子恒,那日陛下连夜急召说的是什么。子恒给出的答案,亦是如此。直到殿中宣旨,却忽然有了这么一出。

呵。好个裴子恒。可是,当真说来,也怨怪不得罢。这并不能算背叛。

也是他疏忽,陛下忽然诏还了长沙郡王,分明事有蹊跷。他却因了裴子恒一句话,未加细想。又何况,派遣靖国公担当,顺势驻镇凉州,本就是个宁边的上算。让他去,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要打的仗就不止一场了,不论于国于己,都如是。正当攘外之时,陛下却忽然动了“先安内”的念头。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真是有人献计君侧么……

白弈暗自苦笑,自斟一杯酒,饮尽了,抬眼见朝云与裴远俱是一脸沉重,愈发笑起来。“也未必就是坏事,都苦着脸做什么。”他一手一个,左右拍在两人肩头。

“我去请缨,与你同去。”朝云眸光一灼,忽然站起身来。

“你再去,不是更正中下怀么”白弈一把将之拽回,笑道:“好了,我走以后,京中事,家里人,都还要靠大哥照料。”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值此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裴远忽然插进话来,“不是你一人的性命,是数十万军民,乃至天下兴亡。善博,你……你若——”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沉冷,有些僵的发涩。

白弈挥手止住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今日还坐在这里。”他笑着又斟两杯酒,先推一杯予裴远,“子恒从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不拿苍生安危冒险。我往凉州,靖国公备守神都,若我万一有失,进可再击外寇,退不伤圣朝根本。子恒行的是万全策,多谢你看重我。”

裴远闻之失笑。“若要我说半点私心也没有,我有愧。为你这番话,多谢你还当我是朋友。”他先敬一回,一口将酒饮尽了。

白弈却不慌不忙,又将他空杯斟满。“你要真有愧,答应我一件事。”他盯着杯中酒晕,缓声静道:“若我不在时,她真的……做错什么,别纵着她……”

裴远眸光一颤,呆了良久,默然端起那杯酒,再尽,眸色已然决绝。

三人连饮了数十杯,白弈只觉略有些气闷头晕,便独自转出院中去透气。

这一处小小别院所在十分隐秘,他常在空闲时来此,独自静一静,得片时安宁超然,格外轻松。

真的……是你么?是你想将我撵去万里边疆之外刀头舔血么?

那一抹清幽倩影在心底愈发清晰,他拧眉阖目,奢望将之挥去。他并不惧怕,甚至有些期待,将看似极致的败势扭转成奇峰天来的胜局。只是,心中依然有些苦涩。真有这么恨么?曾经是那样的柔情爱恋,如今却再不想见他,甚至想要他死……也罢,总算是求仁得仁,又还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怅然自哂,深吸一口气,复睁开眼来。

眼前豁然一亮,却有如幻身姿闯入眼帘。

她梳着双环望仙髻,只缀了三四枚点翠珠花,再不着华饰,月牙缎子绣花衫,芙蓉襦裙,披帛双挽垂,那模样分明是个谙世不深的大家少女,竟几乎与当年离开凤阳初入九重时候别无二致。

阿鸾……?

为何……会在这里……?

白弈微微一颤,似要迎上前去,却还是默然顿在了原处。

但墨鸾却款款步上前来。“哥哥明日要走了,践行酒却没有我的。只好不请自来,与将军践行。仰我天军威武,盼旗开得胜,早日凯旋。”她手中执一只白玉酒壶,柔声里也浸着酒的暖香。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他将这两句反复低吟,却忽然哂笑,“真的盼我凯旋么,还是只盼天军凯旋,并没有我……”

语声凄迷,似有凉风起落,萧飒得,刮得人心头寒瑟。

但她的眸子里却流淌出哀色来。“不然你叫我盼谁?”她在他身旁站下来,哂笑,“你以为我是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将战祸当作儿戏,调唆陛下轻战,只为取你性命?你可以看轻了我,但不必看轻你自己。先帝冀望于靖国公,外拒强敌,内镇宵小,靖国安邦,你要往高处走,这一付枷锁该如何除去,你一定比我清楚。你既不信我还有待你好的心意,不如就当我是为了弟弟,贿赂你这取绝世功以立威的良机来讨好。如此想,大王是否就想得通了?”她说的轻缓,字句间的凉意湿滑漫过彼此心头。

“你……”白弈闻之愈发心中生涩,惨然笑了笑,“你照顾自己,别再碰那些伤身的东西。”

“酒也不能喝么?”她眼底却一晃闪过无辜又甜美的失望,“看来我这一壶践行酒是送不出去了,亏我还处心积虑地在里面下了无药可解的剧毒。”她轻笑一声,拔开壶盖,仰面对口猛灌下去。

“阿鸾!”白弈情急扼住她手腕去夺。

墨鸾却抵死不放,争抢时,她像只醉燕儿般软在他臂弯,温滑琼浆洒在两人身上,浸湿衣衫。

白弈夺过那酒壶,灌下一口酒残咽了,将酒壶掷在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那酒是苦的,很苦,便好似真溶着至烈的毒,但又似有醇厚余香,令人甘之如饴。

她的唇也似散着佳酿芬芳,水润光泽下的娇嫩撩动心底弦,不由自主想要触碰,更亲密地交融。

他无端端竟想落泪。

他不放手,盯着她,两人紧靠在一处,几乎贴面,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他的眸色沉了下来,好似最深的琥珀,望着望着,便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进去。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需要更锋利的罪孽,穿刺胸口,施舍与他些许活命的空气,即便是最稀薄的也好。

可是……不,他还不能够。

“若我不能回来,慕卿也会带阿显来见你。你再不必担心有人会害他。”他苦笑着说完便跌坐下去,渐渐阖了眼,如陷眠醉。

他昏昏睡了许久,直到朝云与裴远来唤他才醒。

“看这人,偷偷醉在这里,仔细别要误了明晨的正事。”裴远依旧戏谑他,一如既往。

头仍有些晕沉沉的疼痛,他揉着太阳穴:“我方才看见阿鸾,她来送我——”

“你醉了发梦罢,妃主深居大内,哪里能够随意就出来这里。”朝云截口打断他,一巴掌拍在他后背,“回去了,家里人还都等你。你总要留半日陪陪夫人、公主和阿寐。”

原是醉梦一场么。

他依旧有些恍惚地揉着额角,忽然却听一旁裴远轻笑。

“倒也未必。或许,真是专程来相送,也未可知。”

一瞬惊怔,低头却见满地白玉碎片,似还沾着酒香,晶莹润泽,寒光冷动。臂弯里余香不散,衣衫上湿痕未干,顿时,酒醒了大半。

她来过……

她真的来过……

可那又如何?

别时惊梦人已远,满地空余冷香寒。莫道酒泪穿肠苦,遥相醉看心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