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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章五六 纵横道 (2)

章五六 纵横道 (2)

附苑乃是国安寺东城内城,隶属禁城宫苑却又有别于内外朝及东宫,故以附谓之。

临淄郡王虽已东封却尚年幼,身为正宫嫡长又无储君之册,情况甚是特殊,李晗故而将此苑城附与他暂居,虽无东宫之名,倒颇有几分东宫之实的意味。

以往时,只有皇后能来附苑看望长皇子,轮不到其他后宫妃嫔出入。自上诏长沙郡王入住后,才授命淑妃看护。

墨鸾领着徐晝到了苑外,方下车,便见门前侍立众人不止持戟卫军,还有宫中内侍,其中一位领班,似是中宫殿上人。见此光景,墨鸾心知皇后此时定在苑内,便上前请问通传。

不一时,内侍回报,皇后正检视临淄郡王功课,命淑妃不必往见,自去长沙郡王堂院便是,徐婕妤往远方殿外等候。

墨鸾就此与徐晝分道,领了宫人们往李飏居所去,才在堂上坐下不久,便听廊下一阵急促脚步声。

“姨姨!”李飏人还未至,声已先嚷了过来。他像只小豹子般欢快奔来,迫不及待地犹如待哺幼崽,进门时一个没防备,被高槛绊了个正着,整个儿翻了个筋斗险些摔在墨鸾脚边。

墨鸾见之哭笑不得,忙命宫女们将他掺起来。“好歹也是个郡王,还这么毛毛躁躁。”她拉过李飏来细细地瞧,确信他没伤着,才放下心来。

“我要是给门槛子绊死了,好歹史官们给我留一笔,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罢?”李飏羞得脸上一红,忙坐正了,挠头打一个哈哈。

墨鸾闻之当即脸色一白。“小孩子口没遮拦,要死要活的尽胡说!”她伸手一巴掌轻拍在李飏嘴上,转脸向宫人们命道:“你们去把那道门槛拆了!”

一句话音未落,众人皆是大惊,迟迟不敢应承。

“姨姨别气坏了自己,”李飏垂着头拽了拽墨鸾袖摆,哄劝道,“各堂各殿来往,那么多道槛,光拆了这一道也没用啊……”

“那就全都拆了去!”不料墨鸾反愈加着恼一般,拂开他手斥诸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话么?凡举殿下要走的道儿都不许设槛,全都拆干净了,好让咱们殿下怎么疯癫打闹都顺当着。”

她说得严厉,面上声里全是冷色,宫人们不敢违抗,却也不敢当真应命,唬得百般无措,只好一个个低头拜在下面。

李飏也吓了一跳,知墨鸾是真动了气,慌忙在墨鸾面前跪了,拜道:“姨姨别恼!这附苑到底是长皇子的,我只是个借居的过客,这么大动干戈一场,若是被人有心拿住,岂不是又要为难姨姨。”

见他那万分诚恳模样,墨鸾浅叹一口气,将他扶起。“你还知道这些道理。”她整了整李飏发丝与顶上发縰,看着他眼睛静道:“阿宝,你既知自己处境,更需得事事小心谨慎,今日连这一道小小门槛都能绊你个大跟头,来日若是什么人成心给你下绊子,你怎么办?你长大了,即便不顾念阿姨担心你,好歹记得不要牵累你父王。”

一番诚意叮咛,李飏听在耳畔,难免鼻息酸麻,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姨姨教诲的是,阿宝真的知错了……”他将脸埋在墨鸾膝上,便像只依偎着母亲的幼兽,语声已带了哽噎。

墨鸾心底也是辛酸翻涌。十几岁的小儿郎,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却被关在这里,出入不得自由,想见自己的父亲一面,也不可能随心。实在已经很为难这孩子。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便注定要这样活下去。这就是命。“好了,别叫下人看笑话。”她以手沾去李飏面上泪痕,拍抚着他的背,“瞧你成天磕着碰着的,光护膝护肘怕都不足够了,改天得给你做个大桶子,整个都套进去才成。”说着,她已命宫人将那一副护膝护肘取来,“你快去试试合用不合。”

李飏这才抹了把脸爬起身,眼中见了喜色,接过那副护膝护肘看了好一会儿,美滋滋地要往内堂去。不料墨鸾却将他唤住。“躲什么?你小时候赖着要跟姨姨一起睡,穿衣提裤的事也没少让姨姨帮手罢?长大了就当姨姨是外人了。好啊,你们都别跟着他,让他自个儿折腾去,看他能穿成个什么样子出来。”她掩面轻笑,摆明了故意拿幼时糗事打趣。

李飏臊得面红耳赤,连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了,只恨不能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众宫女们瞧见,亦是暗自窃笑。

墨鸾见他要羞急了,这才罢手。“你记得了,在我这里犯了错没有随便告饶两句就算过去的,这就当是罚你。”她说着命宫人们抬来屏风,就在堂上阁出一小间来,请李飏入内更衣试装。

李飏一个人磨蹭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探头讨饶。墨鸾这才笑命宫女们去替他整理。

有此一番,李飏算是彻底顺毛服帖下来,再挨着墨鸾坐下,也不敢动不动上蹿下跳了。

“你这几日与长皇子处得还好么?”墨鸾这才终于开始问他。

“能有什么不好,他那么小。”李飏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显然两兄弟差着好几岁又有地位悬殊,玩是玩不到一处去的。接触不多,自然闹不上什么矛盾,他也不会与十岁未满的堂弟计较。

墨鸾不禁一笑,又问:“先生每日所授的课业呢?”

一听这个,李飏立刻讨饶。“姨姨就别学皇后了,隔三岔五查功课,伙着先生考问长皇子,我在边儿瞧着都觉得可怜……”他嘴上似很同情,眸光里却闪着几分幸灾乐祸的顽劣。

“长皇子身为陛下嫡长子,勤勉是他懂事。”墨鸾叹道。

李飏却笑道:“姨姨是没瞧见。方才我过来前,皇后又跟先生商议不知怎么来考他呢。长皇子坐在外间绷着脸,紧张的额角都直冒汗。”

“好了。皇后的事,不许随便议论。”墨鸾略拧眉斥了他一句,敛神又问:“你来路上没撞见什么人罢?”

李飏摇头道:“我绕了道从后头过来的。听说陛下的婕妤来了,不敢冲撞。”

这孩子虽然顽皮些,要紧事上果真还不糊涂。墨鸾放心舒了口气。“阿宝,你记着姨姨的话,凡事谨慎,不该靠近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千万别沾火星。”她再叮嘱李飏一番,又询问些日常事。李飏十分恋恋不舍,不愿她离去。墨鸾似早有打算,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差人先去请皇后的行程。

附苑迎客的远方殿修建得颇为别具一格,四壁通透如亭台,阳光明亮,大有广纳八方来风之意。

徐晝在殿上静候了许久,心中不免焦躁疑虑。

她本只是想试探淑妃虚实,不曾想却被带来这附苑,又恰巧遇见皇后亲驾。她知道自己只是皇后的一枚棋子,但那绝非她所甘愿。她要摆脱皇后系在她身上的线,更要皇后不敢轻慢她,那便只有让皇后感受到压力,而后感知她的重要。度今日之势,淑妃,六宫之中只有这个女人足以威胁中宫。但这位白淑妃偏偏仿佛甘愿退缩般乐居安逸,连陛下的宠爱也似不挂在心上,更勿论争权夺势。长此以往,这局就会变。一旦旧的标靶不再招风,她就会渐渐变成众矢之的,成为皇后下一个要打压的目标,除非她也就此甘心示弱。但她怎能止步于此?仅仅做一个婕妤,连九嫔之列都不入,然后慢慢老去,失却宠爱,被彻底遗忘,湮灭,甚至连名姓也未必能留下。她明明拥有无双的美貌与聪敏,为何要接受如此惨淡的命运?她不能服。

这个淑妃,小皇子分明丧命在中宫,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泰然?非但不思向皇后寻仇,反而带她来这附苑。她本以为淑妃该是别有所图,却不想淑妃当真亲自领她进来,又秉奏皇后知晓。如此一来,难道当真打算担当全责?这种半分也不利己的事,做来何益?

她坐在殿上,一时不觉思绪纠结,忽然,却被皇后来时的报喝声惊醒。

谢妍在宫人簇拥下上殿来,似已有薄怒。“你来这里做什么?”方才安坐,已颇有些不客气地斥了一句。

“是淑妃主——”徐晝方低头回了半句,谢妍已又将她斥断:“淑妃让你来你就来,下次淑妃让你做点什么别的好事你是不是也跟着去?”显然是盛怒之下。

“皇后殿下请息怒,有什么,回去再处置不妨。”一旁女史连忙相劝谢妍一番,又对徐晝道:“婕妤深受恩荣,更应该自检言行,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去的地方不去。皇后教训也是替婕妤着想,毕竟人心险恶,可是半步也行差踏错不得。”

这一番话说的徐晝垂目一声不吭,心里却愈发委屈。若是皇后责骂她也便罢了,连一个奴婢也能狐假虎威给她难堪。皇后殿下当真是万事如意得久了,忘了需要看人眼色的苦处。她心中甚是不服,面上却不敢显露,只低着头认错。

谢妍见她泪珠也滚出来,模样可怜,不由叹道:“模样漂亮心思灵慧的姑娘我见的多了,哪一个是甘心的?你我既是表亲姊妹,我不与你见外才劝你,你那点小心思,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晝正满心自怜,听着这话,只觉得谢妍存心威胁要低她,口称“谨遵教诲”,却是愈发心非。

谢妍见她一副不诚不恳的模样,想再诘她两句,又觉多说无益,正在这将言未言的时候,却远远见墨鸾过来。

墨鸾上殿来礼毕,对谢妍笑道:“我本是遣人来问皇后何时起驾的,却听说皇后殿下怪罪上了婕妤。既然是我强拉了她来作伴,我也不敢置身事外,皇后要责罚,我受了便是,就不要再责骂她了。”

“我怎么会怪你们。”谢妍这才收起厉色,她一手拉了墨鸾,往下两步又拉起徐晝,柔声道:“虽说我替陛下执掌内礼,本该一视同仁,但毕竟人有亲疏,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妹妹,我偏心你们多些,自然也担心你们多些。只盼你们不要让阿姊多操心就好了。”

“爱之深,责之切,皇后的苦心,妾深感涕零。”墨鸾俯身谢道。

见墨鸾如此做低,又肯主动出面担当,徐晝也只得相随,又向谢妍行礼认一回错,再抬头时,却不禁眼前一闪。

谢妍脸侧坠的一双玉蝴蝶耳坠竟少了一只,只余下一只孤零零的,微微转动时,光泽翠蓝。

为何皇后的耳坠会少了一只?她做了什么将耳坠取下来?

徐晝顿时心中一紧。

她倒是隐约知道一些。听说皇后当年曾与她的老师有一段旧缘,已论及婚嫁,后因先帝降旨择她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才就此罢议不提了。当时,由于门户并不当对,又碍于师徒名分,还颇惹人非议。如今这位任博士为郡王少师,每日出入附苑为两位殿下授课,皇后若要与之私会,当真容易。莫非皇后常往这附苑中来,明为看望长皇子,实则余情未了?难怪皇后方才久不出来,一打照面又这么大的火气,莫不是被搅扰了好事才心火旺盛?若真是如此,倒不枉她今番来挨这一顿骂。

心中既有了这一番念想,徐晝不禁暗自盯着谢妍仔细打量起来,正兀自心思时,又听墨鸾与谢妍笑语:“妾听阿宝说,每日的功课甚是苛紧。我虽然责怪他贪玩不勤勉,但想着长皇子到底年纪还小,不要累出个好歹来,所以斗胆多这个话,皇后不会见怪罢?”

“这只怕是麒麟绕着弯子央人说情讨饶来了罢。”谢妍笑道:“你别听他们串通好的。麒麟近来愈发淘气了,书也不好好念,才将先生考问,又有不少答不上来的。你以为我做娘的不心疼么,他若是真晓得用功,我何至于三天两头得就来盯着他。倒是辛苦了任先生,要耐心教导这个顽徒。”她嘴上虽是在抱怨,笑容却很是幸福甜腻。

这般笑容落入有心人眼中,愈发别有意味。

及至返回内宫,恭送了皇后,墨鸾又细心宽慰徐晝一番,这才兀自返回灵华殿。

殿院中,树荫下摆成的棋局尚自安静,仍旧是离去时的模样。

墨鸾缓缓踱上前去,轻哂时取下一只轻摇耳坠,拂袖向棋盘中掷去。

瞬间,黑白错乱,纵横倒翻。

这世间没有破不了的局,天翻地覆亦不过如此。

宫女们见状忙上前收拾,重捡了那只耳坠来还她,一面探寻轻问:“妃主怎么将这坠子扔了?”

“这一对太沉,戴得痛了,去换一对轻巧的来。”她懒懒地敷衍一句,将另一只也取下一并扔与那宫女,一双眼眸一瞬不瞬的,却是棋盘摔落处,无辜压折的青草。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了眼,命宫人们备汤,返身往汤堂沐浴去了。

值此夕阳余晖时,那附苑回廊一角,授课已毕正要离去的任修恰拾起一只翠玉雕琢的蝴蝶,心中瞬息波澜,进退犹豫。

尚自幼小的长皇子子鹿一般追来,捧着一盒精巧糕点:“这是先生爱吃的豆糕,先生辛劳一天,学生多谢先生教导。”他双手将一盒点心举得高高的,俨然郑重其事模样。

任修微微一怔,不禁好笑:“多谢殿下美意。但殿下怎么知臣喜欢豆糕?”他接过那盒点心,即便不用开盖,也能嗅得见熟悉清香。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再怎么教,也根本不会撒谎。

果然长皇子呆了半晌,终于瘪嘴败下阵来。“是母后带来给先生的。但母后说,若是她给,先生就不收了。为什么?”他努力眨了眨眼,仰面时全是疑惑。

“哪有这种事。”任修由不得苦笑,他捧着那盒豆糕也郑重向长皇子还了礼,道:“请殿下转告皇后,多谢皇后关爱赐下糕点,臣定当悉心辅佐殿下,不敢有半分怠慢。”掌心的蝴蝶坠儿已浸染了些许体温,玉润莹滑,他颇有些踟蹰地攥着,不决开口:“殿下,这——”

“先生何事?”长皇子睁大了眼问他。

他却在一瞬间又泄了气,将那只蝴蝶握进更深的心里去。“殿下可否告诉臣,为何每每皇后来时,殿下就要故意答错一半的考题?”他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在一个孩子面前尽享成年人虚伪的特权。

长皇子却垂眉黯淡了神色。“因为这样母后就会常来看我呀。母后来看我,我才会开心。母后在这里时,也比在宫里时爱笑。这样,有什么不好么?”那七八岁的孩子忽然露出这般寂寞的表情,澄清的双眼宛若一对水润琉璃,映在人心坎上,疼痛一下便扎了进去,生了根一般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