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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爽朗的属于中年人独特的笑声,我回转头,不意外地看到了当今的皇上正大笑着向我们走过来,身后,是意气风发的楚卓然和一众太监宫女,小德子公公的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鸟笼。
皇后站起身来,仪态万方地跪下,“臣妾拜见皇上。”
尽管心里对帝后窝着火苗,但看到皇上,我也只能拜倒,“懿德拜见皇上,拜见太子。”
“平身平身,”皇上爽朗的笑道,待我们平身后,他目光深遂地打量了我一番,又捋捋胡须冲我热情地笑道,“哟,懿德你来啦?上回夜宴之后,怎么不常见你入宫来走动?”转头又向皇后笑道,“皇后与懿德在聊些什么聊得这么投机?”
皇后笑,恭身对皇上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见懿德年纪也不小了,正在跟她商谈,为她找一户好人家以托终生呢。”倒也回答得直接。
或者,皇后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清楚的,当着皇上的面,当着楚卓然的面,让我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哦?”皇上听了皇后的话,眉一挑,转头看了在旁一言不发的我一眼,又转头问皇后道,“那皇后可有为懿德找到适合的婚配对象?”又故意低头思索了一下,喃喃道,“照说,朝中大臣之子人数也不少,但如果要论才情品貌能与懿德相匹配的,倒也真真不多……况且,懿德还是廉王所收的义女……皇后,你可要慎重啊!”果然,皇上一开口就与皇后唱起了双簧。
皇后马上接过皇上的话头道,“臣妾遵旨。”又冲皇上一笑,故作神秘地道,“皇上,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其实臣妾心里,早就已经有了与懿德适婚之对象了。这不,正跟懿德谈起此事来着。”说完,故意冲我一笑,我马上垂下头装没看见,暗暗在心里把这对帝后的祖宗问候了一百遍。
“哦?”听皇后这么话,皇上转眼看看我,又明知故问的问皇后道,“是谁?朕倒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竟能让皇后如此赞赏看中,可以抱得佳人归呢?”
皇后马上搭腔,挨近皇上,故意小小声地道,“皇上,除了朝中大臣的儿子,皇上似乎还遗漏了一个人才是。”
“哦?”皇上佯惊,“谁啊?”
皇后朝皇上身后一看,轻笑道,“就是我们的然儿啊!然儿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又是一国的储君,是到时候为他选一门好亲事了。”又看了楚卓然一眼,“然儿,你说是不是?”
楚卓然听了皇后的话,脸上浮出一抹笑意,福身一揖,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道,“一切但凭父皇母后做主。”我意料中的结果。
好啊,好啊!楚卓然,你真的是太阴险了,我不接受你,你竟然找到皇上皇后帮忙,想利用权势来逼我就范?还和帝后一唱一和,就这样把我的终身给定了?
听了楚卓然的回话,皇上与他对望了一下,脸上都浮出了笑意,口中却还佯装犹豫,“哦?皇后的意思是……让懿德与我们然儿……”又贬了楚卓然两句,“可是,我们然儿天性好玩,不务政事,如何能配得上懿德这么才情品貌皆佳的女子?皇后,你可千万不要误了懿德的终生啊!”说着言不由衷的说辞,却又转过头来看我,“懿德,你说呢?”
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每次都这样,把话全说了,还让我说!
我只能翻翻白眼,无奈地冲皇上一福身,“皇上过誉了。太子乃一国储君,人中龙凤,有太子辅佐皇上,相信将来楚国一定兴旺昌盛,创万世基业。”我顾左右而言他。
哪里知道皇上马上咬住我的话尾不放,只见他呵呵一笑,开了金口道,“懿德当真如此看重太子?既然如此,皇后又如此喜欢懿德,然儿也对你倾心有加,不如就让朕做一个现成的人情,把你们……”
“皇上!”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终于截过了他的话头,勇敢地直视着他,我一字一顿地道,“皇上,太子是一国的储君,是楚国未来的皇帝和领导者,而太子妃则是今后的皇后,一国之母,也是辅佐太子成就霸业的人。所以,太子妃的人选犹为重要,非有才有德之人不足以匹配。而懿德出身寒微,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既无辅佐太子之才,也无掌理后宫之能,所以,请皇上、皇后收回成命,并贬懿德为庶人,让懿德可以从此回到民间,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过完余生……”说到这里,我猛地跪倒在地,仰头看着皇上,无畏地道,“求皇上成全民女的心愿!”
是的,我豁出去了!
一想到如果他们真要我进了宫,从此我的一生就被困在这么一个充满着算计的地方,与一群女人勾心斗角,每日唯一的工作就是翘首以盼夫君的临幸……这样的日子,比杀了我还要让我痛苦!
况且,我不是庄绮君,以前不是,现在也不会是。如果我真是生于这个时代的古人,如果我是庄绮君,说不定纵然我心里有几千几万个不愿意,但我也会跪下山呼万岁,为这难得的恩宠而感激涕零……
可我不是,我是现代的人,我有着现代人的思想与行为,荣华富贵、金钱权力,在我的面前一钱不值!我只知道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爱楚卓然,一点也不!
没有爱,两个人过一辈子,怎么过?相看两厌?我做不到!
我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特别是楚卓然,刚刚还噙在脸上的那抹笑意已经全然的消失,剩下的全是冷戾,就这样有些愤愤的,有些含恨又有些心痛的看着我。但我不妥协,回视着他,眼底眉梢,全写满了拒绝。
见此情此景,皇上与皇后也显得颇为尴尬,皇上假意的咳了两声,估计看到我这么绝然的眼神,知道我所言不虚,为免把话说绝了今后再无法相谈下去,他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睨了楚卓然一眼,冲我笑道,“懿德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说完,虚扶了我一把,让我站了起来,“此事容后再议,啊?容后再议!”
说到底,他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只是想留点时间让大家接受这个事实,尤其是我。
待我起身后,皇上又招呼大家坐下,吩咐太监再去端点茶果过来,恰在此时,楚傲远夫妇大概估计我与皇后差不多了,也适时地回来了,于是大家拼了个圆桌,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起了另外的话题。
我沉默着,偏过头,不理会坐在身畔的楚卓然那不豫的脸色,来了个视而不见,只自顾的喝着茶品着点心,皇后也不再跟我说话,直接与苏雪映聊起了家长,看来一片平和的景象,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本以为此时便这么过了,却不料大家聊得正兴起,突然,小德子公公手里提着的鸟笼里突然传来一阵“啾啾”的鸟叫声,声音婉转,却不大,但仍成功地让大家的目光都不自禁地转到了小德子的手上。
“哟,这鸟叫了,皇上,这鸟叫了!”小德子一听鸟叫,兴奋得就像中了五百万似的两眼放光,只差没有手舞足蹈起来。
皇上也面露喜色,“快快快,快过来拿给我看看!”他朝小德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鸟笼摆过来,看来珍视的程度不浅。
待鸟笼放到桌上,我定睛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鸟通体翠黄,喙长,翅黑,体型不大却羽毛丰满……这不就黄鹂鸟么?想当初在21世纪的时候常跟我爸去逛花鸟市场,这鸟也就值个二三十块钱,有必要一声鸟啼就值得皇上这么兴奋么?
正想着,却见楚傲远也凑过头来,一脸看稀奇宝贝般的盯着笼中的黄鹂,又望了望皇上,“皇上,这只可就是前几天您在上林苑捕到的那只珍禽?”
皇上点头,“是啊。朕的上林苑如此之大,却从未见过此鸟。此鸟啼声高亢婉转,悠扬悦耳,竟引来宫中人竞相观望。朕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擒获的,却不知怎么回事,此鸟自被擒之日起就再也没有高歌过,朕还想是不是将士在抓它的时候伤了它的嗓子,想不到今日,朕终于又能听到它的啼声了!”
皇后也在一旁笑开了,“是啊,皇上自从抓到这只鸟之后,整日的守在它的旁边听它啼叫,臣妾先还不信皇上说的这鸟啼有多悦耳,却不想今日这鸟一叫,方知这世间上果有妙音鸟。”
楚卓然欣喜地跪在地上,“儿臣恭喜父皇!此鸟必是上天见父皇为国为民日夜辛劳,所以天降瑞鸟以慰父皇之德。瑞鸟初啼,必将国泰民安!”一溜子拍马屁的话说得顺极了。
我不禁偷笑:不会吧?这鸟也能算得上是瑞鸟?看着一桌子的皇亲国戚围着鸟笼乐得跟什么似的,我偷偷地想,如果我现在告诉他们这鸟在我家乡那也就是几十块钱的货,不知道这群人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想归想,我始终没敢说出来,由着他们自娱自乐去。既然他们这么有雅兴,我也总不好拂了人家的意不是?
然而黄鹂也许怕生,见这么多人围着它观看,顿时缩了缩,跳到笼角,戒备地看着笼外所有的人,再也不敢啼叫了。
皇上兴致浓厚的接过小德子呈上来的草根逗弄了它几下,见黄鹂再也不开口,不免觉得有些扫兴,叹了一口气,扔掉草根,又坐回了原位,感叹道,“小鸟啊小鸟,想你在林间之时,天天以虫为食,早出晚归尚三餐不济,还要躲避猎人的追捕,在风雨中找不到安身之所……何以现在,朕让你住进如此华丽的鸟笼,吃着精美的鸟食,你反而不再肯啼叫了呢?”又转头看向众人,“诸位,大家有什么好办法,可令此鸟天天欢叫?”眼光扫过众人,皆是无语,皇上不由得重重一叹。
看皇上失落的样子,我想了想,终是低声吟出了欧阳修的那首《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诗一吟完,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望向众人,笑道,“皇上,你把这只鸟儿锁在你自以为华丽的笼中,你给它所有的美食,你让它不再用因躲避猎人的追捕而担惊受怕,不用因在风雨中找不到安身之所而担心……可是,我们是人,我们只能站在人的立场来这样想,焉知小鸟它又到底要的是什么?它要的,也许很简单,不是三餐的温饱,不是华丽的居所……而是自由啊,海阔天空的自由啊!当你把这只鸟儿锁进笼子里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向往。这样,它如何能唱出这世间上最为动听的绝响?”
听完我的话,皇上一愣,怔怔地看着我,眼底眸光闪动,却又像在思索着什么。
“懿德的意思是……让朕放了它?”好半晌,他捋捋胡须,问我。
我点头,指着笼中的黄鹂对皇上道,“皇上,放了它吧,它不属于这里。只有外面的天空,才是属于它的世界。”心里却在默念着:皇上,你也放过我吧,我,不想当太子妃,不想荣华富贵高高在上,也不属于这个宫廷——我要的,仅仅是自由!
充满着希望的看向皇上,我,满心的希望,他能放过这只黄鹂鸟。
也……放过我!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皇上喃喃着《画眉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也许,在这一刻,他想的,不仅仅是这只鸟,而想得更多,想得更远……
然而,当他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时,我知道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关于得与失的决定。
“就像然儿说的,此鸟是关系国运的瑞鸟,而然后终是王储,大楚的天下,今后也是他的,大楚的国运,今后也将由他来决定,既然如此,今日……”他看向我身畔的楚卓然,朗声宣布道,“朕就将此鸟交于太子,放与不放——由他决定!”
皇上此语一出惊人,在座的人皆为一惊,我看向楚卓然,却见他正用深深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缓缓跪下,“儿臣谢父皇恩典!”
然后,站起身,他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鸟儿,看着它无力的在笼中挣扎……
好半晌,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在这一刻,我们都知道,笼中的鸟儿,其实不是那只黄鹂,而是我……
楚卓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思索良久,终于,他开了口:
“父皇,既是关乎国运的瑞鸟……又岂有放归山林之理?万一,它落入猎人之手,或遭到天敌的袭击……那岂不有违上天遣它来此的美意?所以,儿臣认为,瑞鸟不可放!就算……它不开心困于笼中,但至少,我们还能拥有它……况且,困于笼中的时间长了,它,也许会习惯这样的生活,知道只有在这里,才有最好的一切……到那一天,我想,它一次会再次啼唱,就像今天一样……虽然,也许再不若在林间唱得这么动听,但至少,它还能在我们的身边……”
听了楚卓然的话,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
抬头,对上他决然的双眼——那里面,是他不想放我离开的决心。
好!好你个楚卓然!为了拥有,宁愿让一个美好的生命丧失自由,宁愿剪掉它的翅膀,毁掉它的嗓音……一切,只为你能拥有!
你这样的人,是何其的自私,何其的残忍!
心,慢慢的死了。从这一刻,我知道,我与楚卓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既然如此,再留于此有何意义?
我于是跪地向皇上皇后一拜,动作突兀得让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我却不管不顾地道,“皇上皇后,请恕懿德无礼,懿德突然间有些头痛,先行告退了。”
说完,我直起身,甚至不理会帝后以及楚傲远夫妇的反应,毅然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