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曼芝新招了两个人,一个花工,专门跑单位的,不常在店里呆,另外又新添了个男孩子,会开车,可以代替自己去拉货,闲时就在店里守着。有了足够的人手,曼芝就把时间分成早晚两班,她和李茜各带一班,轮流着上,这样就轻松了许多。
这一阵,一直是曼芝和那个男孩当晚班。初冬的天,晚上黑得早,天一凉,出来闲逛的人就少了,曼芝把打烊的时间朝前提了提,做伙计的当然很高兴,一听结束了,立刻拔腿就溜,剩曼芝一个人在那里关灯,关门。
心里是不太满意的,跟李茜比,确实差着不止一个档次,可是如今招人不容易,她横挑竖拣才谋定的,只能靠自己慢慢调教了。
自从抢劫事件后,曼芝就拒绝把车停到地下车库去,她跟物业交涉了好久,又花了些钱,才在小区里面的停车场找了个泊车的位置,路走得有点绕,但毕竟不用再那么胆战心惊了。
曼芝没想到这么快又会遇见常少辉。他扒拉在一棵树边,半佝偻起身子,吐得翻江倒海,气喘吁吁。曼芝在距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见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很是吃惊,几乎以为认错了人,于是在边上谨慎的观望。路灯离他们都有些远,隐隐散射过来的幽幽的光线下,曼芝看清了一张惨白而僵硬的脸,确定是常少辉无疑,不觉惊异的唤他,“常先生。”
常少辉此时已经吐得掏心掏肺,不剩什么了,脑子蓦地清醒过来,听见曼芝的声音,愕然的回头。
曼芝走到近前,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脸上是关切的神色,“你喝酒了?”
常少辉往后退了退,脚步并不稳,曼芝见状,上前扶了他一把。
常少辉这才笑着说:“刚完成了一个项目,老板搞庆功宴,结果喝多了点儿。”
曼芝听着他沙沙的嗓音,心里却泛上来一个念头,他的样子不像是纯粹喝多了,竟似有什么烦恼一样,可她是不便问的,也就泛泛的劝道:“不会喝就少喝点。”
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上去。
常少辉感激的接过,不辩驳,只是望着她笑,仿佛认同她的指责。
曼芝感到一些薄薄的凉意,她见常少辉仅穿了一件棉质的T恤衫,外套还搭在手腕里,显然是刚从的士上下来。
“天凉,早点上楼吧。”曼芝嘱咐着,抬脚要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却见常少辉还站在路边,神情惘然的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挪步的意思。
曼芝心里恻然,有些不忍把他就这么抛下,顿了一顿,竟又折步回来。
“你这是怎么了?”她似颦似笑的问。
常少辉见她居然返回,有点发怔,脑子里糊糊涂涂的,于是说:“好像不认得路了。”
曼芝失笑,想一想,说:“我送你回去吧。”
常少辉没有推辞,只轻轻说了句,“麻烦你了。”
曼芝笑道:“不用客气,上回我有事,你不也帮我了?”
常少辉咧了下嘴,“呵呵,有来有往呃。”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曼芝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常少辉很努力的保持着平衡,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她后面,偶尔踉跄一下,也能不倒。
到了门口,他礼貌的招呼,“进去坐坐吧。”
曼芝忙道:“不用了,我也要赶紧回去了。”
可是她才一转身,就听到一声闷响,扭头一看,常少辉竟跌坐在门边,喝了酒的人原是不能用常理来说服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曼芝无法想象一贯风度翩翩,举止雅致的常少辉也会有这般无赖的举动。
曼芝本来已经按了下去的电梯,门敞开着,她犹豫起来,迟迟的没跨进去,很快电梯门又合上,橙色的数字逐个递减,它悄无声息的下去了。
曼芝踱了回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常少辉,此时,他已经闭了眼睛,神情疲惫,就那么靠着门,一动不动。
曼芝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常少辉拖进了门,扶他在沙发里躺下,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一手搭在自己的额上,仿佛就此睡了过去。
曼芝待要走,又有些不放心,常少辉的脸色着实难看。她到厨房找了一圈,想弄些材料做醒酒汤,可是什么也没找到。只得将就泡了杯绿茶,端到沙发前的几案上搁着。
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断定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舒了口气,出神的望着壁灯下他俊朗的面容。
曼芝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研究过他,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也是淡然闲定的,嘴角的弧线微微上弯,让整张脸都变得柔和起来。她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曾经跟她们说过,一个人的真面目,在睡着以后会暴露出来,什么也藏不住。
眼前的这张脸,镇定而坦然,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烦恼。曼芝看着看着,心里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安心。鬼使神差一般,她的手竟然向他的脸上伸过去。
即将触到他的面颊时,她才惊觉起来,自己是怎么了,仿佛着了魔似的。
可是那只手没能及时收回来,却被常少辉轻轻扣住了手腕。他缓缓的睁开眼睛,静静的望住她,眼里流过异常清澈的水,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一样。
曼芝的心慌作一团,竟忘了指责他的假寐,强自镇定下来,笑着问:“怎么了?”
暗暗用劲,不动声色的收回握在他掌中的手。
常少辉这才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让曼芝松了口气。
“那天在我们公司,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的语气里并不含有责备。
曼芝明白他说的哪回事,只得道:“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生意多一家少一家对我来说无所谓。”
“那么,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曼芝一怔,勉强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了,好像我的生活里,碰来碰去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甘心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含着一丝怜惜,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令曼芝无法直视。
“……我不觉得委屈。”她本能的回答。
常少辉沉默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伪装的很好,可是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或许他太过关注她了。她隐忍而内敛的应付着周遭的事,不投入不热衷,她的眼神是一个终结的叹号:一切都没问题,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曼芝,你快乐吗?”他突然低叹一声。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名字,他说过人跟人要保持一点距离才好,可是现在,他居然叫她的名字!
曼芝浑身一震,有种奇异的感觉从内心不断升上来,升上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明白那样一定是不对的,于是拼着全力要把那股情绪压下去,压下去……
他那样深情的望着她,柔柔的语气带着蛊惑,轻轻的包拢过来,这个人,好像总是要看穿自己,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能的躲闪,不让他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内里。
曼芝狼狈的站起来,神色仓惶的说:“我,我该走了,太晚了。”
她急急的朝门口走去,喉咙已然哽咽。
她必须要走了,再不走,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流泪,难堪的流泪,然后,所有心事就会倾泄而出,溃不成军。可是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常少辉没有追出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斜躺在沙发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怔。
曼芝到了楼下,于复杂难言的失落中生出一丝庆幸,他毕竟是个很理性的人,没有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坐在车里,那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你快乐吗?”
二十八年来,曼芝第一次意识到有必要正视这个问题,她开始反复的问自己,是啊,我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