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二)
随后几天,我的工作频出状况。
找不到戚伟业要的东西,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若照我以往的脾气,还不揭竿而起,不过这次却忍了下来。文琳说得对,戚伟业摆明是在找茬想赶我走,要我引咎辞职?门都没有。
于是,他又玩新花样,把我调去给装修部打下手,美其名曰监督舞台进度。装修部的人欺生得很,在这里,跟人家比年纪是肯定比不过,比资历更是妄谈,几个爷们轮着给我出难题。
在公司憋了一肚子气,下班后我又不想回去面对蒋恩爱,看见她我就不能不想起蒋恩婕,我不信周诺言不跟我一样,可他还收留她!
想想就郁闷,这男人动不动就把认识的不认识的全往家里带,真是不像话,之前何碧希就算了,我后来悟出他的用意——那阵子何琥珀回国,他知道我跟她有心结,放个外人在中间,大家面上多少会有所顾忌,不致轻易撕破脸。可是蒋恩爱就……
说什么要全心应试,什么没时间找房子,都是借口!
我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钢叉,忿忿不平地往牛排上戳。
“烂了烂了!”方文琳忙不迭地提醒我,“跟我吃饭好像很委屈你似的,这么不放心老公,把碍眼的人赶走就是。”
“你说得倒轻巧,她碍我的眼,又不碍周诺言的眼,他们什么关系?说老土点那蒋恩爱没准还是他初恋情人临终前托付照顾的,我赶她走?不怕他先把我给赶了么?”
方文琳笑得像只狐狸,“你能不能赶走她我不确定,可周诺言绝不可能赶你走,这点我对他有信心。你啊别杞人忧天了,我看周诺言做事很有分寸,他才不像你!”
“我不怕周诺言爱上她,要爱早爱了,哪有我插脚的份。”我切了块牛排,细嚼慢咽。
“那你担心什么?”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说不清楚在担心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蒋恩爱这个人,非常不喜欢,而且她对我也有敌意。
我们是两看相厌,不信周诺言看不出来。
吃到一半半,接到郭奕的电话,竟是来问蒋恩爱的事,我听他闪烁其辞,不由心念一动,说:“你们在拍拖?”
他似乎有些苦恼,斟酌了一下,才说:“只是尚处于追求阶段。”
真是峰回路转,我立刻发挥八卦无极限的娱乐精神,追问之下才知原来什么房约到期,根本全是鬼话!蒋恩爱自去仁爱医院实习以来,一直借住在郭奕家中。郭奕对她日久生情,毫不犹豫地展开追求攻势,谁知太心急,用力过度,把佳人给气跑了。
郭奕在线那头唉声叹气,我在这头恨铁不成钢,拼命给他打气:“那你还磨蹭什么,赶紧亡羊补牢啊,她现在就住我家,你哄也好,骗也罢,赶紧把她弄回去供着。”
“碧玺,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这个,我知道她住你们家,是我拜托诺言答应下来的,要是真让她在外面落了脚,我劝她回去岂不难上加难?”
这话很有道理,我明白过来,说:“你要我怎么配合你?再把她气跑?让她意识到还是你最好,然后重投你怀抱?”
郭奕奸笑了两声,“我们是互惠互利,你也巴不得她走吧……”
我正要说点什么,发现有新电话进来,就说:“郭奕,我现在有电话,等会儿给你回。”
跟林灿然通完电话,我懵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恢复正常运转。
原来,RAY相中何琥珀来为公司旗下几个服装品牌拍平面广告,主题叫“两生花”。所谓两生花,顾名思义需要两个外表相似气质相远的模特,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我跟何琥珀的关系,竟萌生找我当模特的想法。平心而论,我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欢喜,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我现在的感觉是天上忽然下起了黄金雨,而最神奇的是这场雨还不下在别处,只冲我一个人劈里啪啦砸下来。如果这一切跟何琥珀无关,那就圆满了,但牢骚归牢骚,我实在没有资格抱怨什么,说到底还是我沾了何琥珀的光,否则这种好到星光熠熠的机会怎会轮到我?
回家跟周诺言商量,他也觉得意外,说:“你已经答应了?”
“还没有,我说考虑一下。你知道,我面对镜头的表现都不太自然,我怕自己不能胜任。”
他一下子揭穿我:“你是担心跟何琥珀共事吧?”
我脸一黑,忿然瞪着他,“就算是又怎样?”
他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忽略琥珀不计,你喜不喜欢这样的工作?如果你喜欢,那不妨一试,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做得好你可能会得到很多工作机会,做得不好,大不了你再回来,还有我养你。”顿了一顿,他似笑非笑地补充了一句,“半路出家,中途逃跑都是你的强项,有什么好怕。”
“照你这么说,我从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跳起来作势打他。
他耸了耸肩,说:“女人有无需太努力的特权。”
我面上不认同,心里却有些小甜蜜,于是勇气倍增,欣欣然去赴约。
意料之中见到何琥珀,我过去同她打招呼,她的助理很识趣地坐到一边,离得远远的。
打量她一头海藻般的卷发,我不由抓了抓自己束在脑后的马尾,大学毕业后我开始蓄长发,好歹现在也是已婚少妇,但始终没有人家那股浓浓的女人味。
她像是看穿我的心思,故意高高撩拨了下垂落在肩头的发丝。
“最近过得如何?”她问。
“很好,你呢?”
她低头打量自己手腕上的浪琴名表,答非所问:“老实说,你会跟周诺言结婚,这点让我很意外。当初说好听点是他看上了你,跟我要了你,其实是我把你丢给他。我们虽然是姐妹,但我没有那么伟大,我是个经常自顾不暇的人,哪里顾得上你?”
“你想说什么?”我皱了皱眉,不明白她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我要是知道周诺言会对你认真,也许当年我不会把你交给他。”
我愣了一下,侧头对上她自嘲的目光。
“我一直不想承认,但刚才在楼下看见他送你过来,那一刻我真的很嫉妒你。”
“你根本不爱周诺言,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你说得对,可是周诺言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得到了不见得就会珍惜,但得不到注定是个遗憾。”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我无语。
等了一会儿,RAY跟他的助理一同过来,发了些资料给我们看,并详细讲解了工作范畴和签约事宜,我听后答应一周内答复。
离开时,何琥珀的助理过来说顺便载我一程,被我温言拒绝。刚走出门口,明晃晃的光线照得我有些眩晕,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稍作休息,很意外地接到RAY亲自打来的电话,他诚恳地问我对合约的意见,让我有任何不满尽管提出来。可他们给的报酬已经相当丰厚,我想不出比那更好的,做人要知足。
第二天我回衣玥辞职,因为试用期未满,没有签正式的合同,所以离职程序很简单。戚伟业是巴不得我走的,这下我称了他的心,他又觉得意外,一脸狐疑追问我原因。我敷衍了他几句就走,实在懒得应付这种人。文琳知道他存心刁难我,前几天费了点工夫从他嘴里套出了原因,原来我跟文琳约会吃饭曾被他撞见过一次,这本没什么,但文琳所在的公司跟衣玥算是竞争比较激烈的,所以戚伟业自然而然把我当成了眼中钉。
外面天空晴朗,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无比惬意。
我一个人溜达,去逛花鸟市场,放眼过去都是老人跟小孩的天下,我背着挎包穿插在人群里,接受四面八方投递而来的目光,却没有半点不自在,看来脸皮厚也有好处的。
买了几条热带鱼回家,周诺言的书房有一个类似鱼缸的玻璃罩,我打算利用起来。相对于养鱼,其实我更想养一只猫,可是周诺言不同意。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寝室里养过一只小兔子,花十块钱买来的。当时宿管员查得紧,为了掩人眼目费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保了它两个多月,谁知天气突然降温,一夜间它就冻死了。我拿大勺子在小花圃里挖了个洞,把它埋进去,心里为此感伤了好一阵子。
后来跟周诺言说起这事,他不但不安慰我,反而说:“你连自己都照看不好,养什么小动物?纯粹是瞎折腾。”
偏见!
在玻璃罩里注满水,把热带鱼放进去,我在旁边驻足看了一会儿,蒋恩爱凑过来,饶有兴致地说:“你也喜欢养鱼?我爸也喜欢,特地去买了书来研究……以前我家客厅有一个超级大的鱼缸,养了各种各样的鱼。”
“那你爸一定很懂生活情趣。”我扔了点饲料下去,逗鱼儿围过去吃。
蒋恩爱笑了笑:“还行吧,他脾气好,做什么事都温吞吞的,养鱼适合他。”
“那你妈妈呢?人家说夫妻的性格最好是互补,不过我觉得未必,像我爸妈,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做什么事都合拍,经常出去旅行啊,买东西啦,还会手挽手去听音乐会。”
蒋恩爱脸色微变,隔了半晌,闷闷地说:“我妈脾气不好,我爸只能让着她。”
我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本来拿着装饲料的塑料袋在玩,忽然手一抖,把大半包饲料倾倒进玻璃罩里。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忙端进浴室换水。她也没跟过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重重关门出去的声音。
我有些莫名其妙——是哪里得罪她了?
周诺言回来,我说给他听,他犹豫了一下,交待我:“以后别在恩爱面前提你爸妈有多恩爱,也别问她关于她妈妈的事。”
“怎么了?”我好奇心大作,一个劲追问:“为什么呀?你跟我说清楚嘛,我知道了原因才能避免犯错,否则说不定哪天我就脱口而出了。”
他被我弄得不胜其烦,只好告诉我:“当年恩婕的死对她妈妈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些年她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精神方面。”
我脑子一时短路,居然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病?”
他叹了口气,过来给我盖上被子,“恩婕过世后,她妈妈在精神病院住了几年,饱受折磨,恩爱每次去探望她回来都要大哭一场,那种感觉我们很难想象。直到去年,她妈妈病情好转,医生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让她回家里住更有助康复。”
“啊?那恩爱怎么不在家里陪着,还特意跑到这里工作?”我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她丢下有病的母亲不侍奉,就为了留在他身边,我真是低估了她的用情之深。
周诺言摇了摇头,否定我的想法,“你不明白,有时候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饱受折磨比自己去死更难受,她妈妈的病情虽然有得到控制,但偶尔也犯病,会跟她爸爸激烈吵架,怎么哄劝都没用,也不肯吃药,直到累了才静得下来,严重时甚至会出手打她,恩爱很痛苦,上大学就常常不敢回家,毕业之后只能逃到我这里来。”
“逃避也不是办法,何况那个人是她妈妈。”我不敢苟同他的说法,下一秒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照你这么说,万一我得了绝症,你是宁愿撒手而去,也不要跟我在一起?”
“别胡说!”他按在我身上的手倏地一紧,冷着脸训斥我,“哪里有自己诅咒自己的?我真想拿针线缝住你这张嘴。”
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怎么医生也忌讳这个?在我看来医生是拥有超强悍神经的非人类,尤其是——外科医生,再说我的话要真这么灵验我早就是亿万富翁了。”
他俯身搂着我,有些无奈地说:“医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在医院看了太多的死别,我不能想象那样的事降临在我跟你身上,碧玺,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我希望你以后永远都不要体会。”
我被他打动,主动亲了他一下,“傻瓜,只要你好好的,我自然就不用去体会了。”
“你也是,别让我体会。”他低头贴着我的脸颊,轻轻蹭着。
签约后第一天拍广告,周诺言亲自载我去公司。
我紧张得一夜没睡好,顶着两只熊猫眼冲他嚷嚷:“怎么办?怎么办?变得这么丑,一会儿RAY见到肯定后悔死,放着那么多美女不要,偏偏挑中了我……”
他正专心开车,抽空看了我一眼,说:“哪里有变丑,你本来就是这样。”
我勃然大怒,扑上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都怪你,说什么热牛奶增进睡眠,根本没用!”没用就算了,还害我半夜跑了好几趟卫生间。
“谁叫你喝500毫升那么多?”
我沮丧地蜷在座位上,就我这模样还两生花呢,跟何琥珀站一块儿跟人家小跟班似的。
他笑了一声:“现在不是流行烟熏妆么?跟你们设计师建议一下,没准你那点黑眼圈可以派上用场。”
我气急,不管不顾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是你老婆,你还成天消遣我……”
“好了好了,不消遣你,”他腾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开车呢,别闹——”
话音未落,他猛地踩煞车,轮胎急剧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噪声。
我吓了一大跳,直起身体,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撞到人了?”
他直视前方,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没有,看见一个人。”
我顿时泄气:“看见一个人你这么紧张?满大街都是人好不好?”
他不吭声。
我打趣:“说啊,看到谁了?该不会是哪个旧情人吧?”
他横了我一眼,启动油门。
“你们要拍到几点,我来接你。”到了摄影棚楼下,他侧身问我。
“不用了,这工作不定时的,我也不知道摄影师怎么安排,”我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对着镜子皱眉,“再说你今天不是还有大手术要做?哦对了,中午记得去吃饭,你昨天又吃胃药了,别以为我没看见。”
他笑了笑,说:“你哪里像个平面模特,十足十的管家婆。”
我轻哼了一声:“哪天我要成了名模,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甩了!”
“古人说,苟富贵莫相忘,你这么快就想着变节了,我白对你好了。”
我已经开门下车,听到这话,笑眯眯地伏在车窗上,把头探进去,“那就对我再好一点吧,我要是对你死心塌地,你就是赶我我也不走。”
“离死心塌地还多远?”他轻柔地吻我的脸颊,“碧玺,这个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男人,你信不信?”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狐疑地望着他,他不像在开玩笑。
“没什么,”他挑了挑唇角,“快进去吧,别第一天就迟到。”
“哦。”我走进大厦,隔着玻璃窗看他掉头把车开走,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刚才的表现真是奇怪,难怪被那个急刹车震出毛病了?
拍了几个镜头之后,那个来自德国的老外摄影师烦躁起来,丢下满场子在配合他的工作人员,自己跑去空地上抽烟,这大概是搞艺术的人特有的作风。
何琥珀去补妆,我拿瓶矿泉水找了个位置坐下,没多久她过来跟我闲聊,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心里总惦记着周诺言到底吃午饭了没。
好不容易等到摄影师发完神经回来,我以为可以接下去拍了,谁知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就是不见要开工,我听不懂德语,只能等着翻译来解说。
“他说要去郊外拍外景,明天早上五点就出发。”不知道是老外太啰嗦,还是他的随身翻译太干脆,那说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鸟语转换成中国话竟就这么一句。
何琥珀脸色不太好,指桑骂槐地冲她的助理发火。我心里同情她,虽然对老外朝令夕改也有些不满,但转念想到现在收工正好可以找周诺言一块儿吃午饭,我就没什么意见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大概就是这样的。
回化妆间收拾东西,我摸出手机想跟诺言说一声,正发着短信,RAY的助理推门走进来,我回头看她,她冲我微笑。
这个助理是新来的,我在BO实习时不曾见过,林灿然前几天被公司派去香港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培训,工作就由这个助理接下。那天,她协助RAY给我们讲解合同细节,我就觉得这个女孩不简单,作风干练,办事利索,一举一动颇有大将之风,难得的是还很漂亮,不是华丽的那一型,但很耐看,且生香活色。
像一株盛放的雏菊。
“何小姐,现在有时间么?RAY想请你过去一下。”她笑着走过来,用礼貌而客套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注意到她手里捧着一堆沉甸甸的杂志。
我搁下手机,替她分担了几本拿着,“有时间,你叫我碧玺吧,这些杂志要拿去哪里?我帮你。”
“好的,谢谢你。”她没有拒绝我的好意,自然而然地引我去会议室,一边走一边说,“杂志是RAY要的,我刚才路过宣传部,顺便取了来。”
我喜欢她明亮的笑容,多看了两眼,“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的英文名。”
“小鞠,纪小鞠。”
“很好听。”我由衷赞叹,这名字真是与她相得益彰。
很快就到了会议室,这里除了大厅,还有一个用玻璃隔出来的小房间,里面办公设备俱全,通常只有高层才有资格使用。
纪小鞠招呼我就座,转身去倒了杯咖啡给我,小声地说:“是时尚新视界的人,在跟RAY讨论新一季宣传方面的事,请你来多半跟这个有关。”
我纳闷极了:“琥珀呢?怎么没叫上她?”
“那不一样的,公司打算跟新视界杂志联手打造一个系列专题,用于宣传集团旗下的几个项目,而两生花是我们公司自己做的。”她正解释着,忽然听见RAY在里头叫她。
“COCO,碧玺到了么?请她进来。”
我忙站起来,不知怎地有点慌,“我进去?他们不是还在谈么?”
“没事,你进去吧,”她轻轻推了我一下,鼓励我,“镇定点,大概是想当面跟你谈合作的事宜,这是个好机会。”
推门的那瞬间,我在琢磨运气这码事,当我看见里面那个西装革履的人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确是很有运气,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我从来没相信过,可今天却由不得我不信。
“不用这么拘束,过来坐吧。”RAY看我傻呆呆地站着,示意我坐到他对面的皮沙发上,又说:“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沈苏,时尚新视界总部特派的栏目主编。”
“何小姐本人比照片上还漂亮!”大班椅上的人笑着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怔怔地望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此刻显得十分陌生,“你……”
他含笑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后来的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纪小鞠拿着我的背包追出来,不放心地打量我:“你脸色很差,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我需要腾出一个空间来消化这件事,接过包,拦了辆车钻进去,“你回去吧,帮我跟他们说声抱歉,我真的不太舒服。”
“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如果身体还欠佳,打电话给我,我帮你跟RAY请假。”
我点了点头,吩咐司机开车。
居然是沈苏。
我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这个人,而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当初文琳跟我说他去了巴黎,去了时尚新视界,我替他高兴但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纪小鞠跟我说起这个杂志,我甚至也没能从中联想到他,连一丝丝影子都没有。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把他忘得太彻底,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所以把他重新送到我跟前。坐着计程车漫无目的地四处逛,那司机终于忍无可忍,抬起松垮的眼皮,盯着镜子里的我:“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这么逛下去不是办法,说个地点行不?我一会儿就交班了。”
我正想着,周诺言打来电话,说:“碧玺,晚上有空么?郭奕要请我们去天逸雅座吃烧烤。”
他声音隐约带着笑意,郭奕在那头大叫:“碧玺,你老公敲我竹杠,你跟他说换个地方。”
“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跟他打了个小赌,他输了又想赖。”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可能跑到外面空地,周围安静了许多,“早上广告拍得顺利么?能不能适应?”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别提了,老外闹别扭,临时决定明天改拍外景,凌晨五点就要出发!我现在收工了,先回家睡一觉,晚上你来接我。”
天逸雅座的烧烤,每人一小份就要五百块钱,估计还吃不饱,难怪郭奕叫嚷着换地方,可我现在正需要给自己找点乐子转移情绪,舍他其谁。
当晚四人在天逸雅座吃了两个多小时,如愿痛宰了郭奕一顿。蒋恩爱坐我对面,看我吃那么多,向我讨教瘦身秘诀。我本来想说是遗传我妈这方面优良的基因,话到嘴边想起周诺言的叮嘱,改口说:“其实也会胖的,我打算报个培训班去学瑜珈。”
她大感兴趣,立刻说:“哪一家比较好?去的话叫上我,我也想学。”
“好啊。”我随口说说而已,哪有那个时间。可能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我看她似乎顺眼了一些,而她也不再动不动就对我流露出质疑和敌对的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周诺言的功劳,抑或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回家的路上,我问周诺言:“蒋恩爱跟郭奕好上了?”刚才,我见她很爽快地接受郭奕的邀请,搭郭奕的车去兜风。
“没以前那么抗拒了吧。”
“真的?”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会吧,我觉得她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周诺言没搭理我,片刻换了个话题,“明天是要先去公司集合么?”
我一想就头大:“是啊,那摄影师有毛病,五点天都还没亮。”
“明天我送你。”
“不用了,那么早,我打的就行,你多睡会儿吧。”我想了想,打电话给纪小鞠,问清楚明天的行程。她一听我不请假,高兴得很,让我明天六点在家的小区门口等就行,不必赶去公司,因为去外景地是要路过我家的,来回跑太折腾。
我谢过她,又闲聊了几句才挂线。结果刚到家,她的电话又打来,说明天行程有改动,增添了一个外景地,离市中心有点远,大概会在那里逗留五天左右,让我准备一下过夜的衣物。
周诺言有些不放心,问我:“新的外景地具体在哪个方位?她没说么?”
“我没问。”我躲进房里,埋头整理东西,“问那个也没用,跟着大部队走就是了,难道她会把我卖了?你放心好了啦,我是模特,又不是廉价劳工,不会吃苦头的,就当短途旅行好了。”
他跟进来,一言不发站在我身后。
我回头看了看他,笑着说:“怎么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这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跟你平常要加班没什么区别。”
“我有点后悔,当初不该鼓励你去的。”
“这么舍不得我呀?”我笑嘻嘻扑到他身上,张开双臂揽着他的腰。
他顺势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干模特这一行,那天你征询我的意见,其实我是想跟你说不要去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可是,不让你去尝试一下,我怕你将来要后悔。”
我垫起脚跟,亲了他一下。
外景地的工作持续了两个礼拜,因为天气阴晴不定,我们比预计推迟了三天才回来。
回到公司,一组人马不停蹄地跟RAY开会,确认细节。
我本来打算开完会去医院等周诺言下班,谁知刚一散会,纪小鞠就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RAY作东犒劳我们。我跟何琥珀算是主角,这顿逃不掉。
设计部的人向来公私分明,饭局上,大家不谈工作,只聊一些跟菜式有关的话题,气氛很好,轻松而愉悦。酒过三巡,RAY有事先行离开,纪小鞠跟着走,两人大概还要回公司加班。没五分钟,何琥珀也带着助理告辞,她眼界甚高,满桌子人估计她只乐意应酬RAY一个。
我从外景地回来手机就没电了,备用电板又不知道丢哪儿去,这时也想走,回来之后一直没同周诺言联系,手机打不开,他的号码我记不住。
跟着何琥珀出来,她漫不经心地问我:“去哪?要不要载你一程?”
“不用,我搭计程车就行。”我把自己的行李从她车厢里取下来,这边打车的人多,我看见前面不远有一个站台,快步走过去。
刚走到一半,一辆车从身边经过,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沈苏下车,抢过我的行李,说:“就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去。”
这世界真是小,越是躲他,他就越要出现在你面前。我在心里嘀咕了几句,瞅着他:“你怎么在这里?路过?”
“你们聚餐,RAY请我来的,可是临时有事来迟了,他都不等我,”沈苏面对我明显的质疑一派坦然的样子,又说,“反正我跟你们公司的人不熟,去不去无所谓,再说RAY不在,我进去也没意思,送你回家好了。”
我婉言拒绝:“不用,我打车很方便的,你还没吃饭吧?不麻烦你了。”
沈苏不容分说把我的行李塞进车里,回头看我:“你要没让我碰上就算了,现在怎么好意思让你打车?我怎么都比那些司机值得信赖吧?快上来吧,你这行李还挺沉的。”
我觉得再坚持下去反而做作,不如爽快一点,于是上了他的车。
沈苏系上安全带,笑着说:“你家住哪?跟我说怎么走。”
我这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周诺言家里的住址,报了小区的名字给他,他没多问就把车开上跑道,我脑子一时不太灵光,居然问他:“你回来多久了?对这里很熟似的。”
“你忘了,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他笑了一笑,表情有些僵。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地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车缓缓驶入小区的正门。
我家楼下的空地停满了私家车,他在附近绕了一圈,只能把车泊在有点远的花圃旁边,我跳下车,看见他跟着下来,忙说:“你快去吃饭吧,我自己能行。”
他把行李取出来,固执地说:“我送你进电梯再走。”
我不忍拂他的好意,再一次选择了妥协。临上楼前,他忽然按住电梯门,说:“对了,有件事跟你说,你这两天要好好休息,注意控制饮食,保持体重,我会安排专业的营养师和形体教练给你,等我们预约的化妆师一到就投入工作,具体时间RAY会通知你……”
他又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我忍不住插嘴:“沈苏,你变了很多。”
他挑了挑眉,问我:“是不是变得太啰嗦了?”
我笑起来:“你以前就很啰嗦,唠唠叨叨的没完没了,不过以前没见你对工作这么积极认真。”
“没办法,”他不由苦笑,“在其位就得谋其职,跟你们公司这次合作的成败,关系到我未来在时尚新视界能不能继续受重用,不容有半点疏忽啊!”
我表示理解,温言安慰了他几句。
进了家门,屋里静悄悄的,周诺言跟蒋恩爱都没回来。
我有点失望,胡乱整理了一下行李,把备用电池找出来换上,给周诺言打电话。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起来,我听见蒋恩爱的声音,心里不太舒服,问他:“你们在哪?”
“吃饭,一会儿回去。”
他的反应跟平常看到我下班回来一样平静,我有点生气,“哦”了一声准备挂线,又隐约听见蒋恩爱殷切地喊:“诺言,外面风大,快把衣服穿上!”
我跟自己说别胡思乱想,可是收效不大。人家说小别胜新婚,我就没从周诺言的话里听出半点喜悦。气呼呼把手机丢在床上,转身去浴室泡澡,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有说有笑地回来。
我穿着浴袍出去,正好周诺言推开房门进来,他过来拥抱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事先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侧身避开,冷冷地看着他:“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了。”
他一怔,低头看我,“怎么了?工作不顺心?”
我没好气地回应:“好得很,你少乌鸦嘴。”
“那是怎么了?”他边说边脱去外套,“没事发什么脾气?跟小孩子似的。”
我抓过他的外套往地上狠狠一掷,“周诺言,你少装蒜!你刚才跟蒋恩爱干什么去了?
“吃饭,怎么了?”他有点不高兴。
“吃饭吃饭,吃什么饭?”我踢了他的外套一脚,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吃饭要把衣服全脱了?你是吃饭还是吃她?”
他脸色也变了,压低了嗓子说:“何碧玺你吃错药了?我跟她在办公室吃便当,接到你的电话就马上赶回来。”
我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没有说谎,但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题大做,去外景地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这个男人理所当然地掌控着我的喜乐,反过来却一点也不受我影响,这让我心有不甘。
讪讪地把衣服捡起来,作势拍了两下,“你干嘛跟她吃饭?周诺言,我告诉你,就算有郭奕,她对你也没那么容易忘情,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他可能觉得我不可理喻,沉着脸去了书房。
我捧着一本书在床上看,过了十点半,见他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心想,好嘛,这么有骨气以后都别碰我。
关了灯睡觉,翻来覆去折腾了近一个小时,连星点睡意都没有,越想越沮丧,这一个多星期我天天盼着回家,连做梦都在想,他倒好!爬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路过书房看见虚掩的门透出橘色的光,一时没忍住撞了进去。
周诺言在灯下看书,抬眼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又低下头去。
我随手把门阖上,磨蹭了一下,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还生气呢?”
他居然不理我。
这个小气的男人!我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把水杯递给他,“要不要喝水?”
他皱眉,接过我的杯子搁在案上,“你坐下,我们谈谈。”
我瞥了墙角的沙发一眼,问他:“坐哪?”然后自作主张厚颜无耻地蹭到他身上去。
他被我弄得没办法,只得顺势搂住我的腰。
“别生气了,我错了,错了还不行么?”我一听他说要谈谈就有点心虚,仿佛回到从前被他当孙子训的时代,“你想啊,我兴高采烈地回来,你不在,不在也就算了,还跟蒋恩爱在一起,我有多不乐意你跟她单独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我在电话里听到她跟你说……那我也是紧张你才跟你急的,要换个男人试试,我才懒得理,爱怎么怎么去!”
“你这是强词夺理。”他僵硬的表情有所松动,看我的目光也由严肃一点点柔和下来,叹了口气,带着小小的无奈,“何碧玺,我怎么会娶了你?”
我知道他心软了,得寸进尺地说:“因为我是你的软肋,你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肉麻当有趣,你还真大言不惭!”他批评我,不轻不重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笑眯眯地把脸贴到他的手上,“诺言,我们回房去吧?我想你了。”
得到这么热情奔放的邀请,他早不记得要跟我谈什么了。直接把我打横了抱起来,回卧室办正经事要紧。
第二天,神清气爽醒来。一睁开眼,看见周诺言在外面阳台上摆弄那盆小苍兰。
我光着脚跑出去,笑着从背后搂住他,“在干什么?这么早起来。”
周诺言动了动叶子,说:“这盆栽哪来的?以前没见过。”
那是前不久沈苏托纪小鞠转送给我的,我拿回来后顺手搁在阳台上。本来没什么,现在被他这么一问,我鬼迷心窍就扯了个谎:“我买的,从一个花农那里买的。”
“什么时候对植物感兴趣了?”说着,他自己饶有兴趣地多打量了几眼。
“随便买而已,对了,搬到客厅放吧,这花听说要养在室内。”我有点心虚,说谎不是我的强项,撇下他回房找衣服穿。
“碧玺,”他语气充满了不认同:“你又买鱼又买花,我没见你打点过它们。”
“那有什么好打点的?放着又不会死。”
梳洗过后,我搬出公司送的几个品牌的衣服裙子,逐一试给他看。
“怎么样?”
“好。”
“这件呢?”
“不错。”
“现在这套?”
“还行。”
“……”哎!
我有点郁闷,这评价怎么一个不如一个啊?过去扯掉他手里的报纸,颐指气使地说:“今天,你什么事都不许干,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专心看我换衣服!”
看得出他心情不错,配合地看了一场真人秀,可是这个男人惜字如金,觉得好看就说一个好,觉得一般般就说还行,处于两者之间就说不错,这样言简意赅多少令人意兴阑珊。换上唯一的一件晚礼服,对着镜子摆了几个POSE,顿时被裙摆那闪闪发亮的珠片眩晕了眼球,转过身美滋滋地问那人:“怎么样?”
原以为他会赞叹一番,谁知他皱着眉头看了半晌,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不准穿!”
“为什么?我觉得很漂亮啊……”
“难看死了!”他毫不留情地说,顿了一顿,又郑重警告我,“何碧玺,你听好,不准穿这衣服出去,否则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委屈地瞅着镜子,什么嘛,真不懂欣赏!这裙子明明把我的腰身跟胸部衬得……忽然,我在镜子里发现他纠结的根源,不由暗暗好笑。
——把我那条扎染的围巾当绷带绕脖子上,这男人大概就没意见了吧。
几天后,公司正式敲定我作为新一季品牌宣传的主要模特。
我每天往返于摄影棚和家中,时不时去参加公司为我安排的培训。沈苏是这次策划的主要负责人,我跟他的接触不可避免多了起来,他经常送我回家,在路上同我讨论配合宣传的事,并提一些工作方面的建议,我对他挺感激的。这些我都没在周诺言面前说起过,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对我而言,沈苏的身份跟RAY纪小鞠他们没有太大区别。
蒋恩爱还没有搬走,郭奕尚在努力。
到了年底,公司里不少外国员工赶着回家过圣诞,所以之前这两个礼拜,工作变得很密集,为了节省时间,甚至要昼夜不休地赶拍。整一组人累得是人仰马翻,但为了能尽早完成工作,从大牌到小卒,没一个不在拼命。
这天,沈苏有事到公司来,照例送我回家。
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我人累得快要散架,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打起瞌睡,从公司到我家大概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等他叫醒我,我已经补了一觉。
轻拍了拍脸颊,我笑着跟他道别,开了车门走下来。
他忽然叫住我,匆匆从车里跟出来,略一迟疑说:“碧玺,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怕你要不高兴。”
“什么事?”我纳闷。
我们站在路灯下,周围很安静。
他望定我,过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才说:“我想知道,如果当初不是我妈妈阻拦我们在一起,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狠狠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从我再遇上他到这一秒之前,我们除了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之外,谈论最多的就是工作上的事,感情方面好像是一个雷区,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今晚这是怎么了?
他见我不回答,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别误会,我没什么不轨企图,只是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即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我还是很想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可能不会,我真的想过跟你结婚,不过世事无绝对,很多变数是我们不能预知的,就好像你妈妈,还有……诺言。”
我对沈苏一直心存愧疚,且不论他母亲的态度,我自己本身就不够坚定。
听我说完,沈苏的眼中有一层压抑的情感渐渐流露出来,我心慌意乱,想走,被他一把抓住,随即他张开双臂揽住我,口里苦苦哀求:“碧玺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碧玺,你给我一次机会,听我把话说完……”
我几乎就要心软,正想叫他松手,偏偏在这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往后拽了一下,我吓得叫出声来,两手在空气中乱抓,仓惶之下竟握住了一只胳膊。
我定睛一看,周诺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而沈苏……我想起他,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台阶下面,胸膛剧烈起伏。刚才是周诺言推了他一下,因为沈苏抱着我,来不及放手,我差点就被他带着一起跌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话是冲沈苏说的,周诺言阴沉着脸,没有看我。
沈苏乍看见他,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深看了我一眼,说:“我送碧玺回来,人送到了,我这就走了。”
“你站住!”周诺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沈苏,我警告你,以后不准碰她,也不准你再见她,她是我的太太,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只看现在。”
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暗中掐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我跟沈苏明明没干什么苟且的事,经他这样一说我简直没脸见人!
沈苏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紧不慢地回应:“很抱歉,周先生,我恐怕不能答应,碧玺现在与我共事,我们每天都必须见面。”
周诺言这才偏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瞳深处似乎隐隐蹿着一团怒火,在外人面前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在生气,这把火不是针对沈苏,而是撒向我。
可是,我不认为是我的错。
直到临睡前,周诺言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
“你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发就判我死罪?”我无法忍受他的漠视,率先打破沉默,“沈苏是时尚新视界的责编,我跟他的来往仅局限在工作上,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现在解释有什么用?今晚之前你为什么不说?你们每天都见面,工作接触无可避免,你也总时不时在我面前说工作的事,可你半句都不曾提到过他,可见你是故意隐瞒。”
我被他这一通指责弄懵了,忿忿不平地说:“对,我是故意不跟你说他的事,可那并不是因为我做贼心虚,而是我不愿给你机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怀疑我!”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拍广告的第一天,我送你去公司的路上,我已经看见他了。”
我一怔,想起那天他突然刹车的异常反应,这时才明白过来,“那,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
“不知道,”他略侧过身,带着一丝他平日少有的茫然,“可能我希望你能主动跟我说,我想他一定会单独见你,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看来,我们对心虚的理解背道而驰,我一直认为没事找事跟他报备是心里有鬼的表现,否则,君子坦荡荡,小人才常戚戚。而周诺言大概是认为我明明见到沈苏了,却对他一句都不提,明显中间有不可告人之秘。
这是不是我们平常缺乏沟通的结果?
此刻的我比窦娥还冤,人家窦娥尚有老天为她六月飞雪,我这吃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哑巴亏,反正是解释不清了,越说,他就越觉得我心虚。
有句话叫事实胜于雄辩,于是我缄默了。
不久,公司悬挂在楼身那副巨大的广告换成了我跟何琥珀的照片。
那是犹如置身在绿野仙踪的画面,何琥珀画着浓烈的眼妆,妖娆如魔幻世界的女巫,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卷发被撩拨着铺散开来,而她则神态慵懒地侧身躺在巨型秋千上,穿着红色超短紧身的针织衫和热裤,完整地露出腰部,光洁紧实的小腿随意翘起,这个姿势淋漓尽致展现了她完美的曲线,我坐在她旁边的青草地上,头发松松垮垮扎成两根麻花辫,身上一袭洁白的高腰裙,裙摆只遮到膝盖,同样露出光洁纤瘦的小腿,一只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何琥珀的臀上,另一只手抓着一个青色的苹果,扫上一层淡绿色眼影的双眸充满了困惑,专注地凝望上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周诺言看过之后评价我的造型像游弋在大森林里一个略带神经质的精灵,与何琥珀美艳女巫确实是震撼视觉的强烈对比。
这张照片是RAY的杰作,当初样片出来的时候,整组人都在惊叹。
两生花的宣传册也送到各大专柜,据说反响很不错,人人都在问跟插班天后何琥珀酷似的女子是何方神圣。平常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老板特地在回国前抽空召见我,毫不吝啬地赞美了我一番,并承诺未来日子将视我为优质苗子重点培养。
这突如其来的溢美之辞,让我有点飘飘然。
最搞笑的是方文琳,自从我当模特之后,她就念叨着要送一副极具明星范的墨镜给我。几天前,我请她吃饭,她欣然应约,当真拿了墨镜过来,结果就是那副明星范儿的墨镜,后来遭到周诺言无情的嘲笑,说我戴上后像极了顶着两只圆滚滚黑眼球的青蛙。
害我从此对墨镜这玩意有了心理障碍。
自从上周拍摄工作结束后,我一直比较清闲,不用每天大清早去公司打卡,也不必每天八小时坐班,除了每周腾出三天时间去上形体方面的课程,我几乎是什么事都不用干。圣诞节前三天,几位高层都回国过节,RAY也不例外,他父母都在加拿大。公司短期内没有安排工作给我,只是让我注意保持状态,准备元旦之后出席一系列宣传活动。
这几天阴雨不断,气温骤降。
平安夜那天是周诺言的生日,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在这个日子上费过心思,但今年不同,我早早预备了一份礼物要送他,是一个Polymer Vision阅读器,花了我这次工作所得的大半酬劳。买回来后我亲手包装,然后偷偷藏到他书桌下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抽屉里。
正浮想联翩,看见何琥珀匆匆开门进来。她远远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头扎进自己房里不知在捣腾什么。
通常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医院上班,大概是遗漏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吧,我没理会,回房拿换洗的衣服去浴室,准备洗头洗澡,刚才出门头发被雨淋湿了。
正洗到一半,听见外面有响动,隔着磨砂玻璃我看见蒋恩爱的身影。
“碧玺,诺言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在抽屉里拿个东西——”她大声跟我解释。
“哦,你自己拿吧,我在洗澡。”
等我洗好出去,却看见她僵直着身体站在大柜子前,中间的抽屉开着,她手心里攥着我的怀表项链,神色惊疑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我走过去,碰了她一下。
她触电一般弹跳开,像如梦初醒,略带茫然地看着我。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奇怪地问:“你没事吧?找到诺言要的东西了么?你拿我的怀表做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你的?那里面嵌着的相片……”
“是我爸妈的照片,这只怀表是我十四岁那年,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表已经坏了,我舍不得扔,一直珍藏着。”
她脸上起初那点惊疑渐渐转变成饱含愤怒的情绪,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想从中探求什么,最后像是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她颓然将怀表放回抽屉里,语气生硬地说:“没找到诺言说的东西,不找了,我赶着回医院去。”
我望着她迅速离开的背影,不由愕然。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回想蒋恩爱的异常行为,直到接到纪小鞠打来的电话,我的注意力得到转移。RAY不在,她俨然成了代言人,让我在平安夜陪同公司某高层去参加一个慈善活动,我听后有些不快。
若换作其它日子或许无所谓,可偏偏选在平安夜。
推脱了好半天,都被纪小鞠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给打败了,只得答应下来。我琢磨了一下,活动是七点开场,我在那里逗留两三个小时应该差不多了,其实没我什么事,听纪小鞠的口气,此举就是为了让我在公共场合多露脸,多一些社交,多认识些本城名人,一来可以提升我自己的知名度,二来也有利于公司宣传的进行。
我开始为投入这份工作后悔,也对纪小鞠的要求有些犯难。我一向不喜欢逢迎别人,不管对方是富贵中人,抑或贫苦大众,谈得来就做朋友,谈不拢则老死不相往来。方文琳说我这个脾气是被周诺言惯出来的,否则在这样竞争激烈的社会营生,哪里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交友?我细想,觉得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