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金刚经》到底说什么:与南怀瑾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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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跋

摆在您面前的这部书,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论争之作,而是倾尽我半生心血、并令我陷入巨大人生颠簸的一部书。为了追求“理想”境界,我背乡离亲、抛家别土,要过饭、出过家,卖过卜、卖过文,最后还丢掉了副处级的公职。最令我痛心疾首的是,老父由于担心长子长孙的命运,承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在七十六岁时自杀身亡。我八十多岁的伯父至今对我还耿耿于怀,公开骂我:“你父亲就死在你手上。”

这是一部倾尽我家血泪的书,但我九死无悔。

我这样说,不了解我的人,会认为我夸大其词。但我的挚友贾平凹、费秉勋诸人,绝不会这样认为。人们还记得平凹笔下的那个云山雾罩的孟云房吗?平凹塑造这个人物时,取了我那时的全部生活经历。虽然平凹多次向我表示歉意,但我并不埋怨他。我在那时确如平凹所写,虚妄得近乎神经质,最后我的结局也正如平凹所写:父子浪迹天涯。我与平凹是好友,贩卖秦山巴水的他,以人们公认的文学大家的身份,过着他的“白夜”;而至今还生活无着的我,仍以苦行僧的执着钻着我的“土门”。虽然同是废都长安养育的文化精灵,但各自在寻觅着各自精神上的“高老庄”。庄之蝶死在正欲南行的西安火车站,虚妄的孟云房在浪迹天涯中仍活着自己的滋味。

我九死无悔!

我绕了一个天大的圈子,却又回到了原点。我终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了。

我终于知道了东方文化与“神秘文化”完全不搭界。东方文化是宽容的,他包容一切可以包容的历史文化,但绝不包容历史的倒退。早在两千五百年前的东方三巨人,便彻底否定一切神秘的特异功能和思维方法,乃至彼岸世界。唯一真实的,是我们当下生存着的这个运动、变化、气象万千的现实人生。气功师鼓吹的“特异功能”,铃木大拙鼓吹的“神秘思维”,信仰主义者鼓吹的彼岸世界,全是热昏了的胡话,全是对东方文化的庸俗歪曲。

我终于知道了东方文化与假道学的“伦理文化”完全不搭界,利用西方人性论为传统“理学”披上时髦的外衣,是对东方文化的大反动。

东方文化是人类社会中的“早产文化”,是比古希腊文化成熟百倍的文化,曾经产生过一大批文化巨人,孔孟、老庄、释迦、屈原……盛唐的李治、武则天、李白、杜甫、李隆基、杨玉环等等,则堪称这种东方文化哺育下的人类文化精英。

但东方文化太早产了,由于没有一定的政治、经济的历史条件作为支撑,扭曲与夭折势所必然。如果说魏晋文人尚能演出一场模拟古贤的闹剧的话,那么东方文化到了“天宝之乱”之后就真正变质了,韩愈、白居易的诗文中已隐约可见的“假道学”色彩便是一个明证。我最近正在写作的历史长篇《大明宫赋》,正是想全面勾画大唐“元和中兴”年间,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的巨大移位。正是从这时起,中国文化进入了自己的“阉人期”。时至今日,中国人还在不断地品味这“阉人”的苦涩,不得不为这种文化付出惨重的代价。不管为这种“阉人文化”穿上什么样的外衣,它的消解都是不可避免的。

记得王国维先生说过,真正的中国文化(或曰东方文化)应该到唐以前去寻找。但是,我们决不是古董专家,我们不能迷醉于搜寻国粹。

我应该衷心感谢我的青年时代,虽然那是一个文化禁锢的年代,我可以得到的唯一哲学读本,是父亲寄给我的《反杜林论》,但这是一本使我终身受益的书。如果不是这本书,我今天仍然找不到打开东方文化神秘大门的钥匙,更谈不到与南怀瑾先生商榷了。只要不是有意歪曲,我以为东方文化与历史唯物主义之间只有一纸之隔。

东方文化是否有自己的坐标呢?不是神秘的,不是伦理的,也不是时下西方式的所谓科学文化。东方文化是什么?

我只能回答你:说似一物皆不中。但,“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皆是菩提。”

我用儒家的话回答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人类生活中的一切文化活动,皆可称为“明德”,东方文化追求的是“明”“明德”,即了解、体悟智慧(明德)自身的规律,即“明德”在“宇宙—生命”系统中生长、发展、运动、变化的规律。正因为东方文化永远拥抱“明德”的一切进步,包括像今日东西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一切进步,从而它就只能以现实的历史运动本身作为自己的唯一坐标,也就是说东方文化没有自己的观念性坐标。

我再用老子的话回答你:“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东方文化无“常心”(坐标),以世界心为心,以人类心为心,以现实心为心。历史的实践本身就是“圣人心”。

真正的东方文化,永远拥抱活生生的历史、活生生的人生、活生生的现实,同时也拥抱一切勇于、敢于改变历史、改变现实的人与观念,只是排斥一切历史的倒退,例如巫术之类的特异功能。

面对繁华似锦的人生现实,我还后悔什么?虽然西安市文化局可以不遵省长的批示,将我除名,我仍然不悔地拥抱这个现实,因为它是“现实”,它是“仁”!它是“圣人心”!它是“佛”!

父亲,我又回到了原点,我的脚比以往更坚实地踏在了这个地球上,这可能是最能告慰您的在天之灵的。

借这本书出版的机会,我要向一切在我苦困中拉了我一把的人们:平凹、秉勋、见喜、云岗、东升、丛敏、天富、保易、刘洁表示最挚诚的谢意。向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周社长及韩敏先生表示诚挚的谢意。平凹与我已数年未曾谋面,但在听到周百义社长关于拙作将在该社出版的介绍后,欣然题写书名。西望长安,感激之余,我只好借用出家六年间说得最多的那句话表达我的心意: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