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必须一般地观察问题,必须把我们的学生看做抽象的人,看做无时不受人生的偶然事件影响的人。如果一个人生来就固定在一个地方的土地上,如果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每一个人都听天由命,以致永远也不能有所改变,则现行的办法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好的;一个儿童受了为取得其地位的教育,由于永远不能脱离这种地位,所以也就不至遇到他种地位的种种麻烦。但是,鉴于人生的变化无常,鉴于这个世纪使我们整个一代人为之茫然失措的动荡不安的精神,我们想一想,还有什么方法比把儿童当作永远不出房门、时时刻刻都有人左右侍候的人来培养更荒谬的呢?只要这个可怜的人在地上行动一步,只要他走一步下坡路,他就遭到毁灭了。这并不是说要教他去受这种痛苦,而是要使他知道这种痛苦。
人们只想到怎样保护他们的孩子,这是不够的。应该教他成人后怎样保护他自己,教他经受得住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困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耳他岛的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你劳心费力地想使他不致于死去,那是枉然的,他终归是要死的。那时候,虽说他的死不是由于你的操心照料而造成,但是你所费的这一番苦心是可能被误解的。所以,问题不在于防他死去,而在于教他如何生活。生活,并不就是呼吸,而是活动,那就是要使用我们的器官,使用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才能,以及一切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存在的本身的各部分。生活得最有意义的人,并不就是年岁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对生活最有感受的人。虽然年满百岁才寿终而死,也等于他一生下来就丧了命,如果他一直到临死的那一刻都过的是最没有意义的生活的话,他还不如在年轻的时候就走进坟墓好哩。
我们的种种智慧都是奴隶的偏见,我们的一切习惯都在奴役、折磨和遏制我们。文明人在奴隶状态中生,在奴隶状态中活,在奴隶状态中死:他一生下来就被人捆在襁褓里;他一死就被人钉在棺材里;只要他还保持着人的样子,他就要受到我们的制度的束缚。
听说,有些助产妇按摩新生婴儿的头,企图使他有一个更合适的脑袋样子,而人们也容许她们这样做!也许是造人的上帝把我们的头做得不好,所以,外貌要由助产妇来定它的样子,里面要由哲学家来定它的内容。加利比人倒比我们要幸运得多。“儿童刚出娘胎,刚一享受活动和伸展肢体的自由时,人们又重新把他束缚起来。人们用襁褓把他包着,把他放在床上这样睡着:头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两腿伸直,两臂放在身子旁边;还用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带子把他捆扎起来,连位置也不能挪动。如果不把他捆得有碍呼吸,如果人们细心地让他侧躺着,让他应该吐掉的口涎能够吐出来,那他就算是幸运了!因为他不可能自由地侧过头来使口涎容易吐出来。”
新生的婴儿需要伸展和活动他的四肢,以便使它们不再感到麻木,因为它们缩成一团,已经麻木很久了。不错,人们是让他的四肢伸展着的,但是人们却不让它们自由活动,甚至还用头巾把他的头包起来,似乎人们害怕他有活命的样子。
这样一来,促进身体内部发育的动力便在它要给孩子以运动时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孩子继续不断地枉自挣扎一阵,以致耗尽了他的体力,或者延迟了他的发育。他在衣胞里还没有他扎着尿布那样感到局促、痛苦和拘束。我看不出他生出来有什么好处。
人们把孩子的手足束缚起来,以致不能活动,感到十分的拘束,这样只有阻碍血液和体液的流通,妨害孩子增强体力和成长,损伤他的体质。在不采用这些过分小心的办法的地方,人人都长得高大强壮,体材十分匀称。凡是用襁褓包裹孩子的地方,到处都可看到驼背的,瘸腿的,膝盖内弯的,患佝偻病的,患脊骨炎的,以及各种各样畸形的人。由于害怕自由活动会使身体成为畸形,结果却逼着它们长成畸形。为了防止孩子们成为残废,人们就甘愿使他们的关节僵硬。
像这样残酷的束缚,难道不会影响孩子们的脾气和性格吗?他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一种痛苦的感觉,他们感到每一个必要的活动都受到阻碍,他们比带着手铐脚镣的犯人还要难过,他们徒然挣扎,他们愤怒,他们号哭。你们说,他们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是不是哭出来的呢?我认为确实是哭出来的,因为他们一生下来你们便妨碍他们的活动;他们从你们那里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是锁链,他们受到的第一种待遇是苦刑。除了声音以外,什么也不自由,他们怎能不用他们的声音来诉他们的苦呢?他们哭诉你们施加给他们的痛苦;要是你们也这样被捆着绑着的话,也许比他们哭得更厉害呢。
这种荒谬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呢?是来自一种不合自然的习惯。自从母亲们轻视她们的头等责任,不愿意哺育自己的婴儿以后,便只好把婴儿交给雇佣的保姆;这些保姆觉得自己在给别人的婴儿做母亲,对婴儿在天性上就不投合,所以就尽量想方设法减少麻烦。自由自在的婴儿是需要经常看守着的,但是,把他们好好地包起来以后,就可以随便放在一个角落里,任他们去啼哭了。只要保姆的漠不关心不露痕迹,只要那吃奶的孩子不摔断胳臂或大腿,那么,即使是死了,或者终身成为一个虚弱多病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保全了孩子的手足,却损害了他们的身体;而且,不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不算保姆的罪过。
那些美貌的母亲摆脱了喂养婴儿的累赘,高高兴兴地在城里寻欢作乐,她们可曾知道在襁褓中的孩子在乡村里受到怎样的对待?当保姆稍为忙一点的时候,她们便把孩子当作一包破衣服似的搁在一边,不去管他;当她们不慌不忙地去做她们的事情时,那可怜的孩子便一直受着那样的折磨。我们发现,在这种情况下的孩子,其脸色都是青的;捆得紧紧的胸部,不让血液流通,于是血液便充斥头部;人们满以为这个受苦的孩子非常安静,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哭泣的力量了。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活多少钟头而不至于丧失生命,不过,要这样维持很久我是怀疑的。这一点,我想,就是使用襁褓的最大的好处之一。
有人以为,如果让婴儿自由自在,他们便会采取一些不良的姿势,做一些可以妨害他们四肢美好形态的动作。这是从我们虚假的知识推想出来的空洞论点之一,这个论点从来没有得到任何经验的证实。在比我们通情达理的民族中,孩子们都是在四肢无拘无束的状态中抚养起来的,在他们当中就没有看见过一个受伤的,或者残废的,他们不会让他们的动作剧烈到发生危险的程度,当他们采取猛烈的姿势时,痛苦的感觉便马上会告诉他们改变这种姿势。
我们还没有想到过要把小狗或小猫包在襁褓里,然而,谁曾看见,由于没有这样的关心便使它们遇到任何困难呢?我同意一点,婴儿比较重些,然而相比之下他们也较软弱。他们刚刚能活动,怎么就能伤残自己的身体呢?如果你使他们躺着,他们可能会在这种状态中死去,像乌龟一样,永远也不能翻过身来。
虽然妇女们已经不再给自己的孩子喂奶了,但她们还是不满意,她们竟然想不生孩子,其后果是很自然的。由于母亲的职责很繁重,她们不久就想出了完全摆脱这种职责的办法:她们使她们所怀的孕变成无用,以便重新怀孕,这样,她们就把繁殖人类的乐趣变成为对人类的残害。这个习惯,再加上其他使人口减少的种种原因,已经向我们宣告了欧洲来日的命运。它所产生的科学、艺术、哲学和道德即将把它变成一个荒凉的土地。它将来是遍地猛兽,因为它不能极大地改变居民的这种做法。
我有几次看见一些年轻的妇女玩弄小聪明,她们假装愿意给孩子喂奶。她们知道别人是一定要她们抛掉这种奇怪的想法的:她们巧妙地使她们的丈夫、医生,特别是老太太,来干涉这种事情。如果一个丈夫竟然同意妻子给孩子授乳的话,他就会失去体面,别人会把他当作一个想害死妻子的凶手。谨慎的丈夫,为了安静地过日子,就必须牺牲父亲对孩子的爱。幸而你们在乡下能找到比你们的妻子更能自我克制的妇女!要是你们的妻子这样省下来的时间不是用于别人,而单单是用在你们身上,那你们就更幸运了!
妇女们的责任是无可怀疑的,然而,由于她们轻视这种责任,所以她们就争辩说,吃她们的奶或者吃别人的奶,对孩子都是一样的。这个问题要由医生来裁决,不过我认为它已经是按照妇女们的愿望解决了的;至于我,我觉得,如果担心一个孩子再从生育他的血液中得到什么新的病症的话,他倒是宁可吃健康的保姆的奶,而不吃那娇坏了的母亲的奶的。
但是,应不应该仅仅从体质方面来看这个问题呢?难道一个孩子需要母亲的关怀,不如他需要母亲的奶吗?其他的妇女,甚至畜牲,也可以使孩子吃到他的母亲不愿意给他吃的奶,然而她们绝不能象母亲那样地关心孩子。凡是把奶给别人的孩子吃而不给自己的孩子吃的,就不是好母亲,这样的人怎能成为一个好保姆呢?也许她们是能够变成好保姆的,但这是慢慢地变的;必须要习惯来改变她们的天性,所以,在保姆对孩子产生母亲之爱以前,那照顾得不周到的孩子也许是已经死过一百次了。
请保姆授乳的好处,其本身就可产生一种坏处,而单拿这种坏处来说,就足以使一切重感情的妇女不敢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哺养。这种坏处是:她将把母亲的权利分给别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让给别人;她将看着她的孩子跟爱她一样地爱另外一个妇女,或者比爱她还要爱得更真诚一些;她将感觉到他对他的生母表现的那种恭顺,只是一种礼数,而对养母的恭顺,则是一种责任。因为,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母亲的苦心操劳,难道不应该对她表示一个儿子的依依之情么?
自省
我打算描写我那被严重扭曲的心理正常状态,最简单并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将我那些孤独的散步及遐想翔实而连续地记述下来。当身心完全放松之时,思想便很自然地泉涌而出。这些孤独和沉思的时时刻刻是每天中自我最充实、最完整、最逍遥自在的时候,在这些时间里,我才称得上是自然造就的我。
没多久,我便感到自己着手太晚了。我的想像力已不如从前观察事物时那么丰富和活跃,身心也不会完全沉醉于遐想之中;遐想中也不再有不朽灵魂对理念的回忆而只有臆造的东西,轻微的疲惫使我所有的感官变得迟钝,生命之光愈来愈黯淡;我的灵魂不再能轻而易举地冲开锈迹斑斑的闸门,也难以达到我所期望的状态,我仅靠回忆度日。
六点钟左右,我正沿着几乎对着嘎莨雅迪涅花园的美妮丽朦菪山坡往下行,走在我前面的人猛然向两边分开,旋即,一头飞奔于一辆华丽马车前的高大的丹麦犬朝我冲撞而来。由于它跑得那么快,时间又那么紧迫,当它看到我时已经来不及停下或者绕过我。我随即意识到惟一能避免不被撞翻在地的方法,便是一跃而起,让狗从胯下穿过。这个念头快如闪电,以至于我在事发前既没时间推敲也没时间去做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苏醒之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我正躺在三四个年轻人的怀里,听他们给我讲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条丹麦犬没有能收住它的冲力,重重地撞向我的双腿,将我头朝下摔到地上,我的上额以及我整个身体的重量先跌撞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随后我的双脚才落地。
跟在狗后面的马车要不是车夫及时勒住了狂奔的马匹,恐怕立即会从我的身上碾过去。
这便是我从那些扶我起来并在我恢复知觉后仍一直扶着我的人那里听到的。我当时的感觉奇异极了,纵使穷尽所有的言词,亦难述其一二。
天愈来愈暗。天空中挂着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辰和一片淡淡的蓝。初次拥有这种感觉是甜蜜的,尽管它转瞬即逝,但我为此刻而诞生,只为其而存在。我感到我用微弱的生命充满了周围的一切物体。此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刚刚发生的事没有一丁点儿印象,我既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我既感觉不到疼痛又感觉不到害怕和焦虑。我看到自己的血在脉管里流动就如同看到一条小溪在汩汩流淌,浑然不知这些血液是属于我的。在我生命的整体中,我正体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每次一想起它,我都找不出任何能与之相媲美的快慰。
他们问我住在哪里,我竟然说不出来。我问现在何处,他们告诉在上泊尔尼,就像他们告诉在阿特拉斯山似的没什么区别。他们不得不一一详细地询问我居住的地区、城市和街区。这些问题仍然让我无法恢复记忆;直到从那儿一直走到林阴道时,我方才想起我的居所和名字。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热心地陪我走了一会儿。当得知我住得很远之后,他劝我到教堂那里乘公共马车回家。我走得很好,很轻快,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受伤,只是一下吐血罢了。然而,我却不停地打着寒颤,被撞碎的牙齿不由自主地磕碰着。到了教堂之后,我又想,既然行走没有问题,我最好还是继续走着回家,不要去马车里挨冻。于是,我便毫不费力地走完了从教堂到石膏厂的半里路程,如同我身体健康时走路一样轻松自如,只是避免往人多车多的地方去。我到了家门口后,打开临街安装的秘密小门,摸黑爬上楼梯,最后安然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尚未意识到我摔的那一跤后果的严重性。
夫人看到我时的尖叫声才使我明白我的况且要比我想像的狼狈得多。我整个晚上仍未感觉到丝毫的疼痛。然而,我次日的感觉和发现却令我吃惊不小。我的上唇从里面一直撕裂到鼻腔,仅剩下外皮勉强将裂缝连在一起,四颗牙齿陷进了浮肿和扭曲的上颌骨,右手拇指因扭伤而肿大,左手拇指严重受伤,左臂骨折,左膝盖因严重挫伤而肿胀,已完全不能弯曲。可是我虽然伤痕累累,全身却完好无损,甚至连一颗牙也没掉,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就是事故的整个过程和全部真相。没出几日,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巴黎,可面目全非。我本应该事先估计到会有流言飞语,可是人们歪曲事实的本领、不纯的动机及秘而不宣的神情着实让我揪心。我一直对阴暗深恶痛绝,它让我惶恐不安,它让我想到多年来一直缠绕我的阴森可怖的氛围,仍没丝毫减弱的迹象。在这一时期众多荒诞不经的事件中,我只要随意拿出一件就足以让任何人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