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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现代化过程中的赫哲族:“文化”还是“生产方式”?(1)

于长江

在社会“现代化”发展中,如何处理特定族群的文化传统的问题,一直是非西方发展中国家难以解决的两难问题。这里面有两方面含义:一方面是,如果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要求存在冲突,要不要和如何克服?另一方面是,鉴于基本的文化价值,人们究竟应不应该为了现代化而放弃文化传统?放弃传统文化会不会导致一个族群的“消失”,这种“放弃”和“消失”究竟“对不对”、“好不好”?这类问题,在一些人口规模比较小的族群中,特别突出地表现出来。基于这些问题,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和国家民委、中央民族大学等单位合作,在1999年到2001年,立项进行“中国人口较少民族社会经济发展”研究,专门研究中国人数在10万人以下的小族群面对现代化挑战的各种问题。笔者参加这一研究关于“民族”、“族群”的定义和使用,在我国一直存在着多种观点,没有统一的标准。本文采用“民族”、“族群”并用的方式,其基本音义均约等于英文“ethnic group”。在已经成为长期通用语的词组中,使用“民族’一词,其确切含义依据中国大陆20世纪50年代民族识别时的定义;而“族群”则泛指各种层次上自认为或被他人认为属于同族的群体,包括“族”、“民族”、“人”、“种族”等。项目,并选择了居于中国大陆东北边境地带的赫哲族作为一个典型个案进行了田野研究。

选择赫哲族,是因为根据相关部门和某些赫哲族人士提供的信息,赫哲人近年来正面临着这种“两难”处境:究竟是要“文化”,还是要“生存”?一方面,为了“生存”,似乎必须放弃自己的某些传统文化;但另一方面,如果仅仅保住了“生存”,而丧失了原有的文化,这个“民族”还存不存在?这在价值观上能不能接受?那么,是不是应该为了保存“文化”而牺牲“生存”和“发展”呢?

本研究的基本目标,是深入了解赫哲族目前面临的这种文化两难的核心问题之所在,探索在现有条件下有没有可能、在多大程度上可能解决这些问题。

一、基本假设和研究方法

这项研究的基本假设是:

在现代化过程中,赫哲族的传统文化面临着严峻的冲击和挑战,威胁到族群文化的生存,而赫哲族人试图捍卫自己族群的特殊文化,拒绝改变,这种对立的局面,造成人们心理上的紧张和不安,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发展,也影响到赫哲族与其他族群之间的关系。

基于这种假设,笔直在调查前希望能够重点检验几个问题(1)赫哲族对其他族群和文化的基本态度和心理,是排斥还是乐于接受?(2)目前赫哲族究竟面临什么问题?传统文化受到什么“挑战”?(3)现实中有没有解决这种困境的努力和途径?效果如何?(4)作为背景因素,赫哲族所处的族际环境如何?与其他族群的一般关系状况如何?笔者通过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检验(证实或推翻)上述基本假设,进而探讨解决赫哲族面临的文化困境的方法。

二、应对危机

赫哲族在传统上一直靠在黑龙江、乌苏里江和松花江打鱼为生。一般地说,在中国东北和俄罗斯远东带的很多族群中,渔业一直是一项重要的生产活动,但赫哲族对渔业的依赖程度特别高,传统上几乎是以渔业为惟一的生存基础,基于渔业而发展的各种产品种类也非常多,不仅包括自己食用的各种食品,还包括服饰、日用品、工艺品等,同时,赫哲人发展出一整套跟渔业和水上生活有关的文化体系。现在赫哲族生产的很多渔业产品主要是用于在市场上销售,换取现金收入,这部分收入几乎构成了赫哲人的全部生括来源。

渔业传统使得赫哲人在生产技能上相对比较“特化”,渔业活动和有关水上生活方式具有很特殊的性质,跟一般的农耕生产生活有很大区别,二者不太容易兼容。当地赫哲族人很少有善于兼做农活做得好的,而非赫哲族的农业人口,也很少有人能像赫哲族人一样习惯和擅长捕鱼作业。渔业和农业似乎是两种不太容易兼顾的生产方式。

近十年来,赫哲族这种传统渔业出现了严峻的问题。随着当地赫哲旗人口不断增加,长期实行粗放式捕捞方式导致渔业资源被破坏,再生能力跟不上捕捞量,黑龙江、乌苏里江鱼类资源的不断减少,已经无法承载日益增长的捕捞和生活需要。随着江中鱼类总量急剧减少,捕捞量下降,赫哲族的经济收入也相应减少,尽管还没有威胁到温饱问题,但仅仅靠打鱼已经越来越不足以维持和当地平均水准相应的生活水平。根据有关方面测算,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赫哲族人民的基本温饱也会面临着一定的威胁;同时,即使现在加强环境保护,江河中鱼量回升,但在目前技术条件下,仍然无法支持口益增长的人口和扩大的需求,因此,无论如何,捕鱼这种古老的生产生活方式都将面临着空前的挑战。

从理论上说,目前赫哲族可以通过开发和提升渔业产品的品种和档次,提高附加值,在产量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下维持收入水平。在赫哲族的渔业产品中,有些产品可以很昂贵,比如鱼皮衣服,在现代社会可以作为高档的工艺品;有些产品则具有潜在的市场和价值,比如大马哈鱼子,虽然在中国菜中不占主要位置,但在俄罗斯和欧洲饮食中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是很贵重的东西,具有很大的潜力。但是,这些“潜力”要变成现实的价值,还需要投资、人员培训、经营管理、技术支持、市场规模等等多方面的配套和制约,目前是远水不解近渴,而且这些现代生产管理方式,当地赫哲族的文化取向和素质技能能不能胜任也是个问题。所以实际上,这些潜力在当前没有现实意义。

为了尽快扭转这种贫困化趋势,黑龙江省有关部门根据实际情况,制定了促使赫哲族从单一渔业生产方式部分转入农耕的政策,以维持赫哲族的基本生存。政府把一些土地无偿分配给赫哲族村民,又安排农业技术人员深入到村中免费讲授和指导大家如何种植各种农作物,这项政策已经实施几年,获得一定效果,目前,已经有相当多的赫哲族村民开始从纯渔业转向部分种植业生产,解决了自己的粮食生产问题,基本生存得到保障。但是这种转型,实际上存在着很大的难度。根据调查的情况,赫哲族人口始终没有习惯于这种转变,他们对农业生产没有兴趣,也很不擅长,因为绝大多数成年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种过地,突然学习种地,感到很不习惯,要想在一代人之内适应生产方式的变化,是非常困难的。

政府这种鼓励赫哲人转向农业生产的导向,引起了一些人士对于“现代化”与‘保护族群传统文化”的关注,有学者担忧这种做法是不是“人为破坏传统文化”。事实上,促使我们进行这项研究的动机,本来就是这种基于对赫哲族文化传统的关注。不过实际调查显示,这种做法在目前的困境下确实是必要的和有效的,它为赫哲族的生存提供了…个晟基本的保障和回旋余地,只有在这样一个基础上才有可能进行其他的选择和尝试。

除了某些受现代人文思想和民族意识教育的知识分子之外,普通赫哲族民众自身主要关心的基本上不是抽象意义的“文化传统”--诸如语言、服饰、艺术、手工艺等,这些东西现在并不是赫哲族本身最为关心的问题,而目前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捕鱼业能不能继续下去的问题。从学术意义上说,捕鱼业也是赫哲族人“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也应该归入广义的“文化”范畴之内,但当地赫哲人并不是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理解和提出这一同题的,他们是从纯粹“经济”、“生产”、“收入”的角度来担忧的,简单地说,就是越来越觉得打不到鱼了,靠打鱼赚钱不行了,收入无法维持,物质生活无法保证。就赫哲族本族人的感觉来说,“文化”的“独特性”木身并不必然地具有价值,这种概念本来并不是人们关注的重心。在东北黑龙江流域特殊的社会移民杂居的社会环境中,各族群人口都没有很深的根基,都没有很强的族群意识和族群认同,地域、社区特征的重要性,已经超过族群特征。由于长期处于这种相对宽松、没有人为隔离和歧视的社会环境中,赫哲人除了少数知识分子之外,普通民众基本上没有文化危机感,缺少保持自己文化传统的内在动力。在这里的赫哲人,在基本价值观、基本理念、基本文化取向和审美品昧上,已经和中国主流社会没有多少差别,通常对“传统文化”这一概念和词语均持一种消极(如果不是“否定”)的态度,认为那是“落后”、“愚昧”的东西。人们的总体心理倾向在于追求“新”、“现代”、“进步”,尽管在来自真正“现代化”社会的人看来,当地人对这些概念实际上存在着很多基本的误解和错觉,但当地人对自己头脑中“现代化”的想象和目标深信不疑。人们仅仅在某些需要强调自己族群身份的情景下才强调“传统”的特殊性,以此来支持身份的特殊性,但这种强调已经具有实用的因素,不是纯粹感情上自然而然地对于自身传统的留恋。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不自觉”,也正好证明了这种渔业生产的“文化性”--它已经完全融人赫哲人的生活和价值观中,他们把捕鱼业视为“理所当然”的生产活动,除了这种活动之外,他们很不习惯于想象自己还“能”或还“应该”从事任何其他的生产活动,对于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没有人有心理准备。

三、兼顾“传统”

赫哲族转向农业(粮食)生产虽然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括保障的问题,但是土地和农业其实只是起到一种“失业保险”的作用,并不能维持一个和周围社会发展相称的不断提高的生活水平。且不说是这些不擅长农耕的赫哲族人,事实上在今天中国大陆,即使其他世代长于农耕的族群,比如汉族,也很少有仅靠农业生产本身来维持日常收入的。当然,“农业生产”也包古各种经济作物,附加值可以很高,但大陆的农业生产还是以粮食为主,因为农产品市场、流通、加工等方面尚不发达,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还不可能是普遍的选择,对于广大农村人口来说,只有发展农业生产之外的产业才能维持生活水平的提高。

当地的社会各界也在探索赫哲族除了农耕之外的出路--仍然是从“经济”和“收入水平”的角度,而不是从“保留文化传统”的角度。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探索和探讨中,赫哲族普通村民很少积极参与或发表看法。长期不变的特殊生活方式、相对“袖珍”的人口规模,使得很多普通赫哲族人形成一种游离于现实事物之外、与现实社会有距离感的心态,也不太具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决定和改变自己命运的习惯。当一种具体危机出现时,并不能表现出迅速的积极主动的反应,只有一些十部和知识分子表现出强烈的迎接挑战的竞技状态。因此,当地的很多决策,实际上只能在“精英主导”的模式下进行。

目前在关于赫哲族产业转型的选择中,除了农业之外,人们正在探索两种生产模式:同江模式和饶河模式。

个案1,同江街津口:利用民族特色文化

目前中国赫哲族人口大部分(约l 500人)聚居在同江市。同江市有街津口、八岔两个赫哲族乡,其中街津口乡东南北三面环山,西面临黑龙江,共辖有8个自然村:东有卫江、卫垦、卫东、卫丰4个自然村,南有卫华自然村,西有卫国、卫星2村。从这些名字可以看出这里建立村落时浓厚的边境意识,一切以“卫”字为先。全乡总面积42万亩,其中山地29.2万亩,草原耕地4.4万亩,水面8.4万亩,大概是“七山二水一分田”。

街津口的历史经历了多次变革,是赫哲族人历史的缩影。清朝以前这里实行所谓“哈拉、穆昆”的氏族制度,清康熙年间被编入八旗。民国初年街津门仅有村民15户,其中赫哲族13户,当时在行政上归同江县衙门管辖,村内驻有村官,下设百家长、十家长等。后来外地人不断迁人,村民达到40户。1931年“九一八”后,百家长改为屯长。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日本统治者强行实行“集村并屯”,把其他4个赫哲族人聚居地的赫哲族人强行迁到此地,街津口变成一个“集中区”,屯长改称“部落长”。1949年新政权建立时,这里人口仅有107人,当时组建了农民联合会,设主任一人。1953年实行普选,改为行政村。1956年成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1959年由于大的行政区划变动,街津口变成“农场三分场三队”。1962年县、农场分立,1963年成立“赫哲族民族自治乡”。“文革”中1967年成立“革命委员会”,1984年恢复“赫哲族民族乡”至今。目前街津口赫哲族人口为500多人。

街津口历史上的行政体制变化,同时就是经济制度和生产方式的变化。但不管经济制度如何变革,直到20世纪90年代,其渔猎特别是打鱼的基本生产方式一直没有实质性变化。

目前,街津口赫哲族面临着渔猎资源减少的压力,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生存危机”,为了应付这一挑战,当地政府和民众正在探索走出困境的途径。

街津口具有独特的区位优势,两条河流从境内流过,周围具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河流泡泽密布,形成独具特色的自然生态景观。同江市委、市政府于1998年8月邀请了有关专家学者对这一地区进行了调查研究,在赫哲族渔民中征询意见,取得关于本地发展战略的共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以北方内陆特色的渔猎文化带动民族经济,从本民族的经济文化的根本利益出发,制定出保护资源、开发资源、合理利用资源,发展民族旅游,弘扬赫哲文化,进而带动赫哲族发展”。

依据这一思路,当地政府组织有关专家学者制定了《街津口赫哲旅游度假村总体规划》,计划在街津口一带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开发一系列旅游项目。依据这一规划,未来旅游度假区的性质被定义为:“江滨森林型生态旅游度假区,即以大界河山水风光、赫哲族民族风情观光为主,辅以民族特色游乐,民族文化博览,以旅游度假、康体休养为主要功能,发展成为可为游客提供多种选择的国内一流的综合性生态旅游度假区”。计划中的项目包括赫哲民族博物馆、赫哲民族文化村、乡村(渔农)休闲区、小动物狩猎区、钓鱼台景区等含有族群文化成分的项目。其中民族族群博物馆、赫哲民族文化村本身就有某种直接恢复和传播赫哲族传统文化的功能,如果组织得好,确实有保护小族群文化的意义;乡村休闱区、狩猎区和钓鱼台则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有助于保持和弘扬赫哲族传统生产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