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7019100000031

第31章 关于知青口述史(2)

过去我写《中国知青史》,对知青典型,从整体上是把他们看作“政治工具”,从个体上是把他们视为简单的“政治符号”,观念保守,思维僵化,缺乏个性,甚至“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似乎就是他们的共性。这样一来,书中留给他们的就只有揭露和批判了。一旦我作口述,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并且成了朋友,就发现以往的看法太片面。典型也是人,有他的喜恐哀乐、优点和缺点、极富个性的方面。

柴春泽,一个极左路线最猖獗年代红得发紫的知青典型,在我的《中国知青史》中曾无情地将他称为“有写信癖”的人。通过与春泽的交往,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朴实而且循规蹈矩的人,思想上的拘谨可能有一些,但绝对是个好人,工作认真到了极点,每天早到晚退,同时当着许多班的辅导员,被人们看作“活雷锋”。他当年领着知青在玉田皋种的稻子,如今扩大到了数万亩,仍在造福一方。采访增进我对他的了解,经历、观念、文化背景上的差异不再重要,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吃饭。我开玩笑说:“你是极左,我是极右,咱们现在坐到一块了。”他给我打电话,也是一口一个“大哥”,挺亲的。

刘继业、吴献忠,都是柴春泽当年“一个战壕的战友”,辽宁的著名知青典型。“文革”结束后他们同遭牢狱之苦,还被开除了党籍。如今的刘继业,已是一个大型国营企业的中层领导,这里有周围人的宽容与帮助,更有他本人的勤奋与执著。吴献忠至今仍坚持共产主义的信念,自称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她最大的一个理想是将来有机会在沈阳盖一座知青大厦,里面有优质的服务、低廉的价格,有钱的知青来,没有钱的知青也请进来。你可以认为这个理想有点离谱,却不能怀疑她的真诚。在一个铜臭熏天的环境里,这样真诚的想法不是很可贵么?

张铁生,当年因交“白卷”而名满天下,1976年又在政治舞台上红极一时,为此,他在“文革”以后蹲了19年的大牢。出狱后下海创业,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他大龄结婚,孩子的身体不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虽然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但他还是惦记着一同落难的老领导,说将来有了钱要去看看他,资助一下。讲义气,重友情,这是张铁生为人很真实的一面,而这一面在文献中又怎么能有反映呢?

口述方法可以补史,可以证史,可以修正甚至改变人们对历史的认识,这就是它的价值所在。但是承认它的价值,并不意味忽略它的缺陷和不足。口述中包含各种不真实成分,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因为时问久远,受访者记忆出现偏差,如记错了时间,人物张冠李戴、事件因果关系错乱等。受访者站在今天的立场上回溯历史,犹如带着一副变色镜眺望远处的山景。

文献记载是稳定的,一旦形成白纸黑字,就能千古不变;口述则是流动的,一次性的,同样一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对象,他的口述可以衍化出许多的版本。哪个真?哪个假?哪个假作真时真亦假?除了遗忘造成的失忆外,选择性记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采访吴献忠,是通过刘继业的介绍,献忠特意从抚顺赶到沈阳。第一印象,人很瘦,眼睛大大的,一副饱经风霜、受苦受累的样子。开始的场面比较拘谨,对我送的《知青史》颇“不感冒”,用她的原话:“不用看,也知道里头怎么写的”。这当然是指有关她的部分。关于那段历史,她本来不愿意多谈。我说:愿意不愿意谈,是你个人的事情,但是你成为一个历史中的人物,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关于那段历史,你说有许多不真实的报道,那么真实的是什么?你不讲,别人又怎么知道?再说了,将来还要有人研究这段历史,你不讲,后人只能根据文献的记载。这番话,可能打动了她。但采访的结果,关于1978年她在政治上最活跃的那段,还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带过。

这让我联想到知青回忆录中的“失忆”现象。有些失忆,是无意识的,有时则是有意识的。许多受访者和回忆者,在淡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采取回避、推卸或轻描淡写的态度,也是人之常情。

我还采访过这样一位知青,第一次采访,他给我讲了一大通故事,很生动;第二次采访,他重提这段历史,却换了另一个版本,我不禁一楞:“您这次说得怎么跟上回不一样啊?”没想他轻轻一乐:“哦,上次讲糊涂了,掺了不少小说的内容”。我只好追问:“那这一次可是真的了?”“那是当然…”还有一位知青,给我讲他被强制送往新疆的经历,在我整理的录音稿里清清楚楚印着这样几句话:“也就是在我去新疆的第二年,我母亲哭瞎了眼。她是45岁时生的我,我是她的老儿子,同年她就积劳成疾去世了。”过了些日子,我和这位老兄还有他的几位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大概是酒精起了作用,在谈到崇文区红卫兵抄一资本家的家,女孩子操刀反抗被活活打死时,他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段触目惊心的话:“我到新疆没几天,╳╳╳中学的红卫兵来抄我家,我哥那年24岁,手里抄起一个擀面杖,护着我妈说:谁敢动我妈一根毫毛,我就跟他拼了!没想到一个红卫兵从身后给了他狠狠一棍子,一声没吭,就倒了。一顿乱棍,把我妈和我哥都打死了……“文革”初期血雨腥风中。红卫兵在北京城里抄了多少人家?打了多少人?死的至少也有几千口吧,能够像他哥哥那样挺身护卫老母亲的能有几人?!我不禁对他死去的哥哥肃然起敬,又不解地问:“你哥哥是英雄啊,应该青史留名的,你为什么要隐瞒那段历史,说你妈是病死的,”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指指身边那位跟他共了几十年风雨的老哥们:“我们家的这事儿,对他都没说过。”他还告诉我:哥哥死后,嫂子改嫁,遗腹子送了人,改了姓,如今长成大小伙子,还不知道他爸是怎么死的。领红卫兵抄他家的那人,竟是他从小练跤的跤友,居然不知道那是他的家。这事让他至今悔恨不已:“如果我当时在场,他一挥手就能把那帮小子招呼走。这是灭门之灾啊,就是因为他们把我送了新疆……”我提起这件事,是想说,口述者的虚拟有着复杂的原因,但至少在现实中,专制主义造成的恐惧阴影,仍旧是妨碍受访者实话实说的一个原因。口述者文过饰非,选择性地讲述他想要讲的东西,隐瞒他不想说的部分,这就使口述的真实性打了折扣。

口述方法的不足,不仅在于受访者的“虚拟”,还在于有意删去某些真实,从而将变了味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我采访的一个女知青,有一个非常隐私的事儿。她跟农民结婚,按我过去的理解,那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一个是出身不好,一个是生活太艰难,没有别的东西了,可她谈到这个问题,却说那么早在农村结婚,跟当初的性经历有关。可是到底有多大的关系,她也不好说,我也不好问。这个事件一直到现在还缠绕着她,她总说:我就弄不明白,这个经历对我怎么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可星到底产生了多大影响,我也不清楚。审核定稿时,她提出要删去这一段。我提出可以换用假名,这样就没必要隐瞒了,但她不同意。最后,对她一生影响至深的一个隐私就这么删去了,那么关于她在农村结婚的原因还说得清么?

还有这种情况,某人口述讲的挺好,我好不容易把它整理成文字,然后请她核实,结果被她大刀阔斧几乎全部改写,该删的删了,该改的改了,该隐讳的隐讳了,受访者担心可能招致的议论、歧视、官司,作出种种删改,当然也无可厚非,问题是在核定人名、地名、时间的同时,又制造出新的不真实。

最后我想说,在评估口述的功用和价值方面,历史学者和人类学者存在着一定差别,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两个学科的性质和研究特点所决定的。人类学者的工作中心主要在贫困落后的边远地区,研究对象是没有文献或少有文献的少数民族,是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群体,在这样的环境下,田野调查、采访口述顺理成章成为重要的工作手段。史学则不然,它的研究范围可能更宽一些,在时间与空间任意穿梭的自由度更大一些,研究对象可以是社会上被边缘化的弱势群体,也可以是主导社会潮流的精英集团,不管怎么说,立足文献研究,正是它自身优势,口述方法当然要利用,但优势不能舍弃。海外著名史学家唐德刚替胡适写口述史,胡本人的口述只占50%;替李宗仁写口述史,李本人的口述只占15%,其他部分资料都是他搜集并加以印证补充的。可见,即便是撰写口述史,史学家的文献功底也是一大优势。

总之,口述方法与文献方法其实都有它的局限。受访者有选择性记忆,历史的编纂者不是也有选择吗?口述史料有失实的地方,文字书写的史书就完全真实吗?至于哪种方法容易接近历史的真实,这个问题恐怕永远说不清。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口述与文献互相补充,彼此印证,两者相得益彰,就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的真实。

[作者简介]刘小萌(1952-),河北完县人,历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邮编:100006;电子信箱:luxum33@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