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华的另一种可能:魏晋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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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

魏晋时代妇女的故事

谈魏晋风流,若只谈男人不谈女子,是不公平的,至少是不完整的。连当时的刘义庆所撰的《世说新语》里都有一篇《贤媛》,我们总不能还不如那时的人吧。

一个时代妇女们的活动,尤其是见于记载的,往往很能说明一个社会的活力和开明程度。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社会里,妇女的地位普遍很低,史书上除了后妃传以外,顶多还有些节妇和孝女的故事,妇女们的其他活动是见不到的。史书以外,别的书籍也大抵如此。只有在思想比较自由、社会相对开明的时候,妇女们的活动记载才会多一点。魏晋南北朝就是这样的时期。那时大士族繁荣昌盛,文化教育都在士族内部进行,于是一些贵族妇女就沾了光,不少人受过良好教育,表现出令人难忘的才智,言行上相对于其他时期也有较多的自由。我在文会那一章里讲过谢家子女聚会谈文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个著名的才女谢道韫,她的故事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谢道韫是东晋人,生卒年无确切资料,一般认为生活在339-409年之间。父亲谢奕是谢安的哥哥,所以谢道韫是谢安的侄女。她是老大,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谢玄,他在淝水之战中立过大功。她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谢道韫在充满文学艺术气息的王谢两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天分又高,所以能诗能文,且有文集传世,可惜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我们现在还知道的就是她那一句咏雪花的诗“未若柳絮因风起”,因为记载在《世说新语》(见《言语》第七十一则)中得以流传下来,从此有了“咏絮之才”这个成语。谢道韫不仅能诗能文,还能清谈,这一点尤其了不起。因为清谈不是一个人的事,实际上是一种学术社交活动,而当时女子几乎不可能进入这样的社交圈,这跟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文艺沙龙是不一样的。《晋书》里的《列女·王凝之妻谢氏》就记载了她的两个关于清谈的故事。一次是替小叔王献之解围:

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障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另外一次是晚年跟会稽太守刘柳的清谈:

自尔嫠居会稽,家中莫不严肃。太守刘柳闻其名,请与谈议。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柳束脩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道韫亦云:“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

可惜这样一个才女却嫁了一个笨蛋王凝之。谢道韫嫁到王家之后,很不满意,回娘家时大发牢骚,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阿大是谢尚,中郎是谢据,他俩是谢道韫的叔父辈,封、胡、羯、末分别是谢韶、谢朗、谢玄、谢渊的小字,都是谢道韫的兄弟辈,古人把堂兄弟叫“群从”(“从”读“纵”)。无论是长一辈的谢尚、谢据,还是同一辈的谢韶、谢朗、谢玄、谢渊,都是相当优秀的名士,没想到自己却嫁了个远远比不上诸谢的王凝之,也难怪才女谢道韫满腔怨气。更惨的是,王凝之笃信五斗米道,孙恩造反时,担任守城将军的他居然不好好设防,说已经请了鬼兵相助,结果自然一败涂地,自己脑袋也搬了家,连带四个儿子也一起赔了进去。才女谢道韫才高命薄,晚景凄凉,令人叹息。

从谢道韫的故事不难看出,魏晋时代的贵族妇女不仅有受教育的机会,还有一定的社交自由,更重要的是,她们出身高贵,自己又有才华,因而就有一种从容自信的美,语言谈吐之美,这种美比面目的姣好更高出一个层次,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内在美,是一种让人内心折服的美。所以刘柳说:“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我们再来看一则故事: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这个故事见于《世说新语·排调》第八则,“排调”是“俳谐”“调侃”之意,《排调》记载的多是一些幽默、诙谐的对话。这个故事尤其妙,因为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内容是调侃丈夫,相当俏皮而开放,令人忍俊不禁。这个女子叫钟琰,是魏初大臣钟繇的曾孙女,颍川钟氏也是当时的高门,钟琰自然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所说的参军是王浑的弟弟王沦,王沦非常聪明,大概长得也很帅,可惜二十五岁就死掉了。王浑是西晋名将,灭吴的统帅,他跟钟琰生的儿子王济小名武子,从小就长得一表人才,后来被司马炎招为驸马。王浑对儿子很满意,言谈之中颇为自豪。而钟琰却说,如果我当年嫁了你的弟弟王沦,生的儿子会比武子更好。这种话以中国传统观点看有点太离谱了,太另类了,而且她居然是对丈夫说。这个钟琰简直像今天的豪放女。好在他们夫妻感情不错,王沦又已经不在了,王浑跟弟弟的感情大概也很好,钟琰正是掌握了这些微妙的分寸,使得这个调侃既大胆有趣,又不至于醋海生波。

王浑跟钟琰还有一个女儿,也长得很漂亮。王济一直想为自己的妹妹物色一个好对象,后来碰到一个“兵家”出身的年轻人,很有才华,王济想把妹妹嫁给他,先禀报母亲。在魏晋时代,“兵家”指武人,又称“军户”“营户”,多指寒门而有武功的家族,不是士族,往往被高门瞧不起。但是钟琰说,如果这个人真有才,门第可以不计较。钟琰出身高门,能说这样的话是很开明的。但是出身寒门不比出身高门,出身高门的人十八九岁一出来做官就是尚书郎、秘书郎、黄门郎这样清贵的官,不要几年也不要做什么特别努力,就可以升到很高的位置,所谓“平流进取,坐至公卿”(见《南齐书·褚渊王俭传论》),但是出身寒门、兵家的人,是需要一步步努力爬上去的,所以即使才能出众,如果命不长就做不到大官。后来王济把一群年轻人带进家里,其中就有这个兵家子,钟琰一眼就看出来了,对王济讲:“你说的那个青年就是他吧,但是这个人虽然优秀,却是短命相,不能把妹妹嫁给他。”结果还真被她说中了,这个青年几年后就得病死了。

可见钟琰是一个很聪慧很有见解的女人。像这样聪慧而有见解的女人,魏晋时期好像特别多,这自然跟她们在文化气氛很浓的大家族中所受到的教育熏染有关。我们再来举两个这方面的例子。

《世说新语·贤媛》第六则说到一个长得不漂亮却非常聪明的女子: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这位阮家女子没有留下名字,我们只好跟着刘义庆把她叫作“许允妇”,她是阮共的女儿,阮侃的妹妹,陈留尉氏人。陈留尉氏的阮家也是一个高门士族,阮籍就是这一家的。此条刘孝标注引《陈留志》说阮侃是嵇康的朋友,这样推测起来,阮侃应该是阮籍的族兄弟。这位阮家女子被刘义庆形容为“奇丑”,丑得许允一掀开盖头掉头就走,不想再回来。但是她的聪明睿智同样可以用“奇”来形容,她听说来访的客人是桓范,就断定桓范会劝许允再回来,果如所料。但许允看了第二眼,还是不想留下来,她扯住许允的衣襟,三言两语就把许允问得语塞。许允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对这个聪明的女子另眼相看。《世说新语·贤媛》接下去还写了她的两个故事,让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位奇女子的见识。

一个故事说,后来许允做了吏部郎,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组织部长,提拔了很多自己的同乡,被人告了状,魏明帝曹叡派人把他抓去问罪。临出门的时候,他太太也就是上面说的那个奇女子,告诫他说:“主上很聪明,你向他求情是没有用的,只能用道理说服他。”许允记在心里,当曹叡问他的时候,他说,古书上就说过:“要选你所了解的人。”我的同乡是我所了解的,请陛下查一查,看我提拔的这些人是不是称职,如果不称职,我甘当其罪。曹叡派人去查,发现许允所提拔的人果然都很称职,就免了他的罪。曹叡看他穿的衣服旧了,还赐他一件新衣服。当许允被抓的时候,一家人都吓得哭起来,只有他太太镇定自若,跟大家说:“别担心,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煮了一锅粥,在家里等着,果然不一会儿许允就回来了。

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许允因为忠于曹家政权,最后被司马师所杀,消息传来,许允的太太正在织布,听后神色不变,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许允的部下想把许允的孩子藏起来,怕司马师斩草除根。她说:“不需要,跟孩子们没有关系。”后来,司马师派了爪牙钟会到许允家里来察看,如果许允的孩子很优秀,就把他们抓了。许允的太太早就料到司马师会来这一招,就对两个孩子讲:“你们虽然不错,但也谈不上很出色,所以你们也不必装傻,很自然地跟钟会谈话就行了。但不能表现得太悲哀,钟会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钟会哭,你们就哭,钟会停了,你们也停。也可以稍微问一点朝廷的事。总之,自自然然,这样就行了。”钟会回去以后报告司马师,说许允的两个儿子也就一般,司马师放了心,就没有再杀他们。

从这两条看来,这位许太太简直是料事如神。许太太的故事让我们想起诸葛亮的太太,据说这位诸葛太太长得也很丑,一头黄毛,皮肤又黑,是诸葛亮好朋友黄承彦的女儿,所以当时有谚语说:“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但这个丑女却聪明得不得了,帮了诸葛亮很多忙,甚至有人说连诸葛亮的兵法都是这位太太教的,木牛流马也是这位太太造的。这些大概是齐东野史,太夸张了,但她肯定也像许太太一样,是一位聪慧而有见识的女子,也许的确帮诸葛亮出过不少好主意。

聪慧而有见识的女子在那个时代还真不少,陶侃的妈妈是另一位。下面这个故事见于《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则: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髲。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乃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晫、顾荣诸人,大获美誉。

这位陶母湛氏真是聪明能干,穷得家徒四壁,却能够在短时间内为一群人马筹办到丰富的饮食。她不惜剪掉自己漂亮的长发去换米,从梁柱上劈下木材去烧火,又把床上的草垫剁了喂马,因为她知道,这个机会对极有才干而又野心勃勃的儿子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因为陶家是寒门(陶父为武将,早死),不靠名人的推荐是上不去的,现在同郡范逵路过来投宿,这简直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所以她不惜血本款待范逵,后来终于通过范逵的推荐(“美谈”)让陶侃进入京都的名人圈,陶侃的才干也终于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此后陶侃一路顺畅,最后竟做到了东晋的荆州刺史、太尉,都督八州诸军事,封长沙郡公,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名将名臣。

《世说新语·贤媛》还记载了有关陶母的一个小故事,说明她不仅聪慧而且品德高尚,做人很有原则: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鲊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坩鲊”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陶母认为是“官物”,不是陶侃自己掏钱买的,因此叫使者带回去退给陶侃,并且写信责备他,说,你这样做,对我没有好处,反而让我替你担心。“非此母不生此子”,有这样的母亲,才会教养出这样好的儿子。如果今天官员们的母亲都能像陶母这样有原则,中国大概就会少些贪官污吏了吧。

其实魏晋时代的女子值得讲的是很多的。一个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很重要。母亲智商的高低、品德的优劣首先决定孩子的部分基因,其次影响子女的教育;同时作为妻子,还必然影响丈夫的言行。所以魏晋时代的高门普遍重视婚、宦(婚姻与出仕)二端,以后这便成为中国士族的传统,是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