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列绣着狰狞黑虎的暗红色旗帜,矗立在通往丁原所在大屋的道路两旁,在西风的吹拂下列列作响,看似毫无一人的校场中,却充满着兵器刃面在充满杀气时才会透出嗡嗡的细小声音,这是兵器渴望饮血的声音?又或是它们已经嗅到杀戮的味道?
引路的侍从碎步急促,时不时低头看看身后人有没跟上,只是他担忧实在多余,身形如小山般的吕布始终保持着与侍从两步的距离,不多,不少,在他们走过的这条由碎石铺就的路上,一条斑驳的血迹紧随着吕布,在这寒风刺骨的傍晚,血液依然散发着些许热气。
路尽头的木屋中,一个发髻灰白的老者驼着背,盘腿坐在屋子中央,单手持着烛台,背对着大门,他的身前,一个人的尸体静躺在那里。
丁熊的尸体。
侍从畏畏缩缩地通报了一声,弯着腰将吕布请进了屋里,再低头轻轻合上了房门,全程没有与吕布目光有半分交集,即便是再卑微弱小的人,也想得清楚明白,今日,必须有人为丁原独子的死负责,而这么急匆匆地将吕布从外面招进,让这侍从在心中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他带来的,已是一个死人,而死者在离世前的眼睛最是摄人心神,哪怕吕布当初对这侍从有过多少恩惠,哪怕吕布以往是多么友善和气,这侍从都不敢看他一眼,否则,这侍从自己,将会是在这屋子丢去性命的第三个人。
贱命,也是命。
吕布微微冲侍从点了点头,在屋门闭合后端坐在门旁地板上,在药碾峡受伤包扎的伤口,仍在不停渗出血来,背上更添一处新伤,那是他在替丁熊挡剑时受得伤,吕布没曾想过,世上还有会曲折前行的剑,也正是这柄诡异的剑,划破了他的背,再刺入了丁熊那孱弱的身躯。
眼前老人的背,比吕布熟悉的身形更驼了一些,烛光随着老人的呼吸微微摇曳,一如那几近消失的生命般,看上去脆弱不堪,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你来了”老人吐字有气无力,这与吕布心中那个曾经傲视鲜卑千万骑兵如无物的英雄丁原判若两人,但面对白发丧子的悲痛,这种表现是再正常不过了。
“是。”回答一如往常的简单,辩解和道歉已然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而且,吕布也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开脱。
让丁熊在自己眼前被刺杀,作为丁原最可靠的手下,吕布心知自己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只是此刻他心中突然冒出赵云站在坡口时所说的那番要永远站在黑暗中的话,吕布突然有些遗憾,从今往后,自己或许没有机会去帮助或指引那个跟未心态相似,名叫赵子龙的小子。
“眼下已是初春,这天色,怎么还暗地这么快?”丁原没有转身,这个不像问题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是他身旁的烛火,显得更为黯淡。
“没能保护好公子,是在下失职。”
“去年此时,无需火烛,我也能看清你们十二人在屋内的表情,如亲手足般的兄弟就那样在你们眼前惨死,或多或少,都会恨我这个没有下令制止的老头子吧。”
丁原的回答让吕布心中一紧“丁公栽培之恩,奉先报答不及,岂敢有恨!”
“仇恨这种东西,如果被种在人心里,生根发芽,再强大的力量,也难以扭转它将带来的伤害,对铁树巷的鲜卑人是,对失去兄弟的你们十二人更是,你没有恨我的心,其他十一人却未必与你相同。”
丁原慢慢转身,随着烛火的映射,已过花甲之年的他不断散发出一阵腐朽死亡的气息,吕布静静地看着这个将他和十二骑从战争的废墟中捡回并州的人,突然脱下自己沾满血迹的衣服,撕去被鲜血渗透的绷带,就那么****着上身端坐在那,烛火光芒虽然微弱,但吕布有如一尊遍布着刻痕的雕像,壮实的身上几乎每一寸皮肤都遍布着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伤疤,极为扎眼,其中的几十条新伤,更是今天在药碾峡中所受,这近乎骇人的伤疤数量,足以让任何一个突然踏进这屋子的人感到惊悚和眩晕。
吕布端坐在那里,瞪大了眼睛,右手握拳捶向自己胸口,几处新伤顷刻间喷出血来,壮实的肌肉和他身旁的地板上溅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显得格外狰狞。“奉先拙于言辞,不懂曲意逢迎,更不懂为官之道,但奉先和十二骑一样,知恩,明义,奉先以身上这些个疤痕和并州骑兵的尊严起誓,公子之死,绝对与十二骑无关,十二骑心中对丁公,只有感恩,绝无恨意!”吕布洪亮的声音在黑暗的大堂中如擂鼓一般,不断在屋内回荡。
噹!
一柄赤黑剑鞘的长剑,紧接着吕布的大喊,钉在了离他面前不到一寸距离的地板上,吕布认得那柄剑,剑鞘上的玉质蟠螭圆纹在全并州只此一柄,那柄从未在人前出鞘过的玄铁剑,伴随着丁原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战斗,是象征着并州最高权力者的武器,此刻,就钉在他眼前的地板上,不仅宣扬着丁原的权威,更是等待着吞噬吕布的性命。
吕布闭上了眼睛,内心别无他想,在跟随那个紧张要死的侍从踏入校场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为此刻做好了准备,只是过去了半晌,那柄玄铁剑,依然没有刺入向自己的胸腔。
吕布睁开了眼睛,剑鞘依然嵌在地板之中。
丁原站在吕布身前,手紧握着剑柄,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熊儿满岁抓周时第一个抓着的,就是这柄剑,你想象不到我当时是多么欣喜若狂,感谢上苍让丁家大业后继有人,却未曾料到那不成器的逆子嗜酒好色,我还没来得及传给他这柄剑,却已生死两隔。”说话同时,丁原握着剑柄的手剧烈地颤动,那玉蟠螭几乎要从剑鞘上掉下来一般。
吕布不知该如何回答,耳边却传来丁原的问题“奉先,一直以来,我待你如何?”
“如师,如父!”吕布的四个字发自真心,未曾有过战功的他却被任命为丁原主簿,看似毫无实权,却能在丁原身边参与机要,是他学习成长的最好位置。
“好,好,从此之后,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丁原一脸释然,悲伤的面容中挤出两分笑容,那柄标志着他丁原和并州军权的玄铁剑被丁原横握在手中,探到吕布面前“拿着,熊儿的位置早就该是你的了。”
“奉先愿为丁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看着吕布明白他的意思后猛地伏在地上,这举动让丁原放心地点了点头。
丁原站在门旁,剑鞘包裹着蛇皮的玄铁剑和他苍老干裂的手似乎融为了一体,紧盯着吕布在奉自己为父后,大步而出,消失在校场的另一头,丁原驼着的脊背,似乎直了许多,正当他身形微微改变时,一阵尖细笑声在背后的黑暗角落中突然响起。
“真是个可靠的属下啊,幸好他没拿这柄剑,咱家在暗处,可是为他捏了把汗呢,狼王说丁公手段比虎更甚,如今丁公亲手弑子,让在下印象颇深。”
“当这逆子与雒阳的阉党勾结,妄图夺我兵权时,已与路边的野狗无异,不清楚自己实力就妄动者,拿不了这柄剑。”丁原说话同时,将盖着黑布的丁熊尸体一脚踢飞了出去,其中的尸体平摊在地面上,晃动的烛光下,丁熊已然污浊灰白的眼仁中,一个光头灰衣的胖子渐渐从房屋的角落中由黑暗中映射显现。
“丁公果然非常人!”胖子竖起了拇指,声音却尖细无比“还请丁公勿忘狼王今日助力呢,一名骨鹫,两千骑兵战马,还有贵公子与雒阳串通的情报,这可都是花销。”
“去告诉你家狼王,就说这帮他铲除旁系两千异己的忙,算是我白送予他了。”
“嘿嘿,丁公明白人,咱家辩不过您,不过狼王找的那个正主还有铁树巷里的那些人。”这个胖子话不说完,人字拖了一个长音,似在征询着丁原的意见。
丁原走到胖子面前,用鼻子如野兽一般嗅了嗅他,胖子哪里会意识到丁原有这种举动,紧张地满面堆笑,只是额头和鼻尖上,在这寒冷的天气突然透出些汗珠。
“以人油点灯可让室内长亮,你可否有意为我添置一些?”看到胖子摸着他的肚子脸色大变,丁原满意了稍许,转身朝向门外,手握玄铁长剑“永远别在我的地盘上吐出舌头,我不管你是狼,亦或是那条狼的狗,永远记住一点,这里不是你们的大草原,这并州,是我丁原的。”
胖子不断随着丁原的话而点头,好像一只用兽皮新制成的亮白色拨浪鼓,丁原停顿了些许,再次开口“不准在我面前再提起铁树巷,至于那孩子,虎狼营没有找到,如果她真藏身与药碾峡中,或许与迟归的十二骑有关,有本事,自己领回去吧。”
胖子听到这句话,倒退了三步,猛地鞠了几次超过九十度的躬“有丁公的话,蹋瑞心里有底了,丁公真是狼王最值得信任的好朋友!”说完,胖子陪着笑,倒退着出了房门,快速隐入了黑暗之中。
大厅再次恢复了沉寂,适才的夕阳此时已经完全不见,只有西北风吹过刀刃的嗡嗡声让门外的黑暗更为萧杀,过了半晌,确认这屋子内外只有自己一人的气息,丁原才喃喃自语“朋友?什么是朋友?”
黑暗之中,那个苍老的身影猛地坐在地上,将已然冰冷僵硬的丁熊和他那把玄铁长剑一起抱在怀中,丁熊的头被放在他的膝盖上,仿若丁熊依然是他没有长大的孩子一般亲昵“为父与你说过,站在顶端者,要强硬,更要有耐心,否则,示弱的我们将会成为番邦和雒阳之间的肉饼,你这个蠢孩子,怎么就只懂得声色犬马,不懂为父的心呢?为什么非要逼为父在敌人面前杀了你呢?我的儿!”
丁原近乎呓语的疑问声音太小,小到连烛火都不再晃动,没有,也不再能得到答案的他,只能轻摇着身体,哼着一曲并州人再熟悉不过的歌谣,伴着节奏,轻轻拍着将头枕在他膝上的丁熊,像是在哄孩子睡去,窗并没关拢,丁原低沉的歌谣声飘到了屋外,和着凛冽的寒风,像极了孤兽一面在舐拭自己受伤的爪子,一面在在哀嚎,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