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馆她居住过的小房子,一切如故。
客厅里淡青色的沙发,玻璃面的茶几,窗边那张带踏脚的竹摇椅,小小的书桌和书柜,里面依然是她读过的那些外文书籍。
书桌上那本临走时放下的原版《夜色温柔》,还翻开在插了书签的那页,桌边的日历,还是自己离去的日子,上面用铅笔写了法文“再见”;跨进内室,还是那张不大带着栏杆的木床,青纱的蚊帐是新的,有着美丽的流苏和花边,摆设简洁而温馨。
打开门,许良辰走到阳台,过去的日子自己曾无数次在这里远眺,快乐地看见过很多风景:洋房南面的花园,刻意散乱铺就的鹅卵小径,一泓碧水,池里有荷花和金鱼,雪松、香樟等树木和玲珑的假山环池而立,记得旁边那块太湖石上,还刻着姨丈写的“嘉庐”二字。
阳光从广玉兰浓密的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影子,许良辰幽幽叹了口气。当年阳光,今天的影子,岁月就像深藏了一切的智者,无喜无悲,看着人间的欢乐哀愁。
昨天启明门前的情景令她担忧,今天一早便打了电话回去。
史密斯校长话说的委婉,许良辰的心却直直沉了下去:“……密斯许,我很遗憾,同事和学生们都很想您和您生动美妙的授课,但是那些‘无冕之王’却不愿意放过我们,请原谅,您的课校委会暂时请苏西小姐代授,等降降温我们不再是热点,便立即请许先生回校,您看可好?”
史密斯校长的做法,许良辰虽然无奈却能够理解。
启明是燕州最好的女校之一,进学校读书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自己使学校成了被注目的焦点,师生们整天被新闻记者围追堵截纷纷扰扰,就是学校容忍,家长们恐怕也有意见。校委会防微杜渐的做法虽然无情,却是釜底抽薪尽快恢复学校教学秩序的最好办法。
启明如此,圣玛丽女中的工作恐怕也悬了,许良辰认命地打电话过去,不出所料,玛丽修女温柔含笑的声音,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许良辰有礼地致歉、道谢,挂上了电话。
低头看着自己修长柔白的手,她无声苦笑,大姐说的丝毫不错,这些大少真不是轻易沾惹的,段某人偶尔发疯,却轻而易举地断送了自己的工作……除去戴维负责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现在的十里洋场,自己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份合适和喜欢的工作了吧,不由很是闷闷不乐。
许良辰把心情掩饰地很好,廖玉凤却从丫头那里听说了她打电话的事,不由很为她担心。
良辰自幼聪慧有志,不是闺中娇柔的千金小姐,读书有益社会是她的理想,现在竟然失了工作,可想而知她的心情。
于是,想了半天,打了几个电话出去。
接下来几日,廖玉凤一直不肯让许良辰回孙府,除去细心安排药与膳食,自己一直陪着,多方安慰,江竟芜也总是尽可能地过来,许良辰心下感激,想想躲在这里好歹比孙府隐秘,便也没有坚持回去。
这天傍晚,许美辰突然来访,不知和廖玉凤说了什么,把许良辰拉上了汽车。
“大姐打麻将赢了?”许良辰笑着调侃:“这么晚了把我拉出来,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许美辰笑着横了妹妹一眼:“你倒好,从医院回来,一头扎进江公馆,连究竟怎么回事也不和我说一声,害得姐姐整天提心吊胆的,段……怎么肯放你回来?”
许良辰苦笑着点头,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许美辰诧异地看着她,沉思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略过这个话题絮絮讲着近来外面对此事的反应,不久车子在理查饭店门前停下。
这是租界新建的酒店,楼高五层,英国新古典主义的外形,成排的拱形窗,能容纳五百人的宴会大厅宽敞而气派,有十里洋场首创的“熏炙室”(类似现在的三温暖)。
大姐请自己来这里?许良辰有些不解地看了许美辰一眼,正想提问,却见一辆车子驶过来停在了一旁,车窗摇落,是段奕桀英俊冷清的脸,许良辰不由意外地看了看大姐。
许美辰凝视着二妹微蹙的黛眉低声道:“他要见你,说是有正经事……”
许良辰看了大姐一眼,心里有些怪美辰不早说清楚,无奈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便也答应着。罗宏义一脸笑容走过来拉开车门:“大小姐,您好;二小姐,大少请您过去。”
许良辰淡淡颌首,下了车。
段奕桀微皱着剑眉,黑眸炯炯,盯着许良辰坐到一旁。
这丫头竟然一直住在江公馆,还真当成自己家了?江川童鞋也是所有应酬一律拒绝,下班就往梅里美路跑,感情是旧情人重逢,是不是自己不来找就索性做江家人了?那句俗语这几天一直在他心头浮现,让段奕桀的心情没来由的差。
“怎么没住在你表哥那里?”实在忍不住,段奕桀不动声色地斜了许良辰一眼。
闻言许良辰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我住在哪里,也关你大少的事?一瞥没有回答,却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段先生找我,有什么吩咐?”
顾左右而言他,段奕桀盯着她扑闪的羽睫,心里很不爽,却也不再追究,淡淡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看来二小姐把那晚我嘱咐的话,忘得很干净呢。”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嘱咐的什么话?许良辰一顿,眨了眨大眼睛,看着她带了茫然的神色,段奕桀的脸登时有些发黑,身子一倾靠了过来。
想不到人前这冷面大少也突然发癫,许良辰心虚地瞥了瞥司机和罗副官,往边上躲去,无奈空间有限,只好不安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越凑越近,英俊的脸上那双黑眸中隐隐有波浪汹涌翻滚。
“二小姐年岁不大,忘性倒不小,看来要时时提醒才行。”段奕桀侧脸,薄唇堪堪贴在许良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