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万物沉寂。万象楼巍峨独立,层层飞檐挑着灯盏,光彩远绽拂照伊阙。秋斋即将来临,聂向晚依循蒙撒之意,每日子时前燃放风灯,用以向天神昭告祥瑞气象。风灯越飞越高,到巅峰处尾端的焰彩包会炸开,撒落一些金粉花末。
今晚的风灯却有些异样。只见其中的一盏遥遥飞了一阵,突然倒头栽了下来,如火球一般砸向万象楼西南方,点燃了飞檐上的油彩,不多时,那角檐翅火光大作。
已推算好了时辰的聂向晚早早走到洗脱嫌疑的鼓楼处,与巡夜士兵齐声惊呼。“快快通传国师,万象楼起火了!”
翌日朱明院的晨谏之中,便多了蒙撒的身影。蒙撒上表说,西南起火,天降凶昭,风腾古府瑞象太盛,与皇廷祥彩犯冲,需压制。萧皇后逡巡一眼左右官员,询问谁能领这趟差使。
左右踌躇,胆大者禀奏:“前些日子,皇后为公主筹备婚礼,派官员分发礼帖去三宗……至今都不见礼官们归还……。”
官员倒吸一口凉气,萧皇后抑制不怿神色,冷冷道:“三宗即使还狂妄,我也不信他们敢滥杀礼官,压我皇廷一筹。”说罢,擢派蒙撒领特使之责前往风腾古府。
蒙撒却慢吞吞说道:“本国师夜观天象,发觉卓大人所居院落位于风腾瑞象之末,紫气浮动,似乎能抵挡风腾那方的锐势。皇后若是请动卓大人前往,那才是造福于本朝的决断。”
一番辩驳之后,萧皇后无奈下诏令,派出蒙撒白衣教众与卓王孙两方人马前往风腾。站在宫门前的聂向晚自然听到所有议对,深知若无意外,这趟差事会落在她头上。正屏气凝神间,蒙撒果然走到她跟前,要她领旨出使风腾。
聂向晚本意便是混进宗主袁择辖制下的风腾古府,趁机打探一番,鼓动农奴生事。听到蒙撒一开金口,她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至于蒙撒牵扯进卓王孙一事,是她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她揣测,华朝特使必定会维护本国威仪,拒绝萧皇后的差遣。然而世事多变,卓王孙为堵塞蒙撒之口,竟然应允此等差事。
巳时,伊阙皇城正门大开,聂向晚乘坐的简朴青车缓缓出行,一队白衣巫祝持旗随护左右。走到郊野之时,聚集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聂向晚撩起窗帷,细细查看路上光景。上次随蒙撒调军回转伊阙时,他们绕道经过风腾古府,有意不触动袁择的气焰。因另走偏道,蒙撒又是享有盛誉的国师,流民暴乱就没有波及行军队伍。
今日的出使队伍却走得艰难。
青车上插着蒙撒专属的彩绣金凤旗,一些妇孺认出了标识,靠近过来,围堵着队伍,七嘴八舌说道:“国师行行好,替我们做场法,撒点风露下来,我们饿坏了啊!”
聂向晚暗叹口气,钻出车门,将预备好的粮食衣物分发下去。一群农家汉子突然从田埂下冲出,个个骨瘦如柴,拨开妇人小孩,抢走了米袋。
场面一度混乱。
聂向晚抽出金凤旗,捏在手中,跳下马车站在路旁观望,并不阻挡。汉子们一阵哄抢,见到白衣巫祝在前,顺势扒下了他们的衣装。
巫祝队长捂住胸口扯碎的布条,抖索着说:“小童姑娘,这,这可怎么办。”
“不要阻拦,随他们去。”
队长欲哭无泪:“再抢下去,马车都要被拉开了。”
聂向晚微微一怔:“你倒是提醒了我。”她跃上摇摇欲坠的车顶,将金凤旗一招,朗声道:“天赐瑞兆神武大国师门前护法在此,尔等速速退去!”
众人哄抢的动作稍稍一滞。聂向晚左手持旗,右手抓了一把金砂粉,效仿平日蒙撒的模样,闭目撒了出去。“国师昨晚已经祭坛,祷告天神开眼,拂照沐浴金砂之人。”趁着众人扬手接金砂的间隙,她抢下车厢里的包袱,跳到白马之上成功脱围。
受惊的巫祝随从也发力追着白马跑向山道,边追边问道:“小童姑娘跑什么?”
聂向晚勒住马,低声道:“那些人是从袁择坞堡里逃出来的农奴,饿得两眼发青,国师的名号只能镇住他们一阵,等他们回过神来,就会抓住我们,把我们煮着吃了。”
一众巫祝面带犹豫之色,听到恐吓后,也不逃走。
聂向晚跃下马,将队长拉到一边,问:“你老实说,这次陪着我出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队长吞吐道:“没有。”
聂向晚笑道:“上次就是你带人行刺卓大人,这次国师又指派你出来,怎么可能不生事。”
农家汉子出身的队长最终交代,国师蒙撒用言语挤兑卓王孙,迫使卓王孙也得出行风腾。他们在路上可伺机使绊,给卓王孙一些苦头吃。
聂向晚很想拍清呆头呆脑的队长,肃容说道:“卓大人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别说下绊子,就是接近他都很危险。我数次支开你们,便是救你们一命。”
随后,一队巫祝被说动,抓着撕乱的衣服翻山走向伊阙,向蒙撒复命。
聂向晚将众人支开后,骑马跃上山冈,顺着榛子树丛朝外走。底下隐隐传来马嘶,夹杂汉子们的吵闹声。她侧耳听了一阵,叹口气,从包袱里摸出了焰彩盒。
通往风腾古府的官道只有一条,卓王孙出行的车队正好走在了聂向晚身后。
农汉们前番得利,看到一队十数人护卫的马队缓缓行来,胆子大了些,堵在前头就待伸手抢掠。卓王孙安身坐在车厢里,不发一语,车夫依然行驾,腰身挺得笔直。银衣铠甲的骑兵齐齐驱马上前,当道而立,手中长剑指向农汉,眉目间蕴着一团杀气。
打头的汉子正待呼喝众人动手,突然砰咚一声巨响,引得路旁的孩童惊呼:“山那边有彩云!”他们回头去看,只见到青色山冈之上,伞盖似的一朵朵云彩争先而出,红紫两色辉映,片刻后聚集起一团光彩陆离的凤凰雾云,缓缓向着伊阙去了。
农汉尚在惊疑,妇人们已遥遥下拜:“天神真的显灵了!”推推搡搡追着云雾跑去。
官道上的流民不多时就散了,卓王孙撩起窗帷一角,看了看风向,吩咐道:“你们先去驿馆候着。”
榛子树结集如华盖,遮住了底下的一涧泉水。聂向晚挽起袖子,在香气浮动的山泉中替白马上上下下刷了一遍身体,看到自己也湿透了,顺便勉为其难洗了个澡。
她将白马栓在树下,坐在山石上听虫鸣鸟叫。一只松鼠跳过,带动树枝沙沙轻响。她拈起榛木棒敲了敲树身,吓跑松鼠。另有一只灰皮野兔从树洞冒出头,慌慌张张奔向草丛。她见了,忙提着裙子追过去。
山路弯弯曲曲,尽头处站着紫袍身影,绯色罗纱蔽罩迎风飞扬,散发衣染清香。
聂向晚顿步,迟疑问道:“公子怎会在这里?”
卓王孙弯腰提起被砸晕的兔子,淡淡道:“刚才山头飞过一只凤凰云彩,可是你放的焰火?”
聂向晚推了推背上的包袱,答道:“是我放的,想替公子解围。”
“那朵云极好看,何人能有这般巧手?”
聂向晚沉默不语。风灯和焰彩都是谢飞叔叔做的,巧夺天工,特意嘱托阿驻送进宫来。他依照她的想法才做了两三个,为了降服袁择一事所用,哪能让她随随便便透露出处?
卓王孙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再放一只给我瞧瞧。”
聂向晚抹去额上汗水,低声说道:“那些只是糊弄人的小把戏,公子勿要取笑了。”
卓王孙拎着灰兔耳朵向山冈走去,聂向晚看到兔子一动不动的样子,踌躇一下,也跟在后面。“公子怎么单身上得山来?那一众随从呢?”
卓王孙面不改色答道:“先前流民暴乱,将一众人冲散了。”
“卫士能找到山上来么?”
“不用担心,他们有办法寻到我。”
聂向晚语塞,安静跟在卓王孙身后,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山尖长满枝叶饱绽的松树,一间破败的木屋依在石前,吞吐着风声月色。走进门,地上搭建着火塘,随处摆放着采石人的用具。主人或是逃难或是饿死,不见归还。卓王孙安然坐在木椅上,将发晕的兔子放上火架,拂了拂衣袖。他的意态极淡雅,似乎是在屋子里作客,脸上也不见任何焦灼的神色。
聂向晚站在门外,紧紧看着半死的兔子,问道:“公子肚子饿了么?”
“嗯。”
聂向晚将包袱抵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在里面翻拣一阵,摸出两个干果和一块糕点,一并包在手帕中,慢慢走近。“公子先将就一下,我再去摘些果子。”
卓王孙接过干粮,随手在手帕上抓了抓,将它整治成一朵西番莲花的模样,轻轻搁在陶壶口。
聂向晚看得眼直:“想是公子吃不惯这些粗食……。”她走到木架旁拎起灰兔耳朵,摆了摆它的身子,说道:“这只兔子也是粗皮糙肉的,公子稍微忍耐下,我再去寻得更好的口粮。”说完,她也不等卓王孙应允,抱住兔子急匆匆走下山去。
来到山涧旁,白马轻轻甩着尾巴,万物静默如故。她用冷水淋醒兔子,将它塞进树洞,又轻轻跃起,采摘了一些树上结的果子。洗净后,她将果子切成小片,放在蕉叶上。随后又想了想,摘下两枚红透的沙枣,点缀在果叶顶,将它们包成了一个粽子。
卓王孙留在木屋里,查看四周境况。他在马车上已休整一天,食水充足。相比聂向晚的奔波,他闲适了许多,见她许久不归还,他并不心急,依然安静坐着。
聂向晚终于摸进门来,递给他一个裹得紧紧的蕉叶粽子。在她少许期待的目光下,他拆开叶子,吃了几片水果。好在她也没问滋味如何,他默默咽下了那股苦涩。
聂向晚看看蕉叶上被她切得七零八落的水果,问道:“公子饱了么?”
卓王孙轻轻一咳:“饱了。”
聂向晚暗地松口气,暗想再也不必采摘树上的果子了,心思转到嘴里时,自然变成了一些客套话。“公子早些安歇吧,我去看看白马。”她施了个礼,先行离开木屋。
当晚,月朗星稀,夜风轻柔。聂向晚靠坐在树干上,远望着玉盘似的月亮,蓦地想起娘亲所讲的故事。她说嫦娥夜夜相思,泪水化作星子撒下来,那一明一暗的光彩,都是天上人的悔恨眼泪。
风拂过,送来一阵衣染清香。
聂向晚低眼一看,卓王孙正站在树下,手里扣着一枚石子,趁月色,将石子飞激进草丛。
聂向晚跃下树问道:“公子这是干什么?”
“打猎。”
聂向晚的眼皮跳动一下:“这夜深人静之时,正是万物生长之期,公子高抬贵手,让兔子松鼠回巢睡个安稳觉吧。”
卓王孙拂拂袖口,清淡道:“既然有你求情,那我便放过它们。”
聂向晚听后腹诽一句,又不便与他争论,只觉在如此寂静的山涧旁,两人默然相对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傻气。她咳了一声,先开口说道:“我送公子回去,公子早些安歇。”
“肚子饿,睡不着。”
聂向晚在包袱里翻了翻,拿出细绳扎紧的粽叶包,倒出一个兔头形状的饭团,递给卓王孙,无奈地说:“最后一个了,公子将就下吧。”
卓王孙笑纳。
聂向晚用榛子棒扫开连绵起伏的野草,领着卓王孙朝山顶木屋走去。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像是流纱一般轻柔。他们各自无话,只是窸窸窣窣地走着,在静寂的夜里,惊吓了草虫的奏鸣曲。
木屋前安放着一把椅子,卓王孙安然坐下,说道:“你进去休息,我在外守一夜。”
聂向晚忙推辞,卓王孙稳坐不动。她走进屋子里,倒在石床之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华淡漠,将天色裁成一袭素色衣袍,长长地拖在窗口。她默然看着,突然听到门外在问:“在想什么?”
她随口应道:“公子不会趁我熟睡之时,又去猎杀一些小兔子小松鼠吧?”
“不会。”
她翻了个身,看到素淡月光落在石壁之上,不禁用手摸了摸。月色终究是凉的,不似那人的袍角,无论她怎么放松心神,都不能摒弃脑子里浮现的影子。
她干脆盘膝而坐,冥想了一番。
门外不闻任何声息,卓王孙端坐如故,月华落在他的衣上,像是一捧清冷的雪。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若是妄动心念,难免又会毒发,痛得他难以把持住。
正默默吐纳时,聂向晚的声音传来:“听闻公子通晓几方语言?”
卓王孙淡淡应了声。
“公子可知北理之外的乌尔特族?”
“知道。”
聂向晚沉顿一下,又问道:“他们的话好学么?”
卓王孙也静默一下,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聂向晚踌躇片刻说道:“‘比奇那多库玛,陀越思音虽尼格’是什么意思?”
卓王孙心里一动,一股尖锐的痛楚便直入肺腑。他抹去嘴边血,皱眉问道:“谁对你说的?”
“我在冰原上待过一阵,一天,一个猎户大哥跟我说了域外的故事。他喝醉了,反复唱着这一句,瞧着还似是很伤感。”
卓王孙暗暗吐纳一刻,才应道:“我恋你,当生死如一。”
聂向晚抓头,细细想着这句话,沉默了下来。
卓王孙又道:“乌尔特族发轫于乌干湖上,世代牧羊为生。相传三十年前,三宗坞主用火攻占冰原,将乌尔特族赶到了域外。族内的男子被抓,与北理民女通婚,放弃了发妻。一代代人传下来,与北理民众混杂,诞下后裔,偏又割舍不了本族的血脉亲情。男子一入冬天,便走去遥远的雪湖,寻找瞳色相近之人。依照他们的族规,若是嫡系,身上必定有相同的印记。你提及的那个猎户,想必是发妻已死,或者是与他生生分离,让他难以独自存活下去……。”说到最后,他的语声变得凝涩不少,屋内反而无一丝动静。他细细一听,原来是她已经睡着。
卓王孙秉持君子之风,进屋一次替聂向晚盖好身上的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没有动作。他看着月升月落,独自抑制内心的伤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动树枝乱响,他怕扰了她的睡梦,才拈起石子将它赶跑。
天亮后,聂向晚借口去山涧边洗漱,撇下屋前的卓王孙一人。她牵着白马走到山道口,在马股上狠狠一抽,看它顺势跑向了木屋。处置好一切,她便掠起身形,远远奔着风腾山而去。
如果不出异常,先行混入农户中的盖行远已经等在了田埂上。盖行远为人朴实,在石城中享有薄名,这次为了化解三宗势力,他依计改名作盖大,混进了袁择名下的佃户家。
袁择既是宗主,依附于他的农奴便是佃户。农奴地位低贱,无田产口粮,只能租借袁择的土地进行耕种。袁择为控制隶属的奴众,将数座镇子连起来,砌上砾石砖墙,称霸于一方。三十前过去了,原风腾山野就变成了袁择的私家府第。
换好农妇装的聂向晚翻山越岭,掠进一片榆树林里。众多的妇孺砍断大树,拖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烟滚滚的石窟。石窟上洞开一根硕大的烟囱,烧炭后的烟气一阵阵排向苍穹。坟包一般的洞窟中另有安置,转过去,才能看见铁栅栏与索道。一些光着胳臂的汉子抡起铁锤,站在黄土院子里敲打武器。
聂向晚抹黑脸,混进人群拖了一棵榆树,费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时有推着木车的农工走过,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终于在做完晌午的劳役后,碰到在水井边喝水的盖行远。
“布置得如何?”
聂向晚也觉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盖行远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是谁,也爽快说道:“石城里的流民来了一批,化成无家可归的人投靠进了袁择的镇子。镇子里都住着农奴,他们也有头领。我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一下石城的好处,已经与他们接上了话。再等几天,合适的机会一来,相信他们能起来反抗。”
聂向晚沉吟道:“这事并不简单,还请盖大哥多费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