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正殿内,烛影摇红,喜绸回舞,四壁兰熏如龙,缓缓放送。殿内极安静,只有三个人。
正值大婚,叶沉渊仍然穿着玄衣纁裳,没有佩戴衮冕,仅用飞线缀饰的火龙章纹昭示出了无与伦比的地位。他静静地站在御座之前长阶之上,冷淡道:“念。”
右下,站着一名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银白的貂领,银白的衣裳,银白的袖罩,银白的靴子。按例,他不应当穿白,但似乎在叶沉渊面前,他能享受这个特权。
兵部尚书之子左迁,光听名号,不论他在太子府侍奉八年的历史,他也有这个资格站在正殿,参与叶沉渊的政要大事。
此时,他拿着从信鸽脚下解封的锦帛,察觉双手有千斤之重。面对着太子殿下始终不变的冷漠容颜,而另一侧的老者,府内执事总管修谬先生掠过来的眼神,他的心中有了踟蹰,不知怎么妥当安排。
但遵循以前惯例,殿下说话不重复二次。当即他轻咳一声,念道:“辰时三刻,聂无忧炸毁冰底,谢一不知去向。”
叶沉渊听后静立不语,眼眸如同罩了层冰水。
左迁没得到指示,揣测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与修谬先生不同,后进府两年,只听闻殿下将一名劲敌封存在北疆炼渊,似乎在十年前,曾与殿下有过渊源。今日公卿王侯入府贺礼,他与修谬将众人引至偏殿休息,回头看见一名侍从捧了鸽子匆匆跑来,殿下站在长阶前扫了一眼,突然就下令关闭殿门,转身垂袖而去。
他不解,问修谬,修谬淡淡地说:“这只鸽子非凡品,是由宁州馆驿驯斥,殿下见它飞回,便能猜测发生何事。”
果然进了正殿,那庭照煦暖,御座之前却伫立着一道凛然的身影。玄衣章纹在兰香烛影中舒展开来,映着迷离流光,落成碧碧沉色。人不动,周身的气势便冷了几分。
自始至终,殿下只说了一个念字。但左迁相信,殿下什么都明白,即使是身处千里之外的汴陵。
殿内岑寂,叶沉渊垂袖而立,烛光将他的身子剪落了一道侧影。锦袍玉带的老者修谬等了又等,不见回音,只能抬手作揖,开口说道:“请殿下示下。”
叶沉渊抬眼望他,说道:“几年了?”
左迁不明就里,静侍一旁,头微垂,意恭顺。耳边又响起修谬果决的声音:“万康四年初冬入川,至今九年十一个月。”
万康是当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定的年号,后改制,称为安开。左迁听在耳里,旋即明白是太子推断那名劲敌被困的时间。
叶沉渊的身影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动,语气也是一如往常,那样冷淡。“九年十一个月零三天。”
灯烛突晃,朱窗镂刻着最后一点斜阳光辉,殿内寒气萌生,掩落一地阴影。左迁不敢抬头去看,感受着那点微光完全消逝,留在脚边的,只有黑暗。
修谬再开口:“殿下,可派出军营骁骑查找谢一下落。”
“不急,谢一跑不了。”叶沉渊说道,“先处置聂无忧。”
修谬的眼睛也如灯花一爆,突出零星光彩来。他急道:“殿下今日许婚又悔婚,将李族公主闲置一边,已于礼法不合。如果再派人追杀理国首辅之子,恐怕有失两朝和气!”
“噤声。”
修谬疾呼:“请殿下三思!”
叶沉渊突然抬起玄衣右袖,随手挥了一下。袖风尖利扑走,奔到边侧赤金龙烛座前,呼地一声,将光明尽数吞没。顿时殿内更加幽暗,那烛绒上,还冒出丝丝缕缕青烟。
左迁眼皮直跳,看得分明,一截截盘龙金漆的火烛无声滑落,切得比刀工还齐。倘若有人再说上一句,这种掌风第二次劈落下来,半则宫殿都会破损,更何况活生生的人。
如此,都噤声了。
叶沉渊道:“聂无忧胆敢将谢一放出来,就应当有受我刑虐的准备。”
修谬尝试着开口:“可今日这场大婚,殿下理应完成……。”
叶沉渊不置可否,只说道:“即刻派出一百名精利影卫,皆白衣入关。五十人潜去伊阙,覆没聂府,不可走漏一人。五十人向东追击,星夜赶至平州明府,截断聂无忧退路。”
左迁微怔,询问道:“殿下为何兵分两路?”
叶沉渊冷冷道:“聂府早已没落,聂无忧没寻到谢一,自然会仓皇逃窜,他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平州。”
“平州?”
“他的未婚妻在那里。”
修谬掩嘴轻咳一声,目视左迁。左迁看着总管淡褐色的眼珠,有如灯花突聚,顿时醒悟了过来,诚恳道:“可否请殿下收回成令?”
叶沉渊抬起墨黑的眸子,径直盯住了修谬,道:“总管还未想明白?”
修谬微讷。
叶沉渊冷冷道:“那聂无忧是主战派。”
修谬长叹,即刻明白这桩追杀令是没法收回了。殿下的布置一向有深意,既铲除了他的眼中刺,又能瓦解理国人的抗击心。
岑寂森森的大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惶急的呼喝“公主不可!”“公主不可!”左迁待回身探望,迎上殿下目光,只得定住身形不动。修谬仿似看不懂身旁二人的机锋,快步走到殿前,大开正门,沉声喝道:“何事喧哗?”
众多颜色间,飞奔而来锦衣霞帔的李若水,修谬看着她的晶莹双瞳溢出惊惶神色,嘴里轻轻叹了口气。“公主终究是孩子心性……不过,也利于殿下控制北理。”
一刻钟前,李若水并不是这种模样。她坐在合黎宫里,乖巧行妆,宫女跑进来通告,她猛地站起身形,花容褪去了颜色。翟冠盈盈降下玉凤金翅,随着她的晃动,也在萧萧颤抖。
“殿下为什么要悔婚?”李若水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显得难以置信。
还是容娘镇定,喝问那名报讯的宫女:“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宫女见着容娘面色不善,扑通跪下,说道:“奴婢依循您的吩咐,去齐昭容身边做替手,站了会,听到昭容对侍从说道,速速备车替太子殿下遣送贵客,不可失了礼节。再过了会,殿下封闭正门,召集左迁公子修谬先生进殿。”
李若水心里乱得像团漩流奔走。她怔立了一下,突然提起礼服裙幅,径直朝着大殿跑去。容娘在后追赶,不敢高声劝止,只能催促随嫁侍从:“快,快,拦住公主,不能让公主冲撞了殿下圣驾。”
侍从也一溜烟追去。
李若水脚下生风,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急过。远远地,瞧见了齐昭容穿着花纹鞠衣,正在偏殿前恭送礼客,还有一些大臣面露不解之色,回头望着严闭岿然的正殿。她顾不了那么多,扒开疏落人影,便待跻入前列。
宫娥垂首林立,见她左右冲突,伸出手来阻隔。
李若水推开她们的手,气喘不定地站着,皱眉喊了一声:“大胆!敢阻拦本公主!”
那些浅色宫衣的手臂都慢慢放下。
齐昭容闻声走过来,以水红绢丝手帕掩住嘴,咳嗽了下,轻声说道:“公主,今日不比往常,莫失了礼仪。”
李若水横眉怒目,叫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齐昭容微微笑着,白皙的面容上如同浮上一层春水,干净又明和。李若水想推开她,她突然又低声说:“公主可知殿下为何从未册立正妃?”
周围走动司职的侍从、前锋卫、公卿大臣,三尺见方的白玉地砖上不断响起橐橐靴声,如此喧闹的环境下,李若水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她愣了愣,看向齐昭容:“为什么?”
不得不说,她对这个十分好奇,也十分在意。
齐昭容轻叹:“我猜测是和一个叫做‘谢一’的女人有关。”
李若水瞪大了眼:“谢一是谁,本公主没听说过。”
齐昭容幽幽一笑:“十年前,她就认得殿下了,却成了殿下的死敌。此后,殿下励精图治,收复我朝疆土,再也不提往事。修建太子府的第一天,殿下就下旨悬空妃位,不得册封。”
李若水怔怔听着,喃喃道:“这些和本公主没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齐昭容说完想说的话。“刚才殿下接到的就是谢一的消息。”她轻轻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由得贴身女侍扶住手臂,不声不响地走了。
李若水惊醒过来,推开眼前人影,直冲着正殿大门跑去。恰逢此时,朱门洞开,一个五十多岁的锦袍老者走出,沉着嗓子喝了声:“何事喧哗?”
李若水冲过修谬身侧,扑进了大殿。
这是她自离开故国来到华朝的天数内,第二次见到叶沉渊。他穿着礼服,探望她的目光亦如沉霭暮色,不温柔,不寒冷,却永远隔着疏远的距离。
“殿下为什么出尔反尔毁掉这桩婚事?”她提着裙裾小跑向前,气息不稳说道。
叶沉渊放眼远望门外,看着前锋卫士肃清了道路,转眼对左迁说:“召集影卫。”
头上的翟冠沉甸甸的,李若水急需向前,反手掀开了冠冕。流光溢彩的翟冠如残蕊坠地,细织的翡翠璎珞珠玉叮叮咚咚洒满金砖面,像是奏响一曲哀歌。她在这种声响中,扑向了叶沉渊胸口。
叶沉渊伫立不动,冷声喝道:“止步!”
李若水硬生生停止了脚步,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泪水也像珠砾袭地,滴滴滚落下来。肆意奔流的泪珠并不能改变庭上人分毫,他正对着她,声音堪比深冬寒雪。
“按律例,公主应当避居行苑,容后再议婚期。”
李若水抬起迷蒙的眼眸,努力看着叶沉渊。婚期一旦滞后,容易生出变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面对暗夜修罗般的叶沉渊,她抑制不了满心的慌张,双膝一软,就地跪坐了下来。
修谬远远地站在殿门一侧,抬手道:“老臣恳请殿下三思!不可随意发动暗杀!我们当务之急是追捕谢一,不是理国的聂公子!”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殿中人即将发生什么事,包括他希望有人劝止的私心。
李若水闻声震惊,难以置信地仰望叶沉渊,哭道:“殿下还要追杀聂公子?”
叶沉渊冷淡不语。李若水见状,哭倒在地。
尾随而来的容娘走到殿门石阶前,匍匐跪拜,声音恭谦。“奴婢教导不力,未能照顾好公主,请殿下责罚。”
叶沉渊目视门内的修谬,修谬上前一步,亲自扶起容娘。“容娘请起,殿下之意是好生安抚公主,不可再让她伤心。”
容娘朝着修谬裣衽一礼,低眉趋向正殿玉阶前,先施礼,再伸手挽住李若水右臂,轻呼道:“公主,公主,请随奴婢回合黎宫。”
“殿下——”
哭得花容惨淡的李若水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叶沉渊,哽咽道:“你真的是那么冷漠的人吗?如果我以妻子的身份请求你,你能收回成令吗?”
叶沉渊后退一步,避开了金砖上伸过来的颤巍巍的秀腕,道:“带公主回宫。”
李若水突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一截洁白的皓腕抓住玄衣下摆,仿似溺水之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容娘看了大惊,扑通一声跪下,双掌向上额头触地,说道:“请殿下念在公主未识礼仪的情分上,不要责罚公主!”
叶沉渊看了看扑倒在脚边哭泣不止的李若水,微微躬身,伸出了右手。李若水听到殿内没有一丝声音,抬起头,便看到一截玄色衣袖递在眼前,上面还镌绣着繁复不知的章纹。只是他的手,隐在其中,没露出一点指纹。
李若水扶着这只稍显力道的手臂,怔怔站起。
叶沉渊看了看一侧站立的左迁,说道:“送公主。”
左迁连忙走出,朝着李若水行礼,延请她出殿。容娘躬身后退,退出殿外,关闭殿门。沉厚的大门在暮色中吱呀阖起,将李若水的泪水阻隔在外面,将满室的冷清留在了里面。
李若水挣脱容娘的手,一边朝回走,一边无声落泪。她的发在夜风中飞起,鸦雏之色梳理着雪白容颜,尽显骇人的凄婉。她的礼衣有些凌乱,璎珞珠配有些残损,但她看都不看,只在心中反复想着:我喜欢他,他以后成了我的夫君,我将伴随一生。只是,他怎么能这样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