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红梅绽放,枝叶上点缀着嫣然花朵,盈盈探入昭和殿窗内。
齐昭容摆摆手,唤退众婢从撤退火龙暖熏,侯在殿外。心腹霜玉随即取出一盏琉璃龛,小心翼翼地放在锦桌上。龛里种植着一大株亮丽兰草,用冰块拥簇根部,凝结的水露从青色叶尖滴落。
“这株‘舌吻’状似兰花,毒性异常,产自于华西灾区,十年难得一见。”齐昭容凑近冰龛,细致说了说毒草来历。
上月叶沉渊擢她去华西赈灾,在父亲老部落转一圈,便让她找到了这个宝贝。舌吻含慢性巨毒,外形与兰花无异,且带馨香,足够以假乱真。平常人长期摄入此种兰香,会在睡梦中死去。皮肤若是沾上,数月后也将腐化溃烂,可见毒性之强。原本她想带回来对付李若水,没想到谢开言进府后占尽宠爱,她抑着性子想了片刻,决定先拿来对付谢开言。
霜玉得令,戴着羊膜手套取过舌吻,炼制成护肤油膏,将油膏掺杂在宫人的月例用度中,使了个手法送给了谢开言的侍药婢女。又拿着晒干的舌吻草末,趁夜色假意与云杏殿的宫女一撞,将草末撒进了白华粉叶中。
谢开言怔怔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看着园外,远处有细碎语声,似乎是宫女致歉声:“撞到了霜玉姐姐,真是对不住。”
霜玉的衣衫角影影绰绰从梅林间拂落,过后不见踪影。宫女走进来,递过绷纱筛子,陪着花双蝶在灯下缝制白华软枕。
暖阁内熏着火龙,四壁映渗园林花草,昼夜间萦绕淡香。侍药婢女捧过温热花露,先交与花双蝶检验,无误后再送到谢开言面前。谢开言看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伸到眼底,不动。
侍药婢女的肌肤受了杯口之热,便透出一股轻缓兰香,散成不易看清的气雾,和着花露的温热渗入谢开言鼻尖。见谢开言坐着出神,婢女惶恐跪地,进献饮用花露。
谢开言低下头,就着她的姿势喝完这盏水,转脸又去瞧着窗外。
婢女每日负责调和四颗清香玉露丸与花露饮水,此刻已然完成任务,便退至殿外休息。
花双蝶熬了一宿缝制完白华软枕,铺在床头,笑着请谢开言入寝。
谢开言睡觉本是不分时辰,当下也不含糊,任由花双蝶替她擦净手脸,倒头就睡。花双蝶轻轻松口气,正待唤众婢从退下,去殿外守候时,谢开言突地一动,滚到了床脚,将枕头踢了下来。
花双蝶拾起软枕再度铺好,谢开言再度踢下。经过反复三次,谢开言才枕着兰香软叶安稳睡着。
一众人退下,只留花双蝶值守。
日中,薄阳轻染花园,暖阁外的梅花也开了,换上一层晶莹肤色。
李若水穿着嫩红袄裙随性而走,被清丽梅林吸引目光,撅嘴踱进花园。白梅冰肌玉骨,一枝便占尽春晖,满树霜雪承泽绽放,重重叠叠地攀升到檐边,遮掩了寝宫内的窗楹。
“殿下就是偏心,全府就两处梅林,只给了昭容和太子妃的窗前,还扣我十天,不准我出宫苑。”
李若水在梨园会上鞭笞谢开言及封少卿各一记,随后被禁足,由随身女官容娘日夜劝诫。她在合黎宫描了十天小绣像,写信催促哥哥主婚,最后听说谢颜已经嫁去北理,平白多了个不认识的皇嫂。她的希望落空,心里极憋闷,由此才来云杏殿的花园里埋怨。
至于齐昭容那里,她可是万万不愿意去的。
先不说齐昭容正得势,等着晋升为贤妃,就是齐昭容笑得和气而温柔的脸,李若水也不想看到,更不说来华朝之后,她暗地里遭到的各种不明欺辱。
李若水喜欢骑马、荡秋千、射小弓、打马球,入府初期,这些爱好都被齐昭容以各种名目劝止。她非常不服,径自外出游玩,回来后便发现马驹失踪、小弓折断、秋千散了架子。
她找容娘哭诉,容娘好生安抚着她,特意跪在叶沉渊下朝必经之路上,委婉地说了说。叶沉渊请她起身,向她应允李若水一切如旧,这才换来一点安稳的日子。
李若水边走边嗅梅香,朗声与容娘说话,笑靥一片灿然。
留守暖阁的花双蝶回头看看睡得安稳的谢开言,提着裙子转到花园里,朝李若水福了福身子。“禀公主,太子妃正在小憩……。”
李若水哼了一声:“所以呢?就要本公主悄悄候着,不出声音?”她拍开梅枝,撒了一身清香,不耐嚷道:“真扫兴!”容娘跟在后面,温声劝道:“公主……公主……不可无礼……。”
窗楹里咯地一声轻响,梅花飘零几瓣,洒在藓苔上。谢开言披长发着衫裙滚落草叶间,额头撞到石尖,刺出一些血。
李若水拍手笑道:“傻傻太子妃,跳窗入林来。石头垫额角,落血染梅开。”
谢开言趴在草叶藓苔之中,抬头呆滞一笑:“好……。”血珠顺着苍白脸庞滑下,滴在嘴角,阻断了第二个将要吐出的“诗”字。
容娘扬声道:“公主!”使李若水撅了撅嘴,不再说话了。
花双蝶早就唤人取来外衣及斗篷等物,搀扶着谢开言起身。她细细擦去血丝,拿过侍药婢女手中的药盒,挑出一抹膏药,涂在谢开言额角。
谢开言含糊道:“痛……。”
花双蝶吹着谢开言的伤口,冷下脸说道:“都知道太子妃爱从窗口出来,不知道将尖刺石块捡开吗?”不等婢女辩解,她便把眼一瞪,无声训斥众人退下。
容娘走出来说道:“太子妃跟前的宫女们都是灵活人儿,肯定打扫过窗口,我看这块石头来得有些蹊跷。”
花双蝶回身笑道:“容娘说得在理。为了不拖累公主,还望公主以后也小心避着脚下,少到园子里来。”
容娘看着花双蝶笑容,一叹:“我这就陪公主回宫。”路上拉着李若水的袖子,忍了又忍,才说道:“花总管护着主子,这份心无可厚非,可是连带着排斥公主,胆子也忒大了些。”
李若水只沉浸在谢开言摔窗破头的喜悦中,丝毫不在意容娘的难受之情。她回到合黎宫吃过午膳,无意看到绑好的秋千架子旁站着一脸呆滞的谢开言,心生不快,将落单的谢开言撵走了。
下午,谢开言拉下侍从,又一人摸到殿前,拉着绳索想攀越上秋千。容娘连忙走近,细声问过她的想法,无奈她只是木讷。
容娘扶着谢开言登上秋千,轻轻推送,陪着她游玩。李若水咬着指尖看了看,跑出来嚷着:“你退下你退下,我要来。”
谢开言似乎听懂了,爬下秋千,拽着绳子含混说道:“断……。”
“断什么断?”李若水翻了个白眼,一把推开谢开言,跃上秋千,不顾容娘劝阻,兀自晃荡起来。容娘不敢出力,李若水便唤来两名宫女推送秋千,越荡越高,笑得十分开怀。
突然,木轴轮下的绳索承受不住力道,无声无息断裂开来,甩出了秋千。李若水惊呼一声,收势不及,径直扑入面前的荷花池中。
寒冬季节,冰水如刺,根根突进李若水身体内。不知何时,池底被人移植进大片黑色水藻,似丝线一般,缠住了李若水的手脚。李若水生长在北理,会骑马张弓,却不擅长凫水。她在水底吞吐两下,便笔直坠落草蔓间。
容娘骇声大呼,云杏殿的侍从随后找来,合力将李若水救出水面。花双蝶俯身掌压李若水腹部,使她悠悠转醒一刻。
“是她……。”李若水吐出几口水,直接指向呆立的谢开言,“好毒的心肠……。”
容娘红着眼睛狠狠瞪了谢开言一眼,花双蝶退后,拢紧斗篷,护住了谢开言的身子。“太子妃此刻失了心智,像孩子一样,怎么可能想着来害公主,还请公主明鉴。”
李若水来不及说第二句,就惨白着脸色昏死过去。
齐昭容闻讯赶来,听明事由后,走到谢开言面前福了福身子:“太子妃可好?”
花双蝶代答道:“受了点惊吓。”
齐昭容唤人通传贾抱朴过殿诊断李若水,蹙着眉尖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花双蝶本想牵着谢开言退出院子,速速远离这趟祸水,却偏生被齐昭容堵住了门。她明白过来,随即施礼说道:“合黎宫苑是娘娘辖制的地方,一切事情自然由娘娘做主。”
齐昭容笑了笑,道:“理国公主远道而来,是殿下贵客,又指认太子妃割断了绳索,依府规,太子妃需入内庭受审——”
花双蝶马上说道:“太子妃此刻身体不适,不宜受审,还请娘娘通融下。”左手悄悄伸向后,推了推谢开言杵得呆滞的身子,示意她离去。
以品阶来看,倘若谢开言要走,无人敢阻拦。
谢开言怔忡走向院外,齐昭容咬了咬唇,果然退开。
谢开言走回云杏殿径直睡下,似乎不在意府内闹翻了天。一直留在冷香殿勉勤政务的叶沉渊听闻李若水溺水,疑犯正是谢开言时,照例嘱咐左迁批录民政奏章,意态极其漠然。
齐昭容跪在金砖上,请求叶沉渊主持公道。
见叶沉渊不应允,她便咬唇说道:“后宫之事依例应由臣妾做主,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
叶沉渊抬头道:“不坏规矩,适可而止。”
齐昭容怔忡跪直身子,对上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极力揣度着语意。
“合黎宫新修半年,哪能生成丈把长的水草?”叶沉渊的声音冷了起来。
齐昭容低头道:“可能是……可能是撒了催生的药粉……又或是……移植了水榭的藻类……。”
然而谢开言入府不过半月,每日有侍从跟随,是无法逃脱出去捣鼓一块藻田,稍有明智者,都会想通这个道理。
叶沉渊挥袖道:“退下吧。”
齐昭容勉力起身,道:“可是那架秋千……明明被人割断了绳索……。”
正说着,吃饱睡足的谢开言游荡了进来,殿前侍卫也未通传,径直放她走入。她拖着雪白斗篷,貂绒轻擦金砖,随着缓慢打转的步子,拉出一道亮影儿。
她站在阶下好奇地看了看叶沉渊,又转头看了看面色不愉的齐昭容。
叶沉渊唤左迁取来一枝长梅梗,拈在手里,走到她身边,换下她指尖勾住的斗篷。“为什么要拖着东西走?”
谢开言拉住长梅枝兀自在殿中转了圈,几片雪瓣撒落金砖,勾描一丝清丽之色。她只是游荡,并不答话,眼看着又要走出门。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问:“在找什么?”
她转脸说道:“米……。”
左迁躬身退下。
叶沉渊拉着她的手,走上阶台,看到齐昭容仍伫立一旁,便掠了一眼。齐昭容在他的目光下,朝谢开言福了福身子,问声好,才无声无息退出冷香殿。
叶沉渊坐进御座,将谢开言抱在膝上,撩开她的发丝查看额角,一点浅红留在雪白肌肤上,已经不见伤痕。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满手温热。
“今天吃过药了?”
见她茫然不应,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唇。她杵在他怀里没有动,满身温香软玉,使他的气息蓦地低重起来。
叶沉渊辗转亲吻许久,谢开言的唇被咬出嫣红之色,脸颊仍是雪白,没有多大反应。他瞧了眼她的表情,伸指掠开她的衣衫领口,低头朝里面探了探。
白玉微微起伏,溢出梅花清香,衬着水红抹胸,十分诱人。
他低下唇采撷春色,沉溺其间,两手也逐渐收揽了她的腰。
殿外左迁清朗的一句平息了他的火热:“启奏殿下,卓公子求见。”
叶沉渊替谢开言理好衣襟,将她放入御座之中,起身回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