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台,乌衣巷,丁香花落纷纷扬扬。
谢开言绕着桥梁、河道、街巷、城墙走了一遭,拍了拍每一块斑驳的石头,没说一句话。
阿照跟在身后,不解问道:“怎么了?”
“华朝又在打仗,这次遭罪的是北理。”
谢开言停驻在城墙之上,远望青色天空,遥想远远的北方那场征战。她的国君,不出意外地采取作壁上观的政策,不发兵救援理国边境,与先前聂无忧的做法如出一辙。
“谢一,你在叹息什么?”
谢开言看看比她高出半头的阿照,笑了笑:“还是阿照了解我。”
她叹息的是自己空有武力却无用处。即使战胜了叶潜,国君依然强压她低头,不准她带族人做任何事。南翎像是在风雨中飘摇的大树,根基已被撼动,她还必须清醒地看着它,慢慢倒地,慢慢腐朽下去。
谢飞勒令谢开言不准外出,谢开言将地下钱庄分布图与金徽印章交给阿照,拍去她肩头的花瓣,将她赶出乌衣台。
文太傅穿着落拓青衫走来,告诉谢开言,外面征战连连,很多华朝百姓与北理流民迁入了华西求生存。谢开言不禁问:“华朝势大,一直与我国和北理争战,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稳日子?”
文太傅叹息:“当朝皇帝是武将出身,嗜战,历年发动开边拓疆之争,哪里顾得上子民。倒是老皇帝定下的储君,华朝的大皇子,心怀慈软,常常劝谏皇帝不可涂炭生灵,大概等大皇子继位之后,我们三国的争战就可以稍微松缓下了……。”
谢开言想起叶潜的身世,默然半晌。
文太傅道:“就怕华朝还有厉害人物,不让从文厌武的大皇子掌权,比如那公子沉渊,据闻声名已超皇裔之上。”
谢开言低声道:“难道他想取而代之?”
“谢姑娘在念叨什么呢?”
没听清的文太傅走回来,呵呵笑道。谢开言忙将他推走。
文太傅随即应谢飞之邀,去校场观摩箭阵马仗,谢开言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乌衣台刑律堂前。
谢开言跪在地向谢飞请求发兵驰援北理,遭拒绝。她再提议去皇宫当面向国君请命,又遭拒绝。
“既然叔叔不准我作为,那便让我辞去族长一职,我宁愿去华朝做平民。”
谢飞刚从校场回来,黑袍敛着一层风沙。听到谢开言这样说,他十分震怒。“为什么?”
谢开言伏地而拜,不让他看到她的脸。“我爱上了叶沉渊。”
“荒谬,简直是荒谬。”谢飞甩袖走进刑律堂,留下谢开言跪伏在地大半个时辰。与谢开言一同去青龙镇的弟子领命回报,证实了谢开言追逐叶沉渊的种种事宜。
谢飞只身站在暗沉沉的内堂里,闭眼沉思一刻,再走出大门,就变得怒不可遏。他一掌击向谢开言头顶,逼得她口吐鲜血。但她只倔强地跪立着,不说任何话。
随后,谢飞焚香从祠堂请出三道脊杖,不顾文太傅的劝阻,用严整声威唤来众弟子观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道沙尘棒过去,谢飞走到谢开言跟前,冷声问:“悔不悔?”
谢开言满身沙土匍匐在血水里,忍痛道:“不悔。”
中间十道铩羽棒打碎谢开言肩胛,谢飞又问:“去不去?”
谢开言咬舌保持清醒,哑声道:“必去。”
最后十记还魂棒敲击下来,她的血水淌进玉石阶板里,浸染着夹缝中生长的女菀花,随风摇曳成凄凄碧色。
谢飞沉默良久,问道:“回不回?”
谢开言痛得说不出话来,终于没有回答这第三个问题。
谢开言蹒跚走出乌衣台时,晚霞漫天,风声缱绻。她的鲜血薄如细缕流下,无声淌在街巷里的一方方石砖上,模糊了五万个镌刻的名字。
休养三个月后,她奔赴肃州,与谢族其他五堂弟子一起共计二十人,投身荒漠历练生死。只因谢飞说过,想推卸族长之责,必须通过两重考验。
夏日炎炎,沙砾烧得快起了火。
谢族一行人已经走了十天,脚底磨出血泡,伤口反复愈合,化成厚厚的茧。满眼看去都是沙砾,连绵起伏,隐向未知的天边。昼夜温差如此大,不断有弟子晚宿在沙地上,天明时已经冻得僵硬。即使还有神智清醒的人,也必然聚集起全部力气,用石块砸醒埋在沙洞里的谢开言,嘶声道:“大小姐,带上我的水,走出去。”
谢开言也累得疲软,只因心底有执念,她总是费力爬出沙子,去拉着手脚冰冷的弟子们。到了第十五天时,她拖不动任何一个人,昏死一刻后,她在滚烫的风里醒来,然后爬出沙漠。
沙霭沉沉,似乎总有人在轻声唤着她,再朝前一步,就能见到他。
她知道那是错觉,但依然坚持朝前走。
半月后,瘦了一圈的谢开言走进百花谷,来不及休养一天。
桃花障是片山林水泽地,粉红霞彩氤氲,片片凋落绿苔上,撒出一条凄清的路。她穿过茫茫雾气,逐渐迷失了方向。
“叮”的一响,传来清脆水滴声音,四周极静,她环顾左右,竟然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穿着淡蓝衫裙,鬓角的发拢得整整齐齐,就像每晚在灯下缝钉的针脚,细密而雅致。
“小囡,回去吧,这条情路不适合你。”
母亲的衫角随风卷了一下树枝,花瓣便滚落一颗晶莹的露珠,砸在溪水中,鸣奏出清响。
谢开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当年的祖父,也是这样对母亲说的吗?”
母亲微微一笑:“我为了追随到你的爹爹,落得众叛亲离。”
谢开言摇摇头,努力从幻象中拾起片刻的清醒。“那母亲为我唱首歌吧,送我走出去。”她越过母亲身旁,继续拂开花枝,朝着白雾中走去。
“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灯笼笑得响。咦,手心儿凉,手心儿凉,等着姆妈抱回乡。”
谢开言的耳中一直回荡着《灯笼曲》,温婉的声音送着她走出迷雾,使她战胜了幻觉。
终于,雾气变稀薄,粉红桃花披散云霞,焕发异彩。
谢开言的内力抵挡不住沙毒和寒气的两重袭击,一度迟缓下来。她艰难抬头,看着面前着月华素袍的身影,问道:“你是真的吗?”
叶潜伸出一只手,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漠,但眉眼流淌出温清之色。“来,再走一步,就到我身边。”
她用力迈开那一步,伸手去抓,眼前的残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
日暮,谢开言坐在桃林下,奄奄一息。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姑娘嬉闹的笑声,似乎是浣衣归还。她睁开眼睛,沿着溪水蹒跚走去,至天明,到达温暖的人间。
迎接她的是满谷灿烂的鲜花和一张动人的笑脸。
“呀,竟然有人从瘴气里走出来了呢。”十六岁的姑娘拂动淡纱裙跑过来,拉住谢开言的衣袖,笑道,“那你就是我们百花谷的贵客。”
百花谷百年来都未曾接待过涉水渡过桃花障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活着出来。谢开言一出现在谷底,便书写了一个奇迹。
谢开言继续朝前走,额头烧得厉害。
笑意盈盈的姑娘挽留住她,说道:“你想去哪里?我送你。”
花双蝶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昏迷不醒的谢开言来到汴陵。去皇宫交付绣娘职务后,她请来大夫替谢开言医治。
数位大夫把过谢开言的脉象,都摇头说:“染了两种奇毒,活不下去了。”
花双蝶看看发色逐渐衰颓的谢开言,咬唇道:“还能支撑多久?”
“一个月。”
深秋汴陵花果缤纷,谢开言服下一些补身的水药,精神气色稍微好转,就像夕阳返照山峦,在周身刷出了些许明亮。
“谢谢。”这是她对花双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为人,甘心乐意为姑娘驱使,不用道谢。”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谢开言坐着晒太阳。
花双蝶抱着一些布料走进租宅。已经入宫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随便外出了。
谢开言无意看了看花色,马上说道:“宫中近期会举办丧礼,你回避点。”
花双蝶惊讶道:“谢姑娘为什么这样说?”
谢开言捻了捻花双蝶抱出的衣料残角,解释了缘由。
“我的母亲自小就告诉我,当华朝礼部要下治丧帖子,依照旧历殉葬嫔妃时,都会采点这种罗红织锦布做入殓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嫔妃贪生出逃,礼部的人都不会先泄露任何风声。”
谢母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宫中秘闻。同时,心力交瘁的谢开言害怕惊吓了花双蝶,没有说出另外一个事实——女使也会下陵寝陪葬。
谢开言擦去吐出的鲜血,潜伏在马车之下,跟随深夜奉诏入宫的太医进了内街。等万籁寂静之时,她便不顾内力快枯竭的景况,广开天地耳目,搜寻深宫里的声音。
一波宫女惊呼着跑散,后面有士兵在追赶,顿时马蹄喧闹,火把高照。小黄门匆匆走过,渗落两三言语:“……陛下趁着酒醉……提剑杀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赶紧去候着……。”
彼时谢开言并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称。但她听到了关键,心底一点微薄的希望火光就这样熄灭——从文弃武的储君已经被杀,三国纷争不会止戈。
谢开言使了身法蹿到绣坊,点倒花双蝶,将她背负在身上,跃向宫墙外。司职的羽林卫随后发现了她的动静,箭如雨下,她拼着一股力,抱住花双蝶滚进御沟,趁宫廷内乱人手不继时,游出了河道。
谢开言为救出花双蝶,妄动精气,不断咯血,两鬓白发零落如雪。察觉到无力回天时,她便请求花双蝶梳理好发辫,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走去残破的东街。
叶潜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伫立在街尾,乌鸟都不愿在这里落足,翅膀掠过干枯的枝桠,便呱地一声飞向天外。
谢开言打听到叶潜留在了北疆,领首战兵权,正全力攻打理国边境,收复华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写了书信,重金委托馆驿转交,但是叶潜未回。
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她想好好看看叶潜骨子里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旧的纸窗掉在雕花栏外,擦着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风声唤醒时,看到铠甲未除的叶潜匆匆走来。
谢开言努力睁开眼睛,以为所见到的又是幻觉。只因往日的公子潜,用月华清风塑骨,眉目镌刻着冷漠。但是现在走过来的人,眼底竟然敛着一丝急切,一身戎装,衬出了英伟不凡的风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叶潜跪落的单膝。
叶潜拉下黑金披风,将谢开言裹起,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一定要来找我?”
谢开言扯扯嘴角轻笑:“我想如果经历了你那样的苦痛,就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讨一份喜欢吧?”见他默然不应,她发狠又踢了一脚,说道:“我已去官府申报户籍,做一个华朝人,你来引荐。”
叶潜将她抱到宫内石床上,要说什么,一低头,发现她已熟睡。
谢开言的熟睡其实与昏迷无多大区别。清醒时,她便紧紧拉住叶潜的衣领,不准他离开。
“我快死了,阿潜,我不甘心啊。”她吐出一口血在他衣襟上,与一缕雪白发丝相衬,显得触目惊心,“我原本想打晕你,拖你去海外隐居,可是没料到会中毒,完成不了心愿。”
叶潜抱住她的身子,低声说道:“你有什么心愿?”
巨痛淹没了全身,谢开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说出了实话。“我想缠住你,让你避开战争,这样就能保全谢族的性命……还有你的性命……。”
叶潜紧紧抱着她,发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
谢开言又说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这整片华朝……没人是你的对手……那大皇子未继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计划……如果你掌权……答应我……至少要放过谢族……。”
叶潜死死抿住嘴,再说话时,就控制了嗓音的颤抖。“别说傻话,你就在我怀里,不会出任何事。”
谢开言又昏死过去,落得形销骨立。他掀开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迹。花双蝶送来补身的药水,转述了谢开言去过哪里。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会迎来花朝大会,那个时候,也是久远的谢族考验弟子的日子。相传,他们会渡过荒漠历练,存活者再来桃花障磨砺,大难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长老的公认。”花双蝶叹口气,“但谢姑娘是为了脱离谢族而来,自然没有解毒的丹药等着她。而且渡过桃花障时,她又动了情,触犯大忌,这样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
叶潜听明白了,桃花障的厉害之处不是瘴气,而是不能动情。谢飞如此处置谢开言,自然是要练就一个冷心冷性的领袖人物。
他不禁一掌击碎了窗棂。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道:“谢姑娘为公子做到如此地步,世间少有。就我这个外人看着,都怜惜不过,请公子好好陪她几天吧。”说完,她便退出旧置的太子府,继续隐匿起行踪。
叶潜只用十二天就完成了原计二十天的清边战争,匆匆赶回汴陵复命。作为嘉奖,皇帝准许他提出一个要求。
叶潜请求娶谢开言为妻,皇帝见淑妃阿曼偎依在旁,频频摇着他的手臂,心下一松,就应承了。
叶潜随即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卓太傅收到书信赶到弘毅太子府,在斑驳大殿内,替静默的两人主持了仪式。
谢开言一直昏迷不醒,着大红牡丹喜服,萎靡倾倒在叶潜胸口,如同失去色泽的鲜花。叶潜着装更是简便,紧紧抱住他的新婚妻子,一刻也不愿放手。
卓太傅不禁叹道:“夫人对公子眷念至深,才能这样去国离家,追逐到华朝来。”
叶潜不说话,心中也是这样的念头。即使还冰冷的人,也会被谢开言的所作所为感动。她的心或许很大,装满了谢族和他,但无论如何,她待“阿潜”的那一半,是纯粹的感情。
叶潜用内力维护住谢开言的心脉,以寒蝉玉石做引诱,请来了世外高人天劫子。
天劫子俯身看了看谢开言的气色,抚须道:“毒入内里,来不及了。”
叶潜忙道:“大师以炼丹解毒扬名天下,不可妄议‘来不及’。”
天劫子嗤道:“你这小娃口气大得很咧,老夫百把岁的人,怎么不能说来不及?”
叶潜静默一刻,道:“大师,这毒——”
天劫子抻足了架子,才说道:“你用内力稳住她心脉,只能支撑十天。配置她的解药,却需要十年。”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叶潜颓然坐下,握住了昏睡中谢开言的手腕。
天劫子见叶潜流露真情,便咳嗽了声,道:“再说了,这解药配置十分艰难,跑遍整个华朝才能采集到药引。如今华朝四分五裂,赶个车过去还得提防盗贼,你叫老夫安生着去哪里配药?”
“那我便将这整个华朝统一起来。”叶潜抬眼冷冷说道,“方便大师采药。”
天劫子嗤笑:“空口白话。”交代完所有事情,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愿在一间破落的府邸里呆上片刻。
此后,叶潜安排卓王孙设棋局,困住天劫子十年。
太子府旧置寝宫底布满了冰块,叶潜开凿出一方泉池,融入特制药材,将谢开言徐徐放进水里。
谢开言被惊醒,大口喘气。她紧紧搂住叶潜的脖颈,哭泣道:“阿潜……阿潜……不要放开我……。”
叶潜吻了吻她的青紫嘴唇,低声道:“睡一觉便好。”
谢开言慌张摇头,用双手死死勾住他,甚至没察觉到礼服上繁复精致的花纹,已经飘荡进水里,浸出一层暗红彩光。
“我不想睡过去……你带我回乌衣台吧……我想再看看那些花儿……。”
叶潜忍住心伤,吻着她的额角,哑声道:“十年后带你回去,等我十年。”
谢开言的背部已经接触到冰水,她冷得发抖,泪水不知不觉滚落眼角。“傻阿潜,我连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开,怎么捱得住这十年。”
叶潜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亲吻着她,逐渐将她放进水底。
“阿潜……。”水中似乎传来最后一声叹息。
叶潜整理好谢开言的礼服,看着她的发丝在一夜之间慢慢变黑,恍然惊觉嘴角竟然抿出了血。时间像是残忍的司仪,主持着静止的一切,用朱笔轻轻一点,轮回了他的悲喜。
十年之后,不忍分离片刻的谢开言破冰醒来,每一次都能轻易离别,让他饱尝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