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不是一个故事,只是大千世界三千红尘里无数人无数事交织的缝隙里,常常被遗忘的一个人,一段戏。
——像折子戏,没有开始,没有结局。
但真要说从何说起,那边只能从叱咤江湖的沧溟水主笑牙月离家出走开始了。
没错,笑笑跑了。
他累积的脾气终于在那天知道宝瓷早已经想起展云倾还一直瞒着他时达到了某个小小的临界点,于是他赌气跑了——跑的姿态无比之高:来找我啊,来哄我回去啊——
活像一撅屁股回了娘家的赌气媳妇。
可是笑笑啊,你倒是回娘家也好啊,你没着没落的跑了等人去找——去哪儿找啊?
家庭教育还真是件无比重要的事。
新月讪讪笑得无比歉意,“表率做的不好,别介意,别介意哈~”
然后,把烂摊子丢给宝瓷,自己拍拍屁股也跑了。
是哦,表率做的再不好,影响的结果也已经出现了,做长辈的总不能去掺和年轻人吵架吧。
所以宝瓷只能一个人肩负起寻找笑笑的大任,幸而在他们漫长的人生里笑笑闹脾气以离家出走这种不良形式表现的时候也只有这一次而已。固然在他发现这种等人找来时的无聊和焦急以及期间两人分开所浪费的时间,甚至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总体来说,闹这个脾气是得不偿失的。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把想留的人抓在身边牢牢看住才是真理。任何事情任何意外都可能在任何时间发生,比如说,他这辈子闹了这么一次脾气出走,宝瓷出来找他的几个月里,不就偏偏遇上了那么神奇的人么——
人生何处不相逢。
时值距离笑笑离家出走半个月,春暖花开。
宝瓷刚换了薄棉的夹袄,明亮的锦缎鹅黄和雪白的毛边儿衬得她一如小小少女时那般白嫩细致,瓷捏的似的叫人拔不开眼。
饭馆里的食客都忍不住拿了目光往她身上瞄,这样明珠似的人物,莫说是哪家名门望族的小姐,便说是皇亲国戚都有人信的。
这样一个姑娘,明媚美好,却总是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美貌的姑娘看着固然赏心悦目,可若论风情,甚至不及她身旁那位同桌而坐的女子。容貌上那女子虽是稍逊,但一身春水般的柔情,着实让人心荡神驰。
“姑娘,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春桃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找人的步调,边问边风卷残云的吃着,还能吃得无比优雅。不亏是醉红坊里出来的人啊……跟宝瓷这种伪劣货天壤之别!
宝瓷灌下一大碗热乎乎的肉汤,“谁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那个白痴,真要等人去找,就露点行踪啊!
算算路程,从这里去见宁宁和宝珞还比较近呢,臭笑笑!再不透露点行迹她可就自己去清尊楼了!
她已经都养成了习惯不管走路还是休息,吃饭,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四处瞄着,试着在人群里能够找到什么踪迹——
目光扫过一片安静,谁都不知道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要落向哪里,看的是不是自己。直到宝瓷的视线在门外稍停,她倒不是看见什么熟悉的东西,只是看见了一根大葱。
惨绿惨绿的大葱。
她默默收回目光,把人当做大葱似乎是一件不太好的事,可是,在看到门口的少年时,她真的忍不住那么想了。
那少年就站在饭馆外,看起来十五六岁年纪,却穿一件老葱一般颜色的外衫,陈旧又老气,裹着他削瘦的身子,看起来当真就像一根大葱。正面有葱色的看着饭馆的大门一脸囊中羞涩的犹豫。
他这样寒酸的少年,是没有人会去理会的。
可是宝瓷忍不住又转头去看他,他那么瘦弱,面有葱色,连眼睛里都透着饥饿的绿光。
明明长得那般清秀,细皮嫩肉的,甚至有着撩拨人心弦的柔弱秀美。一身衣裳虽然稍稍显陈旧又不怎么合衬却很干净,生生给他穿出点文雅的味道,给人的感觉不像出身不好的样子,怎么落魄成这样?
宝瓷实在没办法不动容,这种营养不良的削瘦深深触动着她的内心,她太清楚在成长期营养不良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了!
于是她在这人心冷漠中倏地起身,“——小二!打包一袋肉包子!”
她拿了包子走到店外那少年面前,直塞进他怀里,“拿着!”
少年怔了一怔,鼻端顿时充斥着肉包子热腾腾的香,好似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有天上掉包子的好事,愣愣看看宝瓷,看看包子,似乎想过要拒绝,但在宝瓷脸上居然看到一种同仇敌忾般的坚定决绝,真诚得仿佛他就是她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
他微默片刻,颔首一礼:“谢谢姑娘,我以后会还你的。”说完淡然转身,飘远了。
真是个奇怪的少年,瘦弱寒酸,却丝毫也不卑微,那般淡然的自然着,谦和有礼,给人的感觉很不错。
宝瓷目送他远去,不知几时春桃竟也来到身旁,忍不住嘟囔一句:“好漂亮的孩子——”
宝瓷瞄她一眼,“还叫人家孩子呢,你才比他大几岁啊?”
要说春桃也不过才十八,正是好年纪呢。当初宝瓷毫无违和感的冒充着十六岁进了醉红坊,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比春桃还大上一岁,让春桃好久都接受不能。
想想也是,那少年看着虽然像是十五六岁,但也可能只是太瘦弱了才让人觉得小。但这个倒真跟年纪无关,称他为孩子,只是有那么种人,让人一眼便激发了母性本能想去保护。
宝瓷用胳膊肘戳戳她,“动心了?”——替春桃找个婆家也是她的重任之一!
春桃冲她撇嘴,“怎么可能,且不说年纪不合适,我就算不嫁名门望族,也得家财千金的,他怎么看,家境都未免寒酸了些。将来就算出息的再好,那也是将来的事,还是看着眼前实际点。”
英雄不问出处她也是懂得的,可惜啊,人再好她也没那个赌注慢慢等。只能望着那已经消失不见的身影叹气了。
可惜了,多俊俏多招人疼啊……
宝瓷干笑一笑,“看来你这辈子是不会为爱所困了……。”
目标明确,只谈条件,不讲感情……从某些方面来说只是费脑,倒还真是省心。
春桃风情万种的哼她一个,款款走回桌前继续吃饭。
而与此同时在某个宝瓷所不知道的地方,笑笑正捏着一份报呈,微微挑起的一双眉似颦非颦,冷着一张脸问:“就只是施舍了一袋包子?只是这样为何还要报上来?”
“少主,是您吩咐少夫人若有跟任何四十岁以下出众男子有二次接触,或者……。”
“或者任何值得特殊在意的首次接触男子必须上报——”笑笑淡淡替他重复完自己曾经吩咐过的话,凤目淡扫,“那少年有出众到让你们觉得必须上报,想必长的很美了?”
——既然那般寒酸贫素,能够出众的应该就只有容貌吧。笑笑尚未着紧,因为他很清楚,要靠容貌去勾引宝瓷是一件多么没谱的事——他这个失败的例子不就摆在这里么。而天下,又有几人能超过了他的容貌去。
然而他面前的属下却显出几分迟疑,“但是少主……按那少年的形貌,似乎……。”
笑笑微顿,也将目光再次落向手上那只是漫不经心瞧过一遍的报呈——葱色瘦弱美少年?
等等——葱色,瘦弱,美、少、年??
在他沉默良久之后,身旁的属下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再次出言提醒,“这样的形貌,在江湖上……怕不是,‘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这个称号在江湖上也算一个传奇,虽然他出现的时间不长,名气也没有多轰动,但谈到这个人,总让人啧啧称奇。
他仿佛很穷,穷得没钱吃饭没钱投宿,常年一身葱色,不止是衣服,连脸色都像营养不良的大葱。
可是他又仿佛很有钱,例如此时此刻,那柔弱的少妇瞪着眼前黄澄澄的一锭金子,再看看执意要给她金子的人——
“你,你想干什么?”
葱色少年客气而沉静道:“马淑仪夫人,您是二十年前临湘马员外的千金,二十年前遭逢家变,后来几经中落,只剩下您被带到乳母家乡养育成人,只是家境贫寒只得嫁给重病的夫家冲喜,夫君死后被婆家赶出来独自清贫的生活至今是么?”
那少妇顿时变了脸色,满脸的惊诧变了惊恐,“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的事知道的这么详细!?你——”
葱色少年叹一口气,他虽然知道自己做的事很不讨喜,但还是最怕遇上这种歇斯底里的惊惶,于是干脆硬拉过少妇的手——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好似只是随意那么一捏,却叫人半分都抵抗不了更别说抽出手,少妇惊惶着还没来得及喊非礼,那锭金子已经被塞进她手里,然后手上的力道一松,面前的少年一跃而起,便如青鸟一般几个飞身远远的去了。
她看看那背影,看看手里的金子,一下子被这莫名的好运砸昏了头。
少年的身影在半空中飞驰,一手按在胸口,让耳旁呼啸的风来清澈自己的思想,压抑心里的疼痛——
那是一锭金子,不是银子,不是铜板。是够他吃上一辈子肉的金子。
他的忧伤,谁人能懂?
他的心痛,只有这呼啸的风——
咕噜噜噜噜……
少年阴郁的停下脚步,抓在心口衣襟上的手默默挪向腹部……
饿着肚子的人,还谈什么心痛不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