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狱华不喜欢出门,不喜欢晒太阳,不喜欢见人,而介于他那副“你们全都刨过我家祖坟”的态度,也没人喜欢主动亲近。
所以从他住进清尊楼每日所见的人除了宝瓷和被要求一次次来答复考虑结果的展云倾,也就只有送饭的小厮,送礼单的随从,再无其他。连扫洒丫头都被禁止出入,终日门窗紧闭,看着就似一栋空屋。
黑影在院外的树上从天亮潜伏到天黑,终于只能转身走人,去回复他的主子——
“小姐,小人监视了一天,可是此人从不出门门窗紧闭,找不到射杀的机会……。”
“没机会?你不会扮成小厮进去吗,连这都要我教你?”
“小姐,出入他房间的小厮只有两个,他根本不喜闲人叨扰即使假扮也没机会进门……。”
“你这个草包!难道连投毒也不懂吗!?”
当手下的真是越来越难,被骂着草包还只能顶着惹怒主子的风险继续道:“小姐,在清尊楼投毒是大忌啊!我们在清尊楼杀人已经很冒险了,唯有射杀相对不容易被捉到,倘若用其他方法无论自觉有多么天衣无缝,万一留下蛛丝马迹,这里可是清尊楼……。”
他话音未落就被沈晴颜扫落的茶具打断,细腻白瓷碎了一地。
——以为她想这么做吗?
以她沈家小姐的身份几时吃过这种瘪,糟心过这种事?放在以前,做这些都嫌脏了她的手!
她的声音冷下来,“你回去吧。”
“——小姐?”
“我叫你回去!把其他人一起带走,谁要你们一群草包跟着!”
那人只能退出去,沈晴颜却根本没有打消念头。她也不知哪里横生的这么一股邪火,分明最该杀的是那个野丫头,她现在却一门心思想杀了那个师父!
野丫头是抢了她未来的男人,但她师父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生在武林世家,无论表面上多正派,背地里也会有人命债。她自小司空见惯,只是自己想要杀人这却还是第一次。
她遣回随从不是放弃,而是打算自己动手,知道的人就越少越好。她是沈家大小姐,他却是个来历不明又阴阳怪气的怪人,就算万一真的被发现,也多得是理由——不会有人帮他的。
清尊楼不枉为天下第一楼,院院相连错落有致,楼阁湖园精致优美又大气,且每个花园大风格统一风情却又不同。
宝瓷对着一树飘散在池水里的金木樨叹着气,她早该想到事情会闹大的,她就是只猪,竟然没想到!
展云倾来找她的时候就看见她鼓着脸蹲在池边,池水的粼光映在她清透的脸上,虽然漂亮,不过她一点也不适合唉声叹气的忧伤。
“宝瓷。”他站在树下唤了一声,宝瓷蹲着扭头去看他——木樨树下他身材颀长风姿过人,浅浅微笑着被金色的木樨花也镀上一层暖暖的色彩,两人对望片刻,也算俊男美女意境优美的一副画。
可是片刻之后宝瓷一瘪嘴,抱着膝就开始嚎——“展云倾,我对不起你啊~!”
展云倾微微汗颜,跟这个丫头果真是没什么气氛可言。
——她只是想拖延师父的,又不想坏了展云倾的名声,才秘而不宣的“筹备定亲”。
她哪想到消息就这么传出去了啊,人家现在是武林盟主啊,要形象啊!要名声啊!没事订完了亲又散伙儿是不行的啊!可为什么连她的名字都传出去了啊~!
她没想到,展云倾你妹的身在其位平时那么稳重周到也没想到吗??
展云倾无奈的在她旁边坐下来,他都还没有担心她的名节,小姑娘倒先操心起他来了。
男人跟女人不同,就算当真传出些什么,也只道年少风流,何况以他青年俊才又有如此地位,旁人哪里会说什么。
他伸了手揽过宝瓷的肩膀,把她揽向自己,在她头上拍拍。这样突然又不合礼数的举动让宝瓷稍稍有些愣住,于是愣愣的靠在他身上被他拍拍头——
展云倾今早出门脑袋被门夹了么?
“宝瓷,我很高兴你没变。”
——咩?
展云倾没有放手,揽着她淡淡含笑道:“两年前其实我并不了解你,但是现在我有理由相信,你那时是有事为了不拖累我才离开的对么。你一直是个好姑娘。”
宝瓷终于从愣神中渐渐回过神来,他都在说些什么,他是被她骗傻了吗?她要当坏人,而且已经是个坏人!她已经下过决心陪师父一起报仇,不再轻信任何人——她腾地站起来,嚷道:“我才不要当好人!”
却不知是气还是逃,撒丫子转身就跑,留下展云倾一个人愕然。
——果然,气氛这种东西……还是很难。
两年朝夕相处让宝瓷和东方狱华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奇妙,恶师孽徒你压我一尺我压你一丈。所以宝瓷心慌意乱着就必须找点事情做,要找事情做就没有什么比收拾师父更让人能够转移注意力的。
她直冲上街大包小包花钱买了一堆东西,又冲回来一脚踹开师父的房门。
“这什么房间啊!都要闷死人了!”
大包小包往桌上一放,她就挨个推开窗户,一个人在屋里坐的好好的正在喝茶的东方狱华被突然投进房间的阳光映得微微眯了眼睛,皱起眉头瞪着宝瓷。
既然是“一个人在屋里呆的好好的”他就没有戴斗笠,没有斗笠就没有面纱,没有面纱就没有威严!宝瓷怕他个鸟!
“看嘛?徒弟我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羡慕啊?”
东方狱华面部微微抽搐,受什么刺激了跑他这来发神经?
宝瓷还在念叨,“呐,如花似玉的徒弟我有如意郎君了,就要订婚了你满意了!你什么时候找师娘啊?还穿你这身老鼠灰!不是给你买新衣服了,不喜欢?这儿还有!非挑到你满意为止!”顺手抄起桌上的斗笠一转一飞,斗笠如同飞盘咻咻的飞出窗户。
东方狱华终于不能沉默了,“你是要造反吗?”
宝瓷理由也不找了,嚷道:“徒弟我不开心,你也不能开心!还不是都怪你!”
——又关他什么事?
两年啊!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破山洞里一关两年,跟这个心理阴暗的人朝夕相处,每天被他那些阴暗的论调荼毒!
宝瓷曾经真的很努力的抵制他那些阴暗的思想,可是天天听日日听潜移默化着谁都会动摇的吧?甚至有时候她都觉得也许外面真的是如师父口中说的那样了!
她只是心中还留着美好的东西——宝珞,笑笑,宁宁,展云倾。她很努力的压下那些动摇和怀疑坚持下来了,却在刚刚走出岩阵重见天日的时候,被一直相信从没有半分怀疑的人狠狠伤害!
叫她还怎么去相信别人?叫她还怎么当好人?她这辈子都跟好人二字无缘!
她也不是想当什么好人,更没想再跟展云倾有什么关系,两年前她走了就走了,断了就断了,她不是那种吃回头草的人!可她想到这两年,想到那些辛苦和背叛,还有她夭折的初恋,不敢相信任何人的疑神疑鬼,而她既做不到彻底的怀疑,还想要相信又不能再去相信——这全都是师父不停潜移默化的错!
宝瓷想着,扒拉着包袱有不明液体就在眼眶里转——东方狱华拿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眉头拧得越发紧了,半晌缓缓问道:“你要怎样?”
——怎样就可以不哭?
宝瓷把随便抓在手里的衣服往桌上一摁,发泄似的压抑了哭腔,“——我要你把衣服换了!”
“……。”
东方狱华手里的茶杯被愤然捏碎往旁边一摔,扯过桌上那件衣服进了屋。
沈晴颜一来便一脚踹开东方狱华的房门,反正他住的地方生人勿进根本不会有人来。
——东方狱华房门这是今天第二次被踹开了。
他何止阴沉,额头都浮着青筋,却见沈晴颜持剑进了门来左右巡视才把视线落向他——“东方狱华人呢?”
虽然出师不利竟然被人撞见,但既然来都来了,她丝毫没打算退缩。
东方狱华还在跟额头的青筋作斗争,他不吭声,沈晴颜就更急了。
“问你呢!说句话!”
东方狱华自然不想理她,可不理她她就不会走,于是青筋跳动着沉沉问道:“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快滚!
沈晴颜如同被雷劈了一下子就愣住,瞪大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宝瓷随手拿的是一件水绿的走绣飞花的文人长衫,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是那些颇讲究文人才子喜欢的款式。配上东方狱华虽然小有点年纪却白净清雅的脸,只有那副万年不变的阴沉沙哑的嗓音能证明着他的身份。
沈晴颜不自觉的退了一步,缓缓吸一口气——这是宝瓷的师父?怎么可能!!
终于发泄爽了的宝瓷才终于有勇气再次踏进某个张灯结彩的院子——能筹备的都筹备了,为了拖延,连定亲喜宴都在摆了。
他们是借清尊楼的地方,所以君楼主自然也早就知道此事,还特地来关照过。但他不知道那是假的,因为展云倾对他就像对自家长辈一般尊重,这种“胡闹”的事怎么能对长辈明说。
宝瓷看着这盛大的喜宴真是愁得不轻。
“宝瓷姑娘你来了,今天君楼主来过,喜宴的菜单他多添了几样,让你看看有没有意见——”
宝瓷笑得艰难,“都挺好……。”
“那您看,菜单是我拿去给东方师父,还是……?”
随从显然半点都不想去见东方狱华,之前偶尔方便时也就宝瓷代劳了,可她今天刚拿师父发泄够了,指不定怎么摆一张臭脸给她看呢。
“我还要在这里转转,你去吧。”
随从便只能苦着一张脸拿了新修的菜单走了。
宝瓷根本没什么好看,反正这场喜宴根本不会举行,就随便找个台阶坐了看着正在抬桌子挂彩的人发呆。院子外正走过两个娉婷女子,指着宝瓷窃窃——
“看,就是她呢。”
“不会吧,看着也没有多美啊,还这么没有仪态——听说名不见经传的,还以为多倾城的狐狸精呢……。”
——看吧看吧,给人指指点点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羡慕嫉妒恨吧?
宝珞啊~再不回来,你姐姐我就要名震江湖了~
拖到天擦黑了肚子也饿了,她才起身回房——她现在住在展云倾院子里啊,见了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考虑下搬到师父院子里继续去大眼瞪小眼算了。
回去时展云倾似乎没在,房间里也没点灯,想来他本来就是忙人,都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闲工夫陪着她的。
她走过渐渐黑下来的院子,刚进了房间转身要关上房门,突然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就把她拉进去——宝瓷一急,刚要出手手便被困住,几乎整个人被困在那人怀里,他喵的清尊楼里也有流氓吗!?
她被困得牢实,拼命想转头去看清那人长相,脑袋却被扒着一歪露出白白的脖颈,便有一排牙齿冲她的脖子狠狠咬下来——
“啊啊啊——!!”
——出人命了!!
正一脚踏进院子的展云倾听到宝瓷的叫声,一跃飞奔到宝瓷房间踹开半掩的房门,便向她身后之人打去,那人放开宝瓷白衣一闪向后飞落避过,展云倾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那人样貌,宝瓷已经捂着渗血的脖子脱口喊道:“笑笑!!”
昏暗中笑笑白衣黑发依旧,漠漠擦一下嘴角血迹,用一双漆黑无底的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他、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