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迟早的,只是提前到来而已。
沈夫人的身体在众人面前倒下,纷杂的骚动中统领大声命道:“把他们拿下!速去通报沈元老!”
连宁宁的脸色都变得更难看了,如今再谈不上洗不洗清,再也没人关心,更没人需要真相。单是沈夫人这一条人命,就足够他们师徒翻不了身了。
纷杂的人声中宝瓷淡淡迎着展云倾欲言又止的目光,宛若错觉般在那目光中看到一丝挣扎——她仿佛读懂了,就算是他现在也帮不了师父了,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话,也许他还可以保住她。
如果,她跟东方狱华撇清。
那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展云倾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不靠谱,但也大概知道为何自己连这么蠢的念头都能生出来。
可是宝瓷绝不会那么做,他也不能要宝瓷那么做。
宝瓷不会丢下师父一个人。
她白色的鞋裤都在向外渗透着黑色,却还是抽出长鞭——展云倾很想上去拦住她,他不知道她的情况究竟有多严重,但在这时却清楚的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
像他们两年后再会时一般,他是众人簇拥的武林盟主,而她是被人追捕的“刺客”小贼。可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上前去拉住她的手。
这一天宝瓷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所以两年前才会走,所以一直努力跟他撇清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她才会如此淡然到无情。
武功算不上高超的东方狱华和已经中蛊的宝瓷很快便被护卫围住,护卫向统领请示道:“可要杀了他们!”
统领向展云倾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色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握着拳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说什么都是违心。
统领便不再等他指示,道:“拿下交给沈元老发落!”
宝瓷靠在师父身边,似乎有时要靠着他才能站稳,脸上却在笑问道:“师父不喜欢被人抓住吧?”
她的师父孤傲,偏执,脾气坏得很。这种宁为玉碎的人怎么能忍受被人当阶下囚?
可是这样的师父,刚才却冒着被抓的风险跑回来带她走呵。
这么傻,活该给人骗。
宝瓷笑,“师父,你这人一点也不诚实,跟你平时挂在嘴上的根本不一样。”
东方狱华皱皱眉头,“你这丫头这时候胡言乱语什么?”
她却不理会师父的疑问,继续道:“师父,虽然我也见过了你说的人心险恶,可是一直以来我却遇到很多很好的人,师父也是。所以,我还想再信一次。”
东方狱华隐约听出些不对劲,“丫头你想做什么?”
“——别那么严肃啊,我又不会做傻事。师父,等笑笑来了,你告诉他我有很拼命的在等他。”宝瓷说罢突然揪住身上长出的“枝叶”,它们的生长早已越来越缓慢也越来越硬几乎真如树枝一般,她狠狠一扯拽断,连根部带出来的血都已经是乌黑的颜色,迅速蒸腾成了雾气。
“你这个孽徒——!”
东方狱华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宝瓷一跃便已冲进包围的护卫中,她就如同一个大毒罐不断散发着毒气,没人敢靠近。
“宝瓷!”
够了他还要看下去吗?他还得看多久?
展云倾冲上去一把抱住她拦下来,“够了,停下来!是我的错,我应该不论发生什么都保护你的——”
这一刻换了宝瓷愣住,这不该是展云倾说的话,因为他是跟她不一样的人。
从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干净正直的少年——宝瓷一掌打在他胸前推开他,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展云倾也中毒在身仍是后退几步,正在这时白衣人影已冲进院中,如风中疾羽一窜而过,捞起宝瓷飞上房顶——
“抓住她!”
统领扶住展云倾,正有人要追上房顶便被笑笑一袖扫飞。
笑笑抱着宝瓷的手收的紧紧的,毫不在意一身白衣被染污,盯着院子里的一众护卫眼中尽是凉寒的杀意。
随他之后纷纷冲入院中的有水榭门人更有天下盟各元老与亲卫,场面纷杂混乱。
“夫人!!”
沈元老看到横尸的沈夫人,顿时双目赤红——杀妻夺女,他抽出宝剑便刺向东方狱华。
明元老一见此景下令道:“调集护卫,全部拿下!”
水榭就算只有十几人在此又哪会乖乖给人欺负,弄月二话不说下令开打,宝瓷抓住笑笑道:“救我师父……。”
笑笑只略一默,却反而把宝瓷抓紧了。
——如果水榭的人都在这里他们稳操胜算,他可以把宝瓷交给信得过的人自己去救她师父。但眼下的情况他不会那么做,哪怕有一点危险他都会先保宝瓷,不需要任何犹豫。那就是他的做法。
院子里厮杀一片,笑笑带着宝瓷往外冲去,只是即使他是个很迟钝的人,却也隐约间感觉到身上接触到宝瓷而被染污的地方慢慢有些不妥。扫一眼展云倾胸前的大片污迹,显然他也开始有所感觉。
笑笑不知为什么更生气了,一路飞跃而过偏偏在展云倾面前落下,便向他袭去。
指挥着全局尽力让水榭一众全身而退的弄月顿时头大,不要浪费战斗力在不必要的地方啊!
宁宁也顾不得许多了,隔着人群大喊道:“笑笑!别做傻事啊!!”
笑笑这才稍稍停手,瞪着展云倾片刻,终于转身带着宝瓷继续往外冲。
弄月几次想带人去救东方狱华,可天下盟人数众多,沈元老早已红了眼,纠缠不放执意要置他于死地。明元老与他的亲卫却一力阻挡,始终没有靠近的机会。
他们渐渐被分得越来越远,终于被完全隔开——沈元老一剑刺入东方狱华肩头,留在他附近的几个水榭门人也孤立无援一并被制住。
明元老喝一声:“都住手!谁再动我就杀了他!”
弄月看向笑笑和宝瓷——显然此时动与不动,就只能看东方狱华对这两个孩子的重要性了。
宝瓷一脸乞求,笑笑却微微黑脸闷着——他刚刚就不该放过展云倾,不然现在一个抵一个。
弄月微微无奈,好吧他已经明白东方狱华是需要救的……他抬手令水榭门人停手,沈元老的剑还插在东方狱华肩膀中,质问着:“我女儿在哪里!?”
东方狱华只冷冷笑一下,这张脸他记得,不止是他,在场竟有不少脸孔早就刻在他记忆里。可他们却不记得他——对他们来说,他不过只是江湖上昙花一现的匪人,死了便死了,事情了解便渐渐忘记。
可他不会忘。
东方狱华阴沉的单凤眼突然漫开笑意,“——你想找她?”
“废话少说!快把我女儿交出来!!”
沈元老手中的剑顿时又向他肩头进了一寸,他听到宝瓷喊他“师父”,想他十五岁入朝便被人迫害,流离在这异国他乡又遇人不淑,被江湖群起而诛,恨了半生……
可是最后,他却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那孩子没走。
他笑,那五官清秀却阴沉入骨的脸上竟绽放出一丝神采,“沈大庄主,你老了,记性也变差了——此情此景,你就不觉得熟悉么?”
沈元老一顿,眼睛越睁越大,露出一脸无法置信,连一旁明元老也面露诧异——
“你还活着!?不可能,你不可能还这么年轻——”
在他们一愣之间东方狱华的目光却扫向宝瓷,对上她的视线,笑容加深些许,嘴唇微动——徒弟,记得方才你说过的话么?
宝瓷顿时身上一寒,“师父!”
她的声音方起,东方狱华已握住沈元老的手腕骤然拉近,不顾那穿透肩膀而过的长剑靠向他,抬手直向他天灵打去。
沈元老一时反应未及正中天灵便直挺挺向地面倒去,转身袖箭便射向明元老。明元老已有防备匆匆躲过,却不料他折断肩上长剑,将断剑甩向他,明元老虽避了要害却还是直入腹部。
“给我杀了他!!”
——师父不喜欢被人抓住吧?
孤傲,偏执,脾气坏得很。她宁为玉碎也不甘被囚的师父啊……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样!
“师父!!”
宝瓷想要挣开,笑笑却也已经明白东方狱华的用意,抱紧她便向外冲去——她越过笑笑的肩,看到师父已被数箭射中,他最后的目光看过来,竟是一片平静——
至少最后,他还有两个好徒弟。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背弃他而去。
所以,走吧——他已经无法从十几年的仇恨里走出来,可是,他的徒弟没有必要陪着他一起死。
走吧,孽徒……
身后明元老倏地执刀上前,手起刀落,他飞起的头颅映在宝瓷瞳孔中,而展云倾,就站在离那个修罗场几步之远的地方。
因为,他是武林盟主。
因为,他有他的立场。
因为,东方狱华在他眼前杀了沈元老夫妇——
他要给江湖一个交代,却只能看到远去的宝瓷眼中那彻骨的凉寒。
——从此,分道扬镳,情谊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