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集团大小姐——颜知恩!”
什么?
众人哗然!
知恩几乎立刻就要站起来了,身旁的秦墨涵稳稳地压住了她,表情冷静如斯,目光却变得有些慑人。
“相信我。”声音是一贯的冷沉。
虽然不清楚秦西雅耍了什么手段,迫使林怀年突然改变立场,甚至想拉知恩下水,但这场局,结果一开始就注定了。
他不可能计算错误!
“林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的当事人颜小姐是你的同谋?那么,请问你有何证据?没有证据,凭空捏造,对我当事人的人格进行贬损,我将以诽谤罪向你提出上诉。”诉方律师脸色微变,语气不觉加重。
法庭内的气压渐次走低,像是氧气都被抽光了似的,呼吸分外困难。
所有人的视线不断在知恩,林怀年,以及被告席上的秦西雅三人之间流转,高台上的法官面色冷凝,看不出半分情绪。
“证据?”林怀年冷笑一声,扭头,看着知恩,“颜大小姐心里清楚,不是么?”尖瘦的脸,笑起来,透着丝丝狰狞的味道,像极了两眼冒绿光的豺狼。
知恩脊背绷紧,对上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心脏某个部位开始一寸寸冻结成冰。
难道说,颜奇山,想来个一石二鸟之计,除去秦西雅的同时,将自己也给灭了?
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他大可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出戏,想要栽赃陷害,有的是办法。
那么,会是谁?
“颜知恩,对于证人的控诉,你有什么话要说?”法官冷慢缓沉的声音响起。
知恩站起身,鞠了一躬,淡然微笑,“我有三个问题,需要林先生解答。”
说完,视线偏移,看着林怀年,目光从容淡定,不见丝毫慌乱,可就在前一秒,她还呼吸困难,面色惨白得厉害。
“林先生,我很好奇,你声称我与你合谋欺诈自己家的财产,而我回国才不过半年,那么,请问你能具体说一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以什么方式联系,并且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FTP项目,如果我们真的是同伙,那么,这三个问题对你而言,应该很简单才对。”
林怀年一怔,他原以为颜知恩会急着反驳,却不想她居然会是这种反应,而且还见缝插针,意图反将一军,忙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的回答。
“颜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半年前,你主动找到我,说要与我合作,因为不甘心家产被秦家人抢走,所以才跟我这个外人合作,答应事成后与我三七分。”
“你的意思,是我一回国就找了你,对吧?”知恩眉眼明净,唇角的笑意不减反增。
“没错!”
“呵,这样啊。”知恩轻叹一声,似是无限烦恼的表情,下一刻,风云变幻,仍是笑着,可雪眸深处寒意森森,叫人不由得心脏一紧。
“我回国到现在时间最多不超过三个月,请问,林先生,半年前我还在米兰,何来主动找你一说?你根本,就是在撒谎!”音调陡然提高,冷冽的气势如开闸洪水,浩浩荡荡,倾涌而出——
局面倏然逆转!
林怀年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以退为进,给自己下个套,故意说出半年,害他漏了马脚。
秦西雅神色淡淡的,从始至终,像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般,坐在被告席上,面目沉静。
给人感觉,感觉……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仿佛,已经预知了结果。
知恩暗压下心底的疑惑,敛了笑,重新坐回位子上,刚刚的反击,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林怀年一记大耳刮子,陪审团十几双眼睛可都认真地看着。
这场较量,结局,已定。
可未免,赢得,太过容易,容易到,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说,她一开始就知道胜券在握,可真的到了尘埃落定的这一刻,还是浮出些许不真实感,好像,漏了什么很重要的地方,没有发现。
接下来的审问因为两名新证人的出场而变得顺利许多,秦西雅最后是怎么回答得,后来知恩回过头去想的时候,突然发现,竟半点印象都没有。
正式审判需要一周后才会下来,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出席。
是不愿看到陪伴自己七年的女人锒铛入狱,心中有愧,还是,全然不在乎,哪怕秦西雅当场被判死刑,也不会皱下眉头。
这就是颜奇山,一手缔造华盛奇迹的男人。
为了保住地位与权势,不惜将两任妻子全都送进监狱的男人。
“怎么了?”见她眉头紧锁,怅惘沉思的模样,秦墨涵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远山眉,来回细细摩挲,像小孩贪恋着新款玩具车。
大仇得报,理应开心才对。
可她看上去,却似乎比之前,还要落寞许多。
“可能包袱背久了,突然卸下,反而觉得不舒服吧。”知恩勉强扬起唇,望着远处的天空,晦暗的幽蓝色,带着某种病态,隐约,似是要下雨的征兆。
“这些天来,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哪怕,他一直没有说为何要帮自己的原因。
不过现在,那已经,不重要了。
秦墨涵漂亮的墨眸细细眯起,十指交缠,扣紧,弯起半边唇,微笑。
“傻瓜。”
一个星期后,审判结果出来,秦西雅因诈欺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经此一役,整个华盛公司内部像一锅煮沸了的浆糊,表面虽平静如常,众人各司其职,可内底,却激流暗涌,流言蜚语各式版本满天飞。
秦西雅被抓,华盛CFO职位成了摆设,由知恩暂时兼任,一下子,各部门经理,特别是财务科的有关人员,开始十分‘偶然’的频频出现在她的面前。
哈——
谁不知道颜家大小姐好手腕!
一回国,便迷得秦总裁七荤八素,设下陷阱,逼得秦总监走投无路锒铛入狱,如今颜董事长还在医院久病难愈,颜家二小姐是个大草包,下一任董事长,不是颜大小姐会是谁?
谣言的由来,在于一个人说,一个人猜,一个人传,说的人同时在猜,猜的人同时在传,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多了,三人成虎,不信七分,也信三分。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时间一天天的过,华盛的股价也跟着一点一点回升。知恩坐在办公室内,边喝水边看表格,连秦墨涵进来了半天才发觉,今天的他一贯的纯黑色的西服,看上去沉稳内敛,单手斜插—进裤袋,四目相对,薄薄的唇弯起半边,分外迷人。
“大权在握的感觉如何?”柔柔的嗓音,隐约透着宠溺。
知恩闻言,身子后仰,不满的撇起嘴,指指自己的脑袋,苦笑了下,“还好,这里没有爆掉,不过,我想,快了。”略带自嘲的口吻,恰到好处的掩饰了所有的疲惫,办公室内原本僵滞的气氛瞬间一扫而光。
这样高强度的压力下,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个女人,还真把自己当男人使了。
从头至尾,他都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
好几次,他看不出过去,主动要求从旁协助,都被她三言两语婉声拒绝。她说,秦墨涵,你不可能帮我一辈子,我得自己学会走才行。
当时,他笑笑,没答话,眉头却颓败地拢了几分,一辈子有多长?很长吗,如果她能给机会,十辈子,他一样,照帮不误!
“那要不要好好吃顿饭,充个电,休息一下?”停顿半秒,秦墨涵轻笑着开口。
“现在?”知恩微诧,抬头看了时钟,额,已经两点半了么?
还真是典型一忙起来什么都抛诸脑后,幸好那可怜的胃从十三岁起就受挫不断,这点小case应该不会放在眼里。
知恩心底自说自话,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故意使坏道。
“夫君,妾身饿得两腿发软,没力气,走不了了,这下,你看该如何是好啊?”唇边挂着狡黠的笑,活脱脱一只蹦跶的小狐狸。
秦墨涵沉思了下,扬眉,笑,“恩恩,刚刚,你是在撒娇吗?”
“……”好煞风景好白目好狗血好销—魂,秦墨涵,你个没浪漫细胞的榆木脑袋!
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带她去吃的是官府菜。
古韵古风的私宅,没有奢华高雅的氛围,一进去,院内便是两缸子清幽的睡莲,一棵大大的槐树,旁边是一面流水墙,很有中国风味,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古朴精致。
走廊两旁的墙上挂着山水画,淡淡的水墨,远山黛眉,描摹入木,看得让人心境平和,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也跟着变轻了。
“没想到,香港竟也有这样的地方?”知恩感慨,停在一副山水画前,是狂人张大千的习作,虽是仿品,但其笔触色调恰到好处,咋一看,竟与原作不相上下。
“不然呢?我们要跑去动物园约会吗?”秦墨涵挑眉,自然的揽过她的肩,毫不顾忌场合,直接覆上她的唇,轻轻吻起来。
约会?
他们不是来吃饭的吗?
知恩缓了缓气息,看着他,稳住失控地心跳,淡笑,“秦先生,吻我能填饱肚子吗?”和气的口吻,却不乏揶揄的意味。
秦墨涵意犹未尽的抚过她嫣红的唇,墨眸细细眯起,迸发出幽亮的光,慨叹,“可惜,还没吃饱。”
知恩白了他一眼,伸手荼毒那张俊脸,捏阿捏,使劲的蹂躏,拽他的腮帮子,看着高高在上的秦先生任人鱼肉的小白样,心情大好。
松手的那瞬,视线突然被不远处一个红色的倩影吸住,瞳孔微微缩紧,下一秒,若无其事的冲他笑笑,“墨涵,我再到别处逛逛,你先点餐哈。”
“嗯。”
那一声墨涵,清甜入耳,就算现在她要他去射下天上的太阳,他都会义不容辞立马答应。
由于脚踝处伤未好完全,时不时隐隐作痛,所以知恩不能走快,偏这座园子大得离谱,左转右转,愣是没找到刚刚那一抹红色的倩影,幸亏半途拦住一个侍应生,仔细询问了番,掉头,往天水阁赶去。
竹木构造的房间隔音效果极差,知恩尚未走近,一个讥诮的男声便窜入耳中。
“你不是说为了你妈什么都愿意做吗?怎么,这么点小事就不行了?”
“张律师,我……我……”嗫嚅的女声,艰难而犹豫。
“又不是做—爱,口—交而已,传言颜二小姐床上功夫极为了得,这么点小伎俩,对你来说,不是小case吗?”
听到这句话,知恩感觉心脏仿佛停住了,哗啦啦,血管里的血瞬间冻结成冰,脖子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般,久久喘不过气来。
“别忘了,如果没有人帮你妈提出上诉,她会是什么下场?整整要坐十五年的牢!凭你姐姐现在的权势地位,全香港,除了我,还有谁敢为了你这个小骚—货去得罪那个女魔头?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啊——”男子的声音夹带着鄙夷与戏谑。
“可是,我有,我有付给你足够的律师费,我……”
“少罗嗦!不过就是个被陆璟生玩厌了的旧货,我张大生还不屑呢!你做还是不做?不做就给我滚!”男人火了,怒吼出声,隔着竹帘的缝隙,知恩可以看到那个红色的倩影双肩拼命地抖着,对面的男人一副扯高气扬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
等等!
这不是当初主动登门拜访,要求替自己打官司的张大生吗?
犹记得,这个张大生四年前还只是律师行一个打杂的小助理,每天被人呼来喝去,靠着溜须拍马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如今,有了点小名气,便洋洋得意,狐假虎威,欺男霸女。
倘若童微微在这,必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直接冲其要害处狠踢一脚,碎口唾沫,大骂,你爷爷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狗穿了衣服还知道向主人摇尾巴呢,你娘的连狗都不如!
****,今天老娘不给你好好唱下《一休哥》,你丫不知道厉害!
(备注:一休哥歌词——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
可颜知恩不是童微微,更何况,里面的人,是秦西雅的女儿。
她自认没那么伟大,甚至,算得上是世故冷漠。
唇角轻扬,讪笑着看了眼院子里的睡莲,开得正好,安详自在,洁净无瑕,不惹半分尘埃。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可很多时候,行动,往往与理智背道而驰。
知恩闯进去的时候,张大生刚脱下裤子,紧身的黑色内裤还未来得及脱下,见了她,大窘,慌忙推开跪在地上的颜婕儿,拼命地把裤子往上拉,脸色惨白得就跟刷了一层****似的,双手止不住哆嗦。
妈呀,这女魔头怎么来了?!
哒哒哒——
高跟鞋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清晰地声响,知恩仿佛没有看到两人惊愕诧异的神情,拉开椅子,径自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嚼了下,吐出来,雪眸细眯,抬头疑惑地看着张大生。
“我说张律师,你不是说准备了一场好戏给我看么?愣着干什么,继续啊——”
张大生闻言,浑身上下冷汗嗖嗖的冒,双腿颤动的厉害,差点没给知恩当场跪下了。
颜婕儿则是由惊愕转为愤怒,恨恨地瞪着知恩,唇瓣咬出了血印,十指攥紧,眼神之中煞气翻腾,活脱脱恨不得徒手将她撕成两半!
“诶,张律师,你抖什么啊?”知恩面色如常,佯装惊诧的问,“难不成我真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吓着你了不成?”
似是无心之语,却命中死穴。
一时间,包间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诡异,气压极低,如同置身于真空罩中,呼吸十分困难,知恩虽是笑着,可眸底冷意横生,杀气腾腾,闪动着嗜血的光芒,叫人不寒而栗。
“啧啧,不过今儿个这菜,你说,怎么就这么难吃呢?张律师,来来来,你也来尝尝看,免得说我砸人家招牌。”知恩夹起一块鱼肉,站起身,朝张大生走去,那模样,落到张大生眼中,就跟挥舞着雪亮镰刀的死神差不多。
“呵,呵呵,颜小姐,不,不用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
“好端端的,这么见外干嘛?来来,吃吃吃,这鱼肉可新鲜了,咱得趁热尝!”说着,夹起另一块剔了肉白森森的鱼骨头狠狠塞进张大生嘴里。
那架势,简直就像是要用鱼骨头活活刺死他一样。
张大生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骨头,偏那骨头又利又硬,舌头跟嘴角都扎破了,疼得心脏直抽抽,还必须强迫自己,笑笑笑,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好吃?嘿,那得多吃点。”知恩眼疾手快,从火锅里舀出一勺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笑容灿烂如花。
“颜,颜大小姐,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饶了我这回吧——”张大生烫得嗷嗷直叫,“噗通”给知恩跪下,双手伏地,痛哭流涕哀求道。
“喔——你刚刚不是扬言要跟我打官司吗?”知恩‘无辜’地眨眨眼,露出小兔般好奇的神色。
“我那是打肿脸充胖子,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啊!”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
颜婕儿本在一旁看着,登时反应过来,脸色唰然惨白不已,踉跄着后退两步,两眼死死盯着知恩,鲜红如血,下一秒,眼泪失控地涌了出来,不争气的流了满脸。
这就是现实,一直被保护在象牙塔的小公主,所惊惧躲避的现实。
有几分姿色又如何?
说的俗点,妈的不就是一个女人嘛,脱了衣服熄了灯,丫的搞起来不都一样?老子神经要为了你这朵牛尾巴花去得罪权贵,断送前程?
啊呸!
知恩见好就收,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起身,还没走出几步,一只瓷碗“啪!”地在她脚边炸响。
“凭什么?颜知恩你凭什么!”颜婕儿愤怒地哑声嘶吼,“当年若不是因为我不争气,生了病,没钱治,我妈会被你父亲要挟吗?我妈会甘心背负骂名都当人的情—妇吗?你凭什么把我妈害成那样!你凭什么——?!”
颜婕儿发疯似的冲过来抓住知恩的肩膀,歇斯底里地摇晃起来,像是被打掉尖牙的幼兽,凄厉的叫喊着,疯狂而无助。
“为什么要把所有罪都怪在我妈的头上,我妈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啊——呜……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子,不可以……”
看着她痛哭的脸,知恩心口像突然被针刺了般,疼得厉害,隔着剧痛,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却仍不屈不挠反抗,大声质问的自己。
“怎么可以?爸!你怎么可以为了别的女人把妈害成那样?!妈什么都没错啊,妈妈她没有错!没有错啊——”
流泪能够缓解痛苦吗?哭泣能够自我救赎吗?
她不知道。
但如果秦西雅无辜,那母亲又死得何其冤枉!
“姐姐,姐姐,是我错,我以前不该跟你斗,我求求你!不要告我妈,不要毁了我妈!不要让我妈蹲监狱,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颜婕儿慌得不成样子,连连哀求,恨不得当场就给她跪下了,只要她撤销对母亲的控诉。但是,却她被一句话,给生生堵在原地。
“七年前,我给你母亲下跪哀求的时候,她说了什么,你没忘吧?”波澜不惊的口吻,隐匿着所有激荡的过往。
知恩眯起眼,神色变得隐晦而复杂。
尊严算什么?
只要能够将母亲救出来,就算要她给那个贱女人磕一百个响头,她也会照磕不误!
可当时,秦西雅从头至尾,冷眼旁观,末了,抛给她一句。
“你母亲命该如此。”
现在,她是不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将那句话还给颜婕儿,也说一句,你母亲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
什么是命?
呵,还真是荒唐!
荒唐至极——
“逛得好玩吗?”进了包厢,秦墨涵弯了弯唇,沏好茶,递到她面前,可知恩却摇摇头,微笑,指着他杯中的白酒,眨了眨眼。
乌黑的睫毛如蝶翼翻飞,泛着纯真的蛊惑,眼看杯沿及唇,美酒入喉,秦墨涵及时伸出手,挡了下来。
“你的病,受不得白酒。”哮喘发作时会有多痛苦,他哪怕不曾亲身经历,但她发作时凄楚不堪的模样,却刻印在心。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呵,我就喝一点点,不会发病的,而且今天还带了药,没事。”
拨开他的手,知恩眉尖蹙起,笑着,仰头将一整杯白酒饮尽!
灼烈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流下,拼了命地压抑,吞咽,感觉像是生生吞进一大把刀子似的,将五脏六腑捅了个通透,鲜血汩汩地涌出来,疼得噬骨。
可惜,不比刚刚亲口说出那番话时来得疼,来得痛。
她很想宽容,但是颜知恩心底早已没了光明,不懂得宽容二字该如何写,她不过是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从来,都不高尚。
这包袱,她背了整整七年,一夜之间,从女孩拔节成女人,没有过渡,被迫用成人的眼睛去看世界,个中的苦楚,又岂是颜婕儿几滴泪水所能宣泄的?
秦墨涵看着她,墨眸掠过一抹黯然,皱了皱眉,不说话,包厢内气氛瞬时变得有些沉闷而尴尬。
同一时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Anna微微颔首,站在门边,神色微有些尴尬,迟疑开口“秦总,有人要见您。”
语毕,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知恩看着他,瞳孔骤然缩紧,唇瓣微张,脸色惨白得厉害,半晌,失了魂……
白色衬衫,长腿修长,银灰色的西装外套,黑发逆光,澄亮的蓝色眼睛像一汪碎了的蓝钻泉,波光潋滟,明亮动人。精致的近乎无可挑剔的脸,半边嘴角上扬,笑容美好纯粹。看到她,漂亮的蓝眸仿佛藏了火焰一般的流光,汩汩倾泻而出。知恩手一抖,掌心的酒杯差点滑落在地。
昨夜,她已从秦墨涵口里得知他来香港的事,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下相逢?
相比知恩的错愕,贺冥修则表现得自然无比,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取下她手中的酒杯,同时,执起无名指,套上一枚Tiffany的十克拉钻戒,小声开口。
“小恩,不戴戒指跟陌生人用餐的话,可是会被拐跑的,下次别这样了,知道吗?”平平淡淡的语气,隐匿了激昂暴烈的情绪。
知恩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用力握紧,被迫起身,倏地感觉到身后一道异光,戳得她脊骨生疼。
秦墨涵?
该死,怎么会这样?
“秦总,是我昨天话没有说清楚么?”贺冥修笑得温柔无害,知恩看在眼里,一口气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下,不妙……
“很清楚。”嗓音一贯的冷慢优雅,听不出半分情绪。
“不清楚,我再重复一遍。颜知恩,是我的女人!”语毕,没等知恩反应过来,贺冥修迅速转身,扬手,就把桌子掀了,轰隆隆巨响,瓷碗酒盅碎了一地,看上去,无比狼藉。
秦墨涵神色冷淡地坐定,淡漠的脸上仍不见半分波澜,门边的Anna惊愕的张着嘴,呆了。早已习惯了冥修暴戾狂妄的知恩脸色不变,只微微吸了口冷气,拉了拉他的手,轻叹。
“冥修,过了。”
可贺冥修心口正憋着火呢,哪里肯就此罢休!指着秦墨涵,扯开嗓子,当场骂了起来。
“你他妈要玩女人老子可以免费打包送一车给你!少打我老婆的主意!不然你现在站得有多高,老子可以让你跌得有多惨!”
骂完,直接拽着知恩,阔步离开,走到门前,不忘塞一张卡到Anna手里,淡淡道。
“修理费。”
走到没人的地方,知恩毫不客气地冲他额头就是一记板栗,脱掉无名指上的钻戒,举到他面前,雪眸细眯,冷哼一声。
“贺冥修,先斩后奏,好样的哈——”
“废话,老婆差点跟人跑了,不套牢点,那我下半辈子的性福不吹了?”贺冥修无赖的瘪瘪嘴,顺势一口咬住她的手指,丝毫不顾场合,贪婪地吸起来,呵呵笑道。
“老婆生气的样子最可爱了,我喜欢!”漂亮的蓝眸中染上一层柔意。
“……”知恩面颊掠过两抹绯红,尴尬的抽回手,别过脸,叹息一声,“离约定还有一个月,冥修,你不该来的。”
香港不比意大利,他刚刚说出那样的话,等于直接封死了与秦墨涵交好的所有通道。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比喻虽不形象,但却贴切,接下来,只怕事情要难办了。
贺冥修不以为意的笑笑,握着她,十指交缠,贴至胸口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知恩一怔,半晌,左手捂住额头,概叹。
“好吧,败给你了,真是个混蛋。”虽是数落,可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是是是,这个混蛋大老远跑来怕某只傻妞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你才傻妞,你全家都傻妞!”知恩鄙夷的瞪他一眼,佯装不悦的甩开手,绕开他,径自往前走,刚走几步,腹部突然绞痛难忍,一阵阵撕裂般的疼,胃部的刺痛让她身体痉挛,冷汗汩汩从额头冒出来。
果然,空腹喝白酒无异于慢性自杀啊——
贺冥修见状,心知她是胃病犯了,连忙把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从包里翻出药,兑水给她服下,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心肺不由得重重一拧!
彼时,知恩抓着他的手,痛得眼眶熏红,隐约有雾气蒸腾,却仍强打着精神,惨然轻笑。
“大老爷们吓成这样?德行。”
贺冥修闻言,瘪瘪嘴,信奉孔夫子圣人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与她争辩,但眉头却像绕了千百个结,紧紧皱成一团。
看着她捂着肚子,熟练地吸气吐气,不由得想起一年前她因胃出血休克的那晚,自己慌得不成样子,连车都忘了开,背着她发疯似的往医院跑。
待她平复得差不多了,他敛去忧色,捧起她的脸,吸了口气,“小恩,跟我回去,好不好?”
再这么下去,她迟早成为华盛这座金笼子里面的困兽,欲挣不脱,欲逃不得。
“如果,我说不呢?”知恩微笑,晶亮的雪眸细细眯起,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那么,我只好毁掉你所有的依靠,让你只能攀附在我身上。”淡淡地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是那般雷令风行,叫人毛骨悚然。
她早该知道的,冥修的性子,得不到,便毁之!
所以,他这一次回来,是要毁掉华盛么?
强者,定义规则,弱者,遵守规则,倘若反抗,便注定要打破规则。
知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再次去九龙女子监狱探监的一天,而且,还是跟颜婕儿一起,想来,都觉得滑稽。
但偏偏,她正在这么做着。
车停在监狱门口,越过荷枪实弹的守卫和戒备森严的铁门,知恩领着颜婕儿走了进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从容,一个紧张。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知恩看到,那个曾经精致高雅,冷艳强势的女人,像一朵被抽干了水分的紫罗兰般,枯坐在椅子上,神色委顿,面容憔悴,眼神呆滞,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
才被关进监狱十天不到,就成了这副模样,可想而知,当年母亲为何会死得那般惨烈决绝。
彼时,她是主角,回家后一番苦情戏演得惊天动地大雨滂沱。
此刻,她是路人,任风雨飘摇嚎哭声撼天动地都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原来,故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除了感慨一下,唏嘘两声,根本不会觉得疼,而她,自始至终都冷冷眯着眼,看戏,不感慨不唏嘘,面无表情,纯看戏。
“姐,姐姐,妈妈,妈妈她,有话……有话跟你说……”颜婕儿一边抽噎着一边向知恩招手,红红的眼,像浸过触目的朱砂颜般,声音糯糯的,一反昔日的扯高气扬。
十三岁的颜知恩,十八岁的颜婕儿,呵,多么像啊——
哦,不对,颜知恩没有掉眼泪。当时,她没有哭,她想,怎么可以哭呢?妈妈被关在又小又窄又闷又暗又黑又脏的牢房里都没有哭,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可是,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她一定会歇斯底里狠狠大哭一场!
“姐,姐姐……”颜婕儿怯怯的看着她,站起身,指指听筒。
知恩收回心思,走过去,坐下,拿起话筒,不冷不热地“喂”了一声,看着窗后的秦西雅,面色不改,雪眸深处却掠过一缕幽光,深味复杂。
“现在你一定很痛快吧,颜知恩——”讥讽怨怼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入耳膜,震得耳骨微疼。
“如果说没有,你会信么?”知恩微笑,唇角牵动了下,像一朵半开的山茶花。
从头至尾,她都不曾觉得痛快过,背了整整七年的包袱,突然间卸下了,竟只剩下茫然?仿佛,连生命都失去了意义般,荒唐得叫人哭笑不得。
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因为自身境遇坎坷悲哀痛苦不堪,所以狠心斩断了她人的幸福美好灿烂纯洁!
这种滋味,会是痛快吗?
呵,如果是,那她现在真是痛快极了——
“信,为何不信?到了如今这地步,呵呵,还有什么是不能信的?”秦西雅突然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意外地扬起唇角,也笑了起来。边笑,眼角边有晶莹的液体淌出,滴在话筒上,声音清脆,一下一下,锤进她心底。
知恩看着她,唇瓣颌动,喉咙里好似梗了根纤长而尖利的鱼刺,拔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就那么生生哽在喉道里,本应该是大快人心,酣畅淋漓的场景,为何,她会难受得心口发疼?
是因为,这一幕,似曾相识的缘故吗?
“可惜,我倾心栽培了他数十载,想不到在最后,他却袖手旁观,看着你一步一步置我于死地,我梅若兰的现世报,来得还真快。”
梅若兰?
知恩一怔,是她听错了吗?刚刚,秦西雅自称梅若兰?梅若兰是谁?
见知恩神色微异,秦西雅兀自苦笑一声,看着她,眼神幽暗深沉,吸了口气,半晌,恢复平静,艰难开口道。
“颜知恩,谢谢……你今天带婕儿来。”
“不用。”
“很可惜,你恨错了人,我从来,都不是秦西雅。”
“……”
“有个秘密,我想你应该会很感兴趣。”说话的这瞬,她苍白的唇瓣咧开,轻轻划过的嗓音,像崩紧的弦,一下一下,勒进她的心。
知恩屏住呼吸,沙沙的电流声一点一点灌进耳膜,随着秦西雅的叙述,交织成一首繁复的乐曲,音调慷慨激昂,唱尽了梅家往昔衰败的历史。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这个害死母亲的女人面对面坐下,心平气和地谈话。
哪怕,自始至终,她都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握着听筒的手,不知何时,攥得死紧,指节一寸寸,白得厉害。
“秦墨涵,不会是你的良人。”
末了,总结一句。
啪嗒——
秦西雅挂掉电话,隔着厚厚的玻璃窗,脸上的笑容诡异而妖冶,彷如一朵艳丽的紫罗兰,午夜盛开,散发出甜美诅咒的芳香,犀利的目光,像刀子般,似要将她劈成两半。
谈话,就此结束。
颜婕儿看着母亲被带走,眼泪再一次汹涌奔出,扑上去,双手用力拍打着窗子,歇斯底里的嚎叫着,直到被一旁的狱警强行扣住,方才被迫罢休。
知恩脑子有些乱,那个真相于她而言太过离奇太过曲折太过沉重,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一下。
却不想,幕后之人,根本就没有给她来得及消化的时间。
便已经……
隔天,下午,两点,去医院的路上。
知恩刚走到医院门口,包里突然传来手机的嗡嗡声,翻开盖子,按下接听键。
“喂?”
“颜小姐,不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
“监狱刚刚传来消息,你的后母,今天早上被人发现……”
啪!
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久久,回过神来,知恩抬起头,望了眼灰蓝的天,视线游移,落在不远处百货大厦偌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值午间新闻播报时间——
目前,华盛董事长病情恶化,华盛股价一路狂跌,昊天高层近日表示,将调动大规模资金收购华盛,华盛集团统共涉及电力,金融,通讯,房产等多个行业,此次,能否经受住危机,我们请了著名经济学家……
昊天决定收购华盛?
糟糕——
知恩惨然的脸倏地失了血色,两眼死死盯着大屏幕,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失去了催动力般,静静地躺着,半晌,没有动弹。
该来的,始终都会来,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一个踉跄,身子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差一点摔倒在地,幸亏在那之前,肩膀被人稳稳扶住。回过头,对上一双幽亮的墨色眸子,混沌的神智骤然清明。
“恩恩,怎么了?”秦墨涵看着她苍白的脸,皱起了眉。
“可能是最近熬夜过多,呵呵,看来等下回家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知恩干笑两声,凝望着他英俊的面庞,强行压下心底的疑惑,任由他带着,往病房走去。
走廊的地板拖得很干净,浓浓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空中,高跟鞋踩在坚实的地面,发出清晰的声响,可每走一步,知恩都会有种随时会塌下去的错觉。
“董事长刚刚才动完手术,现在不宜进去看望,你先坐下休息会儿,我去请医生过来给你看看。”秦墨涵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像哄小孩般,拍拍她的头,手却倏然被知恩一把抓住。
“你是谁?”平静的语调,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异常晴朗的天空,秦墨涵愣了下,随即扯出一片温柔的笑。
“这个问题,之前我不是回答过吗?”
“……呵,是啊,我都忘了。”知恩讪笑着松手,指尖冰凉,侧过脸,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梅若兰,秦西雅,秦西雅,梅若兰,从头到尾,就不是同一个人。
梅若兰,十年前惨遭灭门的梅家三小姐,顶替秦西雅的身份整整十年!
在这十年里,她以秦西雅的名字活着,那么,真正的秦西雅,在哪?
而秦墨涵,又是谁?
数不清的疑问一个一个接踵而至,像二战时期的轰炸机,轰隆隆,在她脑子里炸开了花。
“恩恩,公司的事慢慢来,我会处理,看看你这几天忙的,现在除了骨头就是黑眼圈。”秦墨涵心疼,墨眸敛起,象征性的数落几句。
他很清楚颜知恩是个硬性子,发起狠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跟玩命似的。
不愿成为攀附大树的茧丝花,可如果,这棵大树心甘情愿成为茧丝花的支柱,为何这株茧丝花,还迟迟假装看不见?
知恩吸了吸鼻子,苍白的脸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郁色,看着他,眉眼弯弯,语气轻松像是在开玩笑,藏在背后的左手,暗暗紧攥成拳。
“好吧,秦墨涵,如果你现在吻我的话,我以后就不在熬夜,晚上做排骨给你吃。怎么样?”
闻言,秦墨涵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嬉闹的笑脸,轻轻伸出手,一寸寸,描摹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却独独,避过了唇。
知恩笑,有些紧张,“哈哈,秦墨涵,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呢——”
如果喜欢,如果动了真感情,怎么会,忍心骗她那么久?
“秦墨涵,不会是你的良人。”
那句话,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回响。
荒唐!
她和秦墨涵,自始至终不过演戏罢了,是不是良人,与她无关,不是吗?
可为什么,胸口窒闷难忍,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肉似的,连皮带骨撕下来,血淋淋的,然后,又强行塞回去,疼极了,张开嘴,却半个音符都发不出来。
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是什么?
他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还是感觉他离得好远好远,不赶紧抓住的话,便会如蔷薇泡沫般,轰然碎掉。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居然还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颜知恩,疯了不成?
“恩恩。”他弯起半边唇,双手捧住她的脸,柔柔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味道,“看着我。”
这个傻姑娘,他不喜欢她,喜欢谁啊?
傻瓜——
下一秒,如暴风骤雨般,炽烈地吻上她的唇,熟稔的撬开檀口,探进,纠缠,翻搅,牵扯,反复吸吮,疯狂地向内求索着,呼吸随之变得紊乱而急促,力道失控的加重,像极了沙漠中干渴已久的旅人,孜孜汲取着生命中最后一滴清泉。
他想,她可以感觉到吗?
深藏了整整五年的感情,那快要溺毙的温柔与缠绵,近乎崩溃的索取,谁敢说,这不是爱情?
知恩与他双唇贴合,清冽的香寒气息萦绕四周,满满的,类似幸福的味道。
如果说,陷入爱情里的女人智商会降低一半,那她的智商,恐怕降了远不止一半。
明明连他究竟是谁都不清楚,却无法自控,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进去——
炙热的激吻过后,他抱着她,像搂着个大大的布偶娃娃。
“恩恩,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柔柔的嗓音,低哑而亲昵。
知恩望进那一双深黑的墨瞳中,双唇颌动,微微颤动着,末了,眼眶通红如血,倏地用力埋进他胸膛前,大口大口地呼吸,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刹那间,奔涌而出。
“死了!她死了——!墨涵,秦西雅死了——!”
她死死攀附在他怀里,含混,呜咽着泪流不止,“我害死人了!我害死人了,害死人了……”
“我是恨她的!恨她侵入我家!逼死我妈,可我没想过要她死的,我没想过要变成刽子手!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歇斯底里的恸哭声,涵盖了整整七年的怨恨,所有隐忍的伤口与愤怒,就那样,无所顾忌,摊在他面前。
秦墨涵眉头拢了几分,不说话,紧紧抱住她,胸口不知为何,烫得要命,像是埋进了千万块烧红的烙铁。
她像头受伤的小兽般,蜷缩在她怀里,小小的身躯,剧烈的颤动着。
“墨涵,我去探监的时候,她说……她是梅若兰……她说你之所以帮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死去的姐姐秦西雅!她说,你对我这样好,是为了颜家的产业!是为了华盛……她说,你根本就不姓秦,秦墨涵这个人是假的……”
知恩压抑地抽泣着,豆大的泪珠湿了他的衬衫,憋得太久,喑哑的哭声听上去隐忍悲怆,十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骨惨白得厉害。
“她说,一旦颜知恩对秦墨涵没有任何作用了……就会被当成垃圾一样扔掉,她说,你手里已经有了华盛35,的股份,你恨我父亲,也恨我,随时有可能将华盛卖掉,分解……”
“怎么办?我入戏过了头,秦墨涵,我入戏过了头,我拔不出来,不管你是谁,我现在已经拔不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努力在忍了,努力在压了,可还是控制不住,还是控制不了!顷刻间,崩涌而出。
怎么办?
颜知恩对秦墨涵,偏心了……
怎么办……
“你对我的喜欢,全部都是在演戏。而我,却演过了头,停不下来,秦墨涵,你赢了,恭喜你赢了——”
她颜知恩,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什么时候开始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的?
倏地,脸庞被捧起,沉沉的吻混杂着咸湿的泪水涌进喉腔,冰凉而微抖的指尖滑至她的后颈,横在腰间的手臂像是中了魔般,越收越紧,几欲无法呼吸。
良久,他松开她,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额上,微凉柔软的触感,很舒服。
“你要信,就信我,不是我告诉你的,谁的话,都别信。”
一贯淡漠的语调,此时此刻,却透着暖暖温情,漆亮的墨眸,像冬夜遥远的寒星般,美丽,耀眼。
以至于后来很久,她回味起这句话时,都不自觉牵动嘴角,微笑,笑得发苦,亦不休止。
昊天第一次举牌后,市场反应极为激烈,华盛立刻宣布了反收购,以短期配股的方式,意图用庞大的资金来击退对方,速战速决。
因为现金收购的案例成功率是九成以上,所以一开始,知恩很清楚,这一场仗将会有多么难打。秦墨涵迅速召开董事会,并决定以每市额百元的B股换购市额90元的流通股。
这样的收购战,原本速战速决为最佳。
如果华盛的资金运作状况良好,只要宣布以更高的价格来反收购,就可以逼迫对方清仓,可是FTP项目虽中途截止,但确实给华盛的资金链捅了一刀,故而,用的方法只能是不必调动大笔资金的配股,守而不攻。
战势如火如荼,颜奇山刺激过度在医院昏迷不醒,海外的投资项目因为跟当地政府谈判失败,被迫暂停,灾祸接连不断,纷涌而来,无异于火上浇油,叫人无从抵挡。
秦墨涵连着三天三夜未曾阖眼,墨瞳鲜红如血,淡漠不惊的脸上隐匿着深深的疲倦,整个会议室内更是一片肃杀,主管们皆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地。
“目前对方已经买入我们多少的股份?”沙哑的声调,蕴着沉稳的力度。
“根据最新的数据统计,应该不超过7,。”资管经理答。
“银行方面怎么说?”
“他们要求我们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提供更多的抵押。”
更多的抵押?
知恩在旁听着,心底倒抽一口冷气,房子,车子,地契,这几天,所有能抵押的东西差不多都抵押出去了,要到哪去弄更多的抵押?
眼角的余光掠过秦墨涵紧锁的眉心,清冷的面容,难掩那一份无力的疲惫,他初入商场便替华盛打下了两场漂亮的收购战,在公司大小职员眼中,他是那样有本事,是如神祗一般的存在,他的高傲与自尊也绝不容许他认输!
可这一次,昊天背后有银控支持,外加自身实力与华盛不相上下,要赢,实在太难了——
商讨无果的情况下,被迫散会,待所有人都离开后,知恩走过去,将他揽进怀里,紧紧地,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一样,如果不能,便与他一同沦陷。
良久良久,她艰难的扯出一抹笑,抵着他的额,轻声道。
“天黑了,墨涵,我们回家吧。”糯糯的口吻,带着女儿家特有的温润。
像冬夜里的热奶茶,香气缕缕,滑过喉道,漫过心肺,直抵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黑发雪瞳的女子,明媚的远山眉,大眼睛,笑起来微有些孩子气,墨眸深处掠过一缕茫然,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人,见到了走失的精灵般。
“不走,我走啦。”知恩佯装赌气的转身。
“晚餐要吃糖醋排骨。”秦墨涵弯起半边唇,握住她的手,十指相缠,有着灼人的热度。
“还有呢?”
“红烧排骨,清蒸排骨,油炸排骨。”
“……汤呢?”知恩有气无力地问。
“排骨汤。”某人回答得很认真。
“这么喜欢排骨,以后你索性娶排骨做老婆得了!”知恩想,如果他回答想娶做排骨的颜知恩,那么,呵呵,原谅他好了。
“嗯,不错的建议。”秦墨涵点头,似是对她的话十分赞同,眼角,隐匿着一丝笑意。
“……”为什么以前会觉得秦墨涵高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完全一排骨执拗份子!
啊啊啊啊啊啊,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从此,秦先生别名——秦排骨。
回到家,知恩认真地将洗净的排骨剁好,待油烧制六成热,下排骨,爆干水汽,酥至微黄,放入酱油、泡辣椒段、姜蒜片略炒,然后加水,烧沸后改用小火,汤汁快干时,下醋、糖、葱,铲匀后起锅。
唤了几声,却无人应,走进房间一看,秦墨涵已完全陷入昏睡状态,灯光下,那张俊雅的睡颜,透着掩饰不住的苍白、憔悴,眉心深皱着,显然睡得很不安。
知恩下意识想帮他盖被子,却见那乌黑的睫毛微颤,睁开,不小心撞进一双深沉如海的墨色眸子,不同于平日的淡漠,冷傲,此时此刻,那里面有无奈,空洞,痛苦,绝望,许许多多,她看不懂,读不懂的东西,就像一个无尽撕裂的黑洞,一寸寸地,在她眼前放大。
他努力想要恢复平日的倨傲冰冷,却依然掩饰不住那一抹明显的脆弱。
“恩恩,怎么办,我害怕你对我太好。”他哑声开口,声线说不出的破碎。
知恩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让她无比陌生无比心疼的秦墨涵,不知哪来的勇气,扑上去,紧紧抱住他,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
“没关系的,墨涵,输了也没关系的,没有关系的。”
这些天来,他承受了多少压力,在一旁,她看得清清楚楚,却也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唯一可以的,便是微笑。
赢得机会是如此渺茫,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书写神话,铸造传奇。
可没想过,他亦是血肉鲜活的人,压得太重,也是会疼的!
“可是,输了的话,你便要离开了,恩恩,如果你迟早都要走,那么,别对我太好。”他埋首于她白皙的颈项间,像个迷途的孩子般无助喃喃。
知道吗?如果不曾拥有,那么,失去的时候,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别说傻话,我不会离开,既然一开始决定留下来,便不会离开。秦墨涵,你让我信你,为何你不试着信我?”知恩搂着他的双臂紧了紧。
“你会的,因为,你眼中完美无缺的秦墨涵,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一个,完全你不认识的秦墨涵。”甚至,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恩恩,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他松开她,温柔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微颤,像是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知恩点点头,望着他,微笑微笑再微笑,哪怕那笑容,难看得一塌糊涂。
“很久以前,有个很漂亮的小男孩,被爸爸妈妈姐姐保护的很好很天真,整个世界,纤尘不染。”修长如琴师般的手指,如魔法棒般,在她的眼前,描摹出一个小男孩的形状。
“突然有一天,他的爸爸妈妈不见了。”说到这,秦墨涵顿了下,嘴角扯过一丝苦涩的笑。
“小男孩很伤心,得了怪病,一直治都治不好,然后有一天,姐姐也不见了,他的病好了,可是,他什么都没了。”
“怎么不见了?”知恩握住他的手,四目交接,竟发现那双漂亮的墨色眸子红得像血。
“因为小男孩撒了谎,坏人没拿到宝藏,所以,就带走了他的爸爸妈妈。”
听得一知半解,但字里行间,她大抵能猜个通透。
所以,监狱里死去的人,是梅若兰,而十年前梅家惨案死去的梅若兰,是他的姐姐,秦西雅?
那么,他的父母,又是怎么回事?
“恩恩,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要你离开,你一定要走!”
“去哪?”知恩抚摸着他此刻孩子气的脸,微笑着问。
“去一个,没有秦墨涵的地方……”说完,他再度合上眼,困倦地睡去,仿佛,刚刚的一番话,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梦呓,根本不能当成是交谈。
可他是秦墨涵,秦墨涵不会无缘无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丑恶,终于,要一点一点曝露在日光下了吗?
去一个,没有秦墨涵的地方。
如果,满脑子都是秦墨涵,一睁眼一闭眼都是秦墨涵,一开口一说话都是秦墨涵,那去哪好呢?
答案,无疾而终。
当晚,她睡在他身边,像小动物般蜷缩在他怀里,睡得很安稳,很沉,完全没有注意到半夜里,那一双漂亮的墨色眸子,片刻不移地凝望着她,流溢着难掩的深情。
他说。
“可以的话,真想就这样,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可我,终究不会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隔天上午一开盘,华盛兵败如山倒,中小股东纷纷抛售手中的华盛股票,生怕晚了,就会赔得血本无归。
连着十几天的激战过去,是意料之外的平静,截止到收盘,昊天已成功收购了华盛13,的股份,俨然成为了华盛的第二大股东,只要再加热下,便可一举吞掉华盛。
财经界无限慨惋,秦墨涵瞬间从高高在上的商业巨子,变成了软弱无能的懦夫,曾经成就有多辉煌,那么此刻,遭受的谩骂就有多激烈。
有人贬则有人升,昊天集团的傻帽二公子陆璟生一时间成了媒体狂热追捧的对象,新一代的金融巨子,最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各类美名纷拥而至。
唯有知恩清楚,陆璟生不过是一枚摆在台面上好看的棋子,真正在背后,吞掉华盛,跟她们斗的人,是贺冥修!
接下来,他想怎么样呢?
将华盛拆解重组?亦或者,直接废弃掉?
办公室内,知恩透过大大的玻璃窗向下俯望,顿生出一种沧桑之感,十指贴着冰凉的镜面,指尖仿佛被蝎子蛰了一口般,碎碎得疼。
香港总商会的酒会邀请函,静静地躺在桌面上,这次出席,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华盛的笑话?
“恩恩,今晚的着装尽量简单,朴素一点也不要紧。”秦墨涵从背后拥住她,下颌搁在她肩胛骨处,张开五指,覆上她纤细的小手。
“嗯。”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虽心生疑惑,但他不多说,她亦不多问。
哪怕她打扮的再花枝招展,耀眼万分,银行方面未必就会闻风转舵,不再催他们偿还贷款。
“你猜,我们赢的机会有多大?”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耳廓,微微瘙痒,若有似无的蛊惑着。
“呵,墨涵,到了目前这地步,还有可能翻盘吗?”
知恩苦笑了下,回过头,轻吻了下他的唇角,雪眸之中溢满忧虑,就算是他,面对这样的局势,也已经……
“我信你——”她吸了口气,缩在他怀里,坚定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哽咽的味道。
“我知道。”
秦墨涵微笑,拥紧怀里的人儿,弯起半边唇,看着镜面中的自己,亦寒亦炙的墨眸,细细眯起,隐匿着一片深不可测的烈焰。
酒会在露天的游泳池畔举行,场面低调而华丽,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着五光十色的灯光,光滑的白玉地,长长的雪色桌布及地,中央摆着垒成金字塔状的酒杯,盛着晶莹的液体,璀璨动人。
因为是总商会举办的晚宴,各路商贵巨子都会出席,故而来得记者比嘉宾还要多,眼下华盛跟昊天战况激烈,知恩与秦墨涵进场时自然少不了被镁光灯一阵狂拍,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伏,晃得她都快睁不开眼睛了,仍必须微笑,微笑,再微笑。
今晚知恩一袭简约的白色小礼服,不张扬不花哨,除却头上一枚蝴蝶发卡外,颈间,双手,无任何装饰。
“秦先生可真粗心大意,这么重要的酒会,怎么能让颜家大小姐光着脖子来呢?”讥笑的女声响起,众人皆随风而动,只见身穿火红色长裙的Coco,卷发高绾,妆容妖冶妩媚,脖颈处,一串流光潋滟的钻石项链炫丽华目,细心的记者很快识出,此乃Tiffany的新款设计,全球仅此一条。
立即一窝蜂凑上去,就跟饿疯了的野狼见到了冻死的绵羊般,群涌而上,将Coco跟陆璟生围了个水泄不通。
知恩暗松了口气,微笑如常,视线无意间与不远处倚靠着大理石柱,缀饮香槟的贺冥修擦过,唇角一僵,眸光不由得黯了几分。
秦墨涵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十指相缠,掌心的热度透过皮肤绕进血管蔓延至心房,无端,给她以安定的力量。
音乐响起,Coco莲藕般的玉臂伸过来,精致的眉眼妩媚一笑,“颜小姐,不介意我邀请秦先生跳第一支舞吧?”
闻言,知恩唇线轻扬,大方地抽出搁在臂弯处的手,视线扫过一旁看戏的陆璟生,雪眸细眯,“陆先生舞技不精,冷落了佳人,我家墨涵陪你共舞一曲又何妨?”
一语双关,不乏揶揄挖苦的意味。
众目睽睽之下,秦墨涵自然不好拒绝,更何况,他一贯是风度翩翩,高贵有礼的,微微颔首,修长的指十分绅士的牵着Coco滑进舞池。
我家墨涵,四个字,尘埃落定。
“颜小姐说得爽快,也不怕言辞有缺,误伤人心。”陆璟生言有所指,笑容一如初见,阳光明朗,却不再让她觉得温暖,反而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果然,眼睛见到的未必是事实。
“呵,陆先生会吗?”知恩接话就话,打起了‘太极拳’。
彼时,一个沉稳的男音插了进来,“如果,我会呢?”
知恩还未来得及回头,手腕就被来人紧紧扣住,他握得是那般用力,仿佛恨不得活活捏碎她似的,眉心吃痛拧起,禁不住连连倒抽冷气。
贺冥修铁青着脸,强行拉着她,走进一旁的花房,“啪嗒!”关上灯,将她推至墙角,玫瑰的熏香味混杂着男士的松木香水味扑鼻而来。
“疼吗?”黑暗中,澄亮的蓝色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昏暗晦涩,却犀利逼人。
知恩没说话,大口大口地吸气,努力调整呼吸,双手撑着墙壁,勉强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小恩,我说过,我最讨厌欺骗跟谎言,而你呢?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底限,当初说好三月为期,结果,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低哑的嘶吼声灌进耳膜,美丽的脸上流溢着痛苦。
“颜知恩,你他妈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冥修……”知恩揉了揉手腕,微微的刺痛传来,却不及她此刻沉重的心情。
“你要回国,好,回国,我依你!你要毁掉华盛,好,毁啊,我帮你!你要一展宏图,站在米兰时装展的舞台上,好,我给你!结果呢?你回报我的是什么?是谎言!是欺骗!他妈我贺冥修不是圣人!我不辞辛苦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回国后就不要我了?”
说到后面,愤怒的语调渐渐转为喑哑的低咽,他像只树袋熊般趴在她肩头,愤愤的咬住那白皙的颈,含糊不清的喃喃,“你说要跟我结婚的,你说过的,小恩,不可以骗我。全世界,只有你,不能骗我。”
“没错,我说过。”知恩指尖微颤,轻抚上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不小心摔了一跤哇哇大哭的孩子,“可是,冥修,很多都不一样,跟我最初设想的不一样。”
好比,秦西雅是梅若兰的事实,好比,她对华盛有了感情的事实。
好比,她对秦墨涵……动心的事实。
“只要你跟我回去,还是一样的,做无忧无虑的颜知恩不好吗?你明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颜知恩以外,没人会喜欢贺冥修。贺冥修也一样,谁也不要,只要颜知恩!”
颜知恩在贺冥修心底是最重要的,所以,贺冥修也必须成为对颜知恩而言最重要的存在。
他本不愿信人,本痛恨爱人,可偏偏,在那样崩溃的日子里相逢,不偏不倚,时间刚刚好。
厌恶,排斥,抗拒,抵触,到接近,靠近,动心,喜欢,爱上,每一步每一步,他自任走得极为稳妥,可还是险些一败涂地。
好吧,既然动了情乱了心,那他就不顾一切对她好,哪怕把她宠上天,他也心甘情愿!
“他有什么好?只会拖累你,什么都给不了你,他有什么好啊?我跟你在一起整整三年四十九天啊!他不过在你身边才两个月,两个月而已——”
“可这三年里,我们都是以姐弟相称不是么?冥修,你一直喊我小恩姐的,不是么?”知恩认真地看着他,脸上刻意露出疑惑的表情,隐匿在身后紧攥的五指,指骨拧白,悄然压下心口滚滚翻涌的情绪。
小恩姐,三个字,宛如一柄三叉戟,从他的胸膛口直接插入,再从后背穿出,断裂的骨头磅礴的鲜血四溅,真真痛得厉害。
澄亮的蓝色眸子像一团猝然的火焰,遇上了滂沱大雨,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焰火一点点熄灭。
“呵呵。”贺冥修惨然的笑出声,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从来没见过她似的,全然陌生的眼神,盯得知恩脊骨发凉。
“不管是小恩,小恩姐,还是颜知恩,身边,都只会是贺冥修。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说完,他径自转身离开,留下她,蹲在偌大的花房中,孤零零地蜷缩着身子,半开的香槟玫瑰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带着宿命的味道。
香槟玫瑰的花语,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想念你,是我最甜蜜的痛苦,我足以,与你相配。
1997年,罗马,晚上时间,十一点整。
富丽豪华的威尼斯广场上灯光潋滟,抬起头,维托里奥埃曼努尔二世纪念碑高高耸立着,登上石阶,眺望着流光溢彩的罗马城,被其古老壮观所震撼的同时,知恩陷入了无可避免的悲哀。
罗马再美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家。
双臂交叉,环住身子,脊背微弓,街上风吹得很冷,错过了回米兰的班车,必须等到隔天上午才行。
经过一条暗巷时,几个男人正将一个少年压倒在地,晦暗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像极了达比斯笔下的恶魔,狰狞而疯狂,赤—裸—裸的欲望不加遮掩,迸射而出,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一口一口吞进腹中!
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惨烈的场景,双眼顿时痛得像火烧,知恩又惊又怕,连牙齿都禁不住咯咯打颤,吓得完全移不开脚。
她怕极了,本能地想逃,视线却无意间与挣扎的少年擦过,澄亮的蓝眸,仿佛皓夜的星辰般,明亮动人,撕裂整片天空——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知恩掏出从不离身的针管,撩开袖子,朝手臂扎了一针,流着血,跌跌撞撞冲过去,厉喝如雷。
“住手!”锋利的针尖泛着冰冷的寒光,嫣红的血往下滴着,几个男人先是一怔,继而被知恩接下来的话吓得脸色惨白。
“我是HIV病毒携带者!不想被感染的赶紧给我滚!不怕的话大可不要命冲上来试试!来啊——”边吼,边大幅度晃动针管。
她的双目赤红,头发披散,俨然从地狱烈火中爬上来的恶鬼般,几个男人面面相错,盯着那要命的针管,扫过知恩淌血的手臂,瞳孔缩紧,骂了几句“Shit!”“Fuck!”,仓皇离去。
待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知恩脚一软,哗的瘫倒在地,全身上下失控地颤抖着,眼眶一热,泪水唰的涌了出来。
如果碰巧那几个男人是艾滋病毒感染者的话,那她刚刚,无异于主动往枪口上撞。
幸好,赌赢了。呼,好险——
回过头,地上的少年正复杂的盯着自己,清澈的冰蓝色眼睛,如一汪无垠的浅海,知恩赶紧撂下袖子,收好针管。
“放心,我不是。”她连忙解释,勉强扯出一抹笑。
伸手欲要将他扶起来,却被“啪”地打掉,那张美丽的脸上写满嫌恶,仿佛她是什么不洁的东西似的。
丫个死孩子有没有搞错?救了你居然还恩将仇报?
气归气,知恩还是从包里拿出纸巾,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吓他,然后蛮横地帮他擦掉嘴角的污渍,落到唇上,力度却是极轻的。
少年漂亮的蓝眸掠过一丝怔忪,眯起眼,专注的看着她,和缓了眉眼的坚冰,寂寞的脸上,漫着些许好奇。
见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明显的排斥,知恩悬在嗓子眼的心渐渐落了下来,从包里掏出中午剩下的蛋糕递到他面前,“喏。”
少年愣了下,眉尖蹙起,还未来得及推却,就被一句话生生堵在喉咙口。
“一人一半,别想独吞!”
郁闷的心情瞬时一扫而光,四目相对,“扑哧”笑出声来,清亮的蓝眸波光潋滟,像洒落一地的碎钻,美得夺魂摄魄。
——初遇,是如此的不堪。
但这个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女子,如你这般,为了垃圾般的贺冥修,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活着真是件糟糕的事,可如果是跟你一起活着,每天早上一同醒来,呼吸同样的空气,站在同一片天空下,感觉,应该很不错。
颜知恩,小恩姐,小恩,冥修的——小恩。
隔天一早,两人赶到罗马Termini火车站,要了两张前往米兰的单程车票。
正值旅游的旺季,列车口行人很多,闹哄哄的,知恩紧紧牵着他的手,生怕一不小心走散了,哪怕,他比她整整高了半个头。
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上车,但是人太多,一时之间找不到座位,堵在过道口,大多是想等人不挤的时候再走,结果人越挤越多,身旁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子踩着了她的脚,知恩吃痛难忍,喊了几声,对方却浑然不觉。
这厢,一条修长的腿毫不客气地朝男人的小腿肚狠踹一脚,同时扯着知恩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胸前,双手攥着握环,将她圈在中央。
知恩一怔,抬头,便是少年棱角分明的下巴,好闻的沐浴香气耸进鼻间,脸颊不由得阵阵发烧。
“票。”贺冥修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伸出手。
知恩闻言,乖乖递上去,心底说不出的别扭,个死孩子,咋这么拽?
当时,她怎么也想不到,三个月,彼此熟悉了之后,某人每天笑嘻嘻的缠着她小恩姐前小恩姐后,嘴巴甜的就跟抹了蜜似的,跟之前的冷酷美少年,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15,16号……
找到座位后,知恩兀自松了口气,靠着窗,车厢内也总算安静下来,抵达米兰已是下午四点,然后是搭巴士回公寓。
到家时,整个人累得不行,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贺冥修环视一周,打量着她的家,一室一厅,连四十坪米都不到,装修十分寒酸,墙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速写画,炭笔画,设计图,黑白交错的阴影,线条简约而流畅,有种冷淡疏离的美感。
这些,是她画的?
“喂。”
“冰箱里有饼干,自己去拿。”知恩懒得搭理他,眉眼不抬的嘟嚷。
“我要洗澡。”贺冥修杵在床边,蓝眸隐在黑发中,看不到表情。
“那还不去洗,真是的,烦死了,再吵我直接把你给塞马桶里——”极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衣服。”右手摊开,像是万圣节讨要糖果的小孩。
静谧两秒,知恩深吸一口气,忍住几欲喷发的怒火,心底不由得哀嚎连天,自己是抽什么风,捡了个火星生物回来,天,她又不是他妈——
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半天给他找到一套宽松的运动服,一比,虽短了点,但总比没有好。
“少了内裤。”贺冥修不以为意地接过,展开,认真的说,没有分毫的羞涩。
反倒是知恩听了这话,脸上的温度当即‘蹭蹭’往上升,嘴角抽搐了下,半晌,愤愤咬牙,“那就别穿!”
“不行。”少年眉梢微扬,隐约透着不悦,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
“难不成你要我穿着裙子跑去买男人穿的内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