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唇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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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骗人的,骗人的,统统都是骗人的!

知恩大口大口用力呼吸着,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抠着书阁的五指,指甲青得发紫。

“公司垮了,势必要有人折进去,否则,那些家伙不可能会就此罢休。公司注册的时候,是你母亲拿出来的嫁妆钱,所以,她才是法律上真正的法人,公司的管理者。

出了这样的事,你母亲深觉有愧,主动揽下了所有的罪过,因为不肯拖我下水,才会遭人严刑逼供。

你当时年纪还小,心性单纯,虽倔强顽劣,但是个孝顺女儿,你母亲一时糊涂,害怕你知道真相后受不了,于是,我才……”

“你才设了一个那么大的圈套,娶秦西雅进门,伪装成喜新厌旧的奸商样,让我恨你?”知恩接过话,看着他,雪瞳亮得惊人,愈发笑得灿烂,却红了眼圈。

现在,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局面?

她这七年来,怨恨滚爬,不输于人,忍泪吞血,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转眼之间,暴虐残忍的父亲,变成了狗血的九流言情剧里带着巨大伤口的男人,因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所以性情大变,哪怕疯狂残酷狠心绝情嗜血歹毒,误会解开,就该被原谅?

荒唐!

太荒唐了!

她怎么可能会相信一个不择手段暴虐成性残酷冷血的疯子说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话而怀疑母亲,她怎么可能……因为他的话,打破这七年来,支撑着她熬到现在的信仰!

可是,如果是假的,那么,这些照片怎么解释,照片上那个抱着小男孩一脸幸福的妇人,又该怎么解释?

刚刚那个抱着她胳膊拽着她衣角的小男孩颜寒风又该怎么解释!

妈……

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您,想着为您报仇,想着让您安息,想着让所有害过你的人生不如死——

可是,您,怎么可以,骗我?

您怎么可以骗了我整整七年!

女儿怎么了?

女儿就不可以继承家业?女儿就会让你觉得有愧颜家?女儿就没能力为你撑起一片天空?

多么尊贵的血统,多么尊贵的颜家,多么善意的谎言,多么变态而扭曲的爱!

这可笑的亲情!

******就是一场大笑话——!

知恩紧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动着,却仍然止不住红了眼,掉了泪,哭得不成样子。

地板上淋漓散落的照片,就像一记一记狠厉的大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扇得脸颊红肿,一抽一抽的疼。

“……我不会信的,颜奇山,我不会信的,不会信的!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害死了我妈,这是事实!你娶了秦西雅,这是事实!你打得我曾经整整一个月下不了床,也是事实!”

知恩哑着嗓子嘶吼出声,顾不得自身的狼狈,站起身,快步朝门外走去。

她恨他!

恨了整整七年,已经深入骨髓,现在却告诉她,真正的受害者,是他?

她不信!绝对,不会信!

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信——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颜奇山一声低喝,生生止住了知恩踉跄的步伐,不堪重负,倾透着庞大的悲伤。

因为这是自己的骨血,所以,他的痛苦,他的绝望,他的不甘,唯有她,才能够了解。

却不曾想过,用那般暴虐而疯狂的方式,加注在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身上,等同于——屠杀!

“呵呵。”知恩冷笑两声,抹掉眼角的泪痕,熏红的雪眸细细眯起,“女儿?

颜董事长,我怎么担待得起?您颜家尊贵无双的血统,多么华丽的称呼啊,华盛执行总裁,颜家大小姐,呵呵,到头来,不过是一枚可笑的棋子。

借我的手,除掉秦西雅,哦,不,不对,除掉梅若兰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同样有个女儿!颜婕儿被迫下海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当我知道这一切,会是什么心情!

呵呵,高高在上的颜董事长怎么会为这么点小事劳神呢?瞧瞧我这脑子,糊里糊涂,尽说些乱七八糟的。

别以为,告诉我这些,我会改变想法。

以前是怎么样,现在将来,就还是怎么样!

是的,我现在手上也沾着鲜血,沾着人命,不比你干净,可是,我现在就算拿刀出去砍了一百个人,也比你干净!

自私是人的本性,但自私到你这地步,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她皱缩着面孔,压抑哭声,声音低哑得已然发不出。

知恩打开门,不再看地上那个抓着头发,无比痛苦的中年男人一眼,毫无留恋,走出门去。

客厅内,红木餐桌上菜肴满堂,小男孩正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的看着《猫和老鼠》,橘黄色的灯光温暖明媚,打在身上,却如碎刀子般,满目疮痍。

这里,不是她的家。

都是骗子,一群骗子,偏偏,她的体内,还流着她们的血,鲜红鲜红。

中途,是谁挽留她来着,声音稚嫩清澈,却分外刺耳,搅得她头痛欲裂,几欲爆开。

整整七年的怨恨,不过是个庞大而滑稽的笑话。

这一次,终于,要结束了。

她已经,累得,恨不起来了。

傻子颜知恩,棋子颜知恩,从头到尾,冲动鲁莽,竟没从这瞒天过海的弥天大计中发现丝毫破绽,落得今天这副局面。

是你,自找的……

勿怪天,勿怪地,勿怪任何人,要怪,就怪你自己!

怪你自己——

从颜家出来,浑浑噩噩,打开车门,上车,插钥匙,开动引擎,倒车,转方向盘,踩油门,加速,一连串动作,惯性顺畅,流利的一塌糊涂。

黑夜中,那双昔日清亮动人的雪眸,仿佛被人活活剜去了眼珠子,空旷虚无,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抹狰狞的鲜红。

像极了从地狱的第十九层,爬上来的恶鬼。

她应该去哪呢?

可以去哪呢?

谁,能给出答案,叫这一双混沌蒙尘的雪眸,重新,看见光明。

“姐姐?大半夜的,你不进去,站在外面吹冷风,也不怕感冒啊?”颜婕儿刚巧下楼买东西,转身,却在角落里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去一看,就见知恩双手抱膝,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不由得惊呼出声。

知恩扬起脸,静静地看着她,瞳孔一点一点缩小,眼睛一下一下睁大,大到快要睁出眼泪,唇瓣青紫,张开,却什么也说不出。

幸亏,黑夜漫漫,无声无息,隐去她大半狼狈的表情。

“手都僵成这样还不进屋?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笨死了——”明明是嗔怪的语气,却含着一股温暖的宠溺。

好比,如果你暗恋的人片刻不停地跟在你身边滔滔不绝的从盘古开天地说到小葱拌豆腐,你会一面佯装不耐烦的打哈哈。

哎呀呀,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咋这么烦嘞?

心里,却美滋滋的,嘿嘿嘿嘿嘿嘿嘿。

比喻虽不恰当,但本质上,是差不多的,如果没有打从心底接纳,又岂会在乎,你是否手冷,是否感冒,是否不舒服,是否穿少了。

知恩右手被颜婕儿牵着,像走失的小孩般,一步一行,跟在后头,默默,不说话,眼圈,却不自觉再度泛红,雾气朦胧。

“买几瓶啤酒都买这么久,丫搞毛啊搞毛啊?”熟稔的女声蹦入耳膜,抬头,便可见一穿着打扮极为性感的女子揉着头发,耷拉着拖鞋站在门边。

童微微,她怎么来了?

知恩眉梢微挑,看着眼前正一脸不悦的主,疑惑之际,额头“咚”的一下,被她敲了一记板栗。

“颜知恩,你个没良心的,老娘一直等你回来开饭,你倒好,又不接电话,玩失踪!还冻成个包子脸,丑死了!”叱剌剌的大嗓门亮亮堂堂,充满了火药味,此刻听来,却分外亲切,暖意横生。

换了平时,知恩势必要回击一番,可惜现在她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弯弯唇,无谓的笑笑,脱掉冷冰冰的高筒靴,换上棉鞋,低着头,走了进去。

虽说在外吹了半天风,脸上的泪痕早已刮干,但多少,还是会有些痕迹。她不想,被她们之中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却不想,事与愿违,跟闻声而来的某人“哐啷”相撞,额头瞬时钝痛难忍,一下子,双手捂额,整个人缩在地上。

“呀,小恩,你有没有怎么样?”贺冥修局促不安的蹲下身,看着知恩皱缩的小脸,眉头倏地拧成一团。

“没事。”知恩摆摆手,笑笑,苍白的唇瓣像朵缺水的山茶花。

贺冥修眸光当即一暗,盯着她的脸,半秒后,迅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的拍拍她的头,瘪瘪嘴,道,“我还以为你故意躲着不见我呢。”

知恩呵呵,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怒,“冥修,给我把你的爪子收回去。”拍她的头,以为她是京巴啊?

“咳,这样啊——”刻意拖长的音调,孩子蓝眸亮晶晶,眯起,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冲她的脸蛋“吧唧”一口。

美名其曰:君子动口不动手。

童微微,鄙视的举起中指,“就你还君子,呸,一个洋不洋中不中的老外,少在那寒碜我们中国古典文化了,丫丫滴色洋鬼子!”

“哪比得上您啊,假胸假屁股假鼻子假嘴巴的童大小姐?”贺冥修笑容优雅而绅士,口吐毒言,照样妖孽倾城,美丽动人。

“靠,假洋鬼子,想干架啊!来,别以为老娘怕你!”童微微,撸袖子,抬下巴,拍桌子,鼻子吭哧吭哧喘粗气。

知恩翻白眼,丫小胳膊小腿的,跟冥修干架?这不摆明了,欠揍么?

伸手,推推一旁看戏的颜婕儿,一脸头痛状,“这俩人怎么在咱们家?”

“不是你招来的么?”颜婕儿面带疑惑,视线扫过知恩熏红的眼皮,抿了抿唇,暗暗压下心底的疑问。

知恩冤枉,无语,望天,哀嚎,她几时招过这俩祖宗啊——

不过,这气氛,着实不错,让人觉得欢喜。

“微微,适可而止。”

彼时,穆豪端着碗三鲜汤走了出来,腰间围着块灰色围裙,与身上几万块的西装,竟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多了几分温雅的味道。

可惜,糟糕的第一印象加之下午那一幕活色生香的春—宫戏,知恩已经认定了,这个男人,绝非善类!

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做菜?

这简直就跟士兵扛着把没子弹的机枪上战场一样滑稽——

“到底怎么回事?”知恩趁几人不注意时,将颜婕儿拉进房里。

“那不是你的男人么,我哪知道?”

“……”那另一个,不成了我的女人了?额,蕾丝?

知恩黑线,匆匆冲进浴室,洗把脸,换上家居服,头发柔柔软软的披散在胸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抑郁的脸,带着点病态,陌生的几欲认不出,那个女子,究竟是谁。

“恩恩,你是掉坑里了啊!丫便秘就多喝几杯蜂蜜水呗——”外头童微微消停不到五分钟,又开始亮开嗓子,冲着洗手间一番狂轰滥炸。

知恩雪眸细眯,打开门,笑吟吟,心底却已经把她的祖宗十八代统统拜访了一遍。

你才便秘,你全家都便秘,假胸假屁股假鼻子假嘴巴的女人,诅咒你三十五岁之前都嫁不出去。

XXX!

“微微。”穆豪轻咳两声,不显山不露水,微笑,古井无波。

却极有成效,原本还打算与知恩拌嘴的某人很乖巧的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汤,一脸很享受的表情。

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知恩走过去,自然的拉开椅子坐到冥修身边,扫了眼桌上的菜肴,诧异的发现,白菜豆腐,萝卜炒笋,拔丝苹果,木耳蘑菇,除却那一碗三鲜汤外,竟全是素食?

顿时,像吞了只苍蝇般,神色讪讪的瞥了穆豪一眼,这个男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什么姿态,让她不由得响起一句话。

装纯遭人轮,装逼遭雷劈!

额,前半句不太应景,后半句,却再契合不过。

她是无所谓,可某位大小姐及大少爷可不是吃素的主啊——

“老子让童氏白白赚了一大笔,穆豪,你他妈太不够哥们了!这米饭硬得差点磕掉我的牙!”贺冥修发飙,摔筷子,瞪眼睛,吼。

“表哥,这次我可不帮你了,嘿嘿。”童微微在旁笑得贼眉鼠眼。

“饭是我煮的。”颜婕儿吸鼻子,可怜巴巴,语气软绵绵。这些天一直都是知恩做饭,要不叫外卖,她哪里知道煮饭要放多少水啊—

穆豪扬眉,慢悠悠地喝汤,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唔!这白菜咸死了,水水水水水水——”

“表哥,我最近不打算减肥,您用不着这么帮我。”

“穆豪,你下次再敢做饭给老子吃,老子灭了你!”

三个大宝。

知恩撇嘴,无视,原本僵滞的眉眼却柔柔化开,眉眼弯弯,笑意温存。

时常,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太过愤世嫉俗,只因,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太多的欺骗,太多的背叛,太多的黑暗。

可这恨,却会被生活中不经意间出现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压制着。

于是,告诫自己,要学会宽容,学会隐忍,学会放低,学会虚假,学会认同。

但很多时候,人,往往很容易原谅陌生人,却无法轻易原谅,深爱的朋友或亲人,只因,曾经付出的感情太过庞盛热切,当被摧毁的那一刻,鲜血汩汩,疼痛难忍。

所以,愈发难以释怀。

现在的知恩,便是这个状态,不是她想自虐,而是,没办法,那么轻易,将原谅二字,说出口。

这一日,有着淡淡的阳光,华盛正式与昊天签订最后一份书面合同。

一如所料,陆蓝生不过是余思言手中的傀儡,摆得高高在上,却半点权力也无,十足十,一个极具分量的玩偶。

但这玩偶,干出来的,可不是人事。

咳,后话嘛,后面会提到。

“颜小姐,希望我们以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进行合作。”余思言一袭雪色旗袍,边缘处蕴着朵朵梅花,低调而婉约,伸出来的手,指如削葱,纤白如玉。

知恩微笑,眉眼弯弯,执手相握,不答话。

这笔生意结束后,她将与华盛颜家彻底脱离关系,合作?呵,还哪来的合作?

等年关一过,就离开香港,这个埋葬着她所有黑暗岁月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幸福温暖的女孩,暴戾痛苦的少女,流浪奔波的女子,还有现在,光鲜耀眼的女人。

这四个阶段,或多或少,都打上了这个城市的印记。

待一切终止,颜知恩,单单只是颜知恩,为自己而活,甘于命运,甘于平凡,收敛棱角,成为那庸庸碌碌,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

签约仪式结束之后,余思言淡淡一笑,温婉而高贵,“或许,你该去看看他。”转身,离去,似是话未完。

他?

秦……墨涵吗?

知恩睫毛微颤,凝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那一抹澄净的雪色,像无色的霜花,乱了她的眼。

她是该去一趟。

不过,并非去看他,而是,拿回那里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好比——画册,还有明年米兰夏季时装周的设计稿。

知恩想,余思言未说完的下半句,约莫是,颜知恩,你不该如此冷血。

呵,颜家的血,几时,是暖的?

同样的话,早在一天前,便有人戳着她的脑门骂过。

“颜知恩,当初你可以为了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现在说放手就放手!敢情我兄弟生死是凭你颜大小姐喜好不成?墨涵的病好不容易才恢复,并未算痊愈,这个节骨眼上,你干嘛还没事找事刺激他?!”

印象中,那个温端尔雅的男子似从来不曾这般大声朝人吼过,她,也倒算是第一人了。

“你喜欢就可以不顾一切,讨厌就可以弃若敝屣?******,颜知恩,墨涵他是人!不是一件东西!”

对方已先入为主,解释,等于狡辩。

那么,不解释,解释了,一样是错。

可是,明明错的,不是她啊——

回家的时候,知恩路过一家音像店,跟老板说,要搞笑的片子,越搞笑越好,最好能让人笑破肚皮那种。

老板一见她唰拉掏出的钞票,顿时眉开眼笑,杂七杂八地给她装了一箱,临走时,还拍着胸脯豪气道,绝对把你的大牙都给笑掉。

知恩黑线,自己看上去七老八十了吗?笑掉大牙?

当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坐在老旧的电视机前,一张一张的放碟,什么笑死人不偿命啊,保证笑掉你的牙啊,一张一张的放,却始终笑不出来。

一张脸,木然地看着屏幕,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无意间放了《钟无艳》,香港一部老片子,郑秀文扮演的钟无艳,问张柏芝扮演的狐狸精,爱是什么?

狐狸精回答,爱是为了心上人无条件的付出,牺牲,一心只想对方幸福,快乐。

心灰意冷的钟无艳大声反驳,错!

爱是霸道的占有!摧毁!还有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看到这,知恩笑了,笑得双肩颤抖,连眼圈都红了。

莫名的抬起手,抹脸,满指冰凉,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未来得及破裂,就已坠落。

她隐忍地微笑着,夸张的大笑着,却因这一部做作的电影里一段浅显的对白,泪如雨下,哭得肝肠寸断!

她无条件地付出过啊——

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却还是走到了绝路,回不去,拼命拼命,还是无法回去。

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

你为什么,从来只叫我信你,却未曾给过颜知恩,半分信任?

为什么……

次日一早,知恩坐飞机去了哈尔滨,那个有着美丽冰雕的城市,经冬不凋的杉木,郁郁葱葱。

走之前,给颜婕儿发了条短信,简单的交代了下,并未说出自己去哪。

自小,她便是怕冷的,经常到了冬天便裹得像只北极熊,围巾手套耳罩,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而哈尔滨,比她想象中还要来得寒冷,哪怕全身上下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还是觉得那风就跟刀子似的,飕飕往身体里钻。

一路坐车越过松花江,去太阳岛看冰雕,游艺园门口来往的游客很多,仿佛是被这热情感染了,连严寒,都不曾觉得有开始那么难以忍受。

园内,有山有树,有桥有楼,一眼望去,银装素裹,美得尽态极妍。

在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中,似这世间所有的芜杂都消失了,躁动不安的灵魂,一点一点,净化成婴儿般无垢。

知恩微笑着,走在冰雕长廊上,欣赏着那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雕作品,栩栩如生的飞龙,翩然群舞的仙女,活灵活现的锦鲤,甚至,还有一群可爱俏皮的高低站卧的年画娃娃雪雕,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嬉笑着在其中穿梭玩耍,笑声清脆悦耳,宛如天籁。

原本低落到谷底的情绪,莫名,像那打在雪雕上的阳光般,明媚舒畅,灿烂的一塌糊涂。

第二天,她去了滑雪场,因为地点偏僻,故而游人甚少,大自然最原始的姿态被完美的保存着,这对于知恩而言,再好不过。

毕竟,她的灵感,大多来自那些隐世的风景,安静,不张扬,却自成一格,有着其独特的华丽。

但这样的天气,呵,怕是连画笔都握不稳。

想着,心底不由得多了一分惬意,游玩的兴致更浓,半路上,有遇到跟她一样只身来此的女子,三十五岁,手腕戴着卡地亚碎钻腕表,黑发明瞳,不算美丽,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如她的名字,安息,童安息。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便是如此了。”安息指着北面,轻声感叹,细致的柳叶眉上挑,氤氲动人。

知恩笑,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硕—大的树冠上,一串串银白色的冰花,如同傲放的雪莲,与蓝天大地相接,云雾蒸腾,模糊了人的眼,让人分不清,是天是地,还是人间?

难怪,当年一代伟人******面对着这气势磅礴的北国风光,会发出************,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慨叹。

“看看便罢,千万别往那边去。”见知恩一脸向往流连的神色,安息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打断她的视线。

“为何?”知恩不解,眉头轻皱。

“那边是尚未开发区,林子又大又深,极容易迷失方向,而且还有许多陡坡被大雪掩住,如果一不小心踩下去,伤筋动骨都算好的,就怕遇上野兽,进去了,别想活着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安息的眼底隐有雾色,略略泛红,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般。

知恩哂笑,打哈哈,“咱们认识不过两天,就这么担心我啊?”

“你这丫头,说话总是颠三倒四,也不知道忌讳!”安息戳她的脑袋,眉眼之中,满是温存的笑意。

淡淡的,如一汪清凉的泉水,与这纯净的雪景,相互映衬。

“呵呵,死哪有那么容易?”知恩仍是笑,雪眸深处,却淌过一抹凄冷的颓色,死了七年的人,说复活就复活,而且还给她生了个弟弟,真正是,荒唐至极。

虽然不孝,但比起被欺骗,她倒情愿,母亲那个时候,已经……

颜知恩,冷血的,可怕。

“你怎知死不容易?”安息一反常态,淡了眉眼,敛了笑,看着她,表情是前所未有过的认真。

知恩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笑容僵在唇角,四目交错,从她清雅的脸上看到了一缕悠远的悲怆。

未及发问,对方已淡淡开口。

“我的爱人,就是死在那片林子里头,被野兽啃光,连尸首都找不到。”

知恩闻言,顿时像被人狠狠扇了一记大巴掌,冰冷的脸颊瞬间解冻,火辣辣的疼。

“当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我从小,便被家里宠坏了,结婚后,又被他宠着,所以,当我提出要进原始森林看看的时候,他虽然不愿,但仍然满足了我的要求。

结果,我跟他在雪山里迷路了,又冷又饿,一直等,救援都没有来,他带着我,躲在山洞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我后悔得要死,他却一直拍着我的头说没关系。可隔天早上,他出去找吃的,很久都没回来,我以为他抛下我,走了,当场绝望的大哭不止……”

知恩雪眸陡睁,满满全是错愕,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她真的会以为,这只是那些浪漫主义者编出来的故事,用来赚人眼泪的。

“后来呢?”

“后来?呵呵,他回来了,满身是血,可却少了一条胳膊,我吓坏了,哭着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不小心遇上了熊,被熊咬了,然后,扔给我一块烧焦的肉。”

听到这,知恩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人插了把刀子似的,说不出来的难受。

那块肉,该不会是……

“我不肯吃,我知道那块肉是什么,可他却用尽全力打了我一巴掌!我认识他整整五年,那是他第一次打人,打完后,他就哭了,哭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没任何形象,他求我,求我活下去。

呵,他被我爸妈侮辱的时候,从来都是笑笑笑,一直笑,不停地笑,印象中,好像他就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我怕死,我真的怕死,可我更怕他难过。”

“所以……”知恩眼眶酸涩,无端,红了眼。

“你以为呢?我自然活了下来,而且,两年后,再婚,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可是,没多久,我们就离婚了。”

“怎么会?”

“因为,他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每天晚上做梦,梦里哭着喊着全是前夫的名字。”

最后一句,尾音清清淡淡,像一碟忘记放盐的豆芽菜,吃进嘴里,没甚味道。

知恩双唇颌动,打着颤,看着眼前悲伤如海的女子,那张微笑的表皮下,究竟藏着多少溃烂的伤疤与痛楚,缩在阴暗的角落,避过阳光,一点点溃脓,腐烂。

她笑,喃喃道,“他不是个擅长说甜言蜜语的人,可结婚的时候,却说了平生唯一一句情话——白首不相离。可现在,人呢?呵呵。”

白首不相离。

却不想,是谁先白头,谁再离开。

舍得么?

舍不得。

半夜醒来的时候,知恩发现旁边床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行李箱安置在角落里,像极了某种不好的预示。

难不成,她这次来哈尔滨,是为了……

知恩越想越觉得脊背寒意森森,脸色倏然惨白,顾不了那么多,连忙翻身下床,跑到前台一问,心脏顿时凉了个通透。

安息已经付了七天的房钱,可她人呢?不可能什么都不带,就走了啊——

还连着她的房钱一起付了,这简直,简直就像是……

血液汩汩往脑门冲,却是冰冷森寒,眼下大半夜也叫不到人去找,更何况,报警还得过二十四小时,可只怕二十四小时过后,人,就没了!

知恩急得两眼发红,当即回到屋,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拿着手电筒,往白天看到的那片林子走去。

心底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发生最坏的结果。

殉情!

只要一想到这两个字,知恩就觉得那些刮在脸上的风全都成了羽毛,不起半点阻碍作用。

奈何大雪天,又是黑夜茫茫,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其困难——

世间,偏有那么些傻子,自以为是,结果,无意间害自己身陷险境。

想要去救别人,却让自己,成了被救的那一个。

秦墨涵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躺在医院里,接受检查,下一秒,像疯了般,不顾医生的反对,拔掉手上的针头,抓住外套,穿着病服往外狂奔。

谁也不知道那个电话里说了什么,在场所有的医护人员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

秦墨涵,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淡漠冰冷沉稳内敛的男子,几时见过他,这般失控?

一路上,风驰电掣,直冲机场,搭乘最后一班飞机,赶往哈尔滨!

月光凄冷,白雪皑皑的树林里,是死寂般的黑暗,宛如利爪扼喉,叫人无法呼吸。

知恩只觉得头痛欲裂,全身上下仿佛散了架般,疼得快裂开了,混沌的意识一点一点聚拢,拼尽全力,睁开眼,望着黑黝黝的天空,皎洁的月亮从厚重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面向大地,洒下细碎的月泽。

她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知恩懵懂的思维骤然清明,她试着挪动下身子,四肢僵硬冰冷,分毫动弹不得,皮肤不知是不是被冻得太久,全然失去触觉,连寒冷都感觉不到。

这里是……

知恩艰难地吸了口气,开始回忆自己为何会倒在这里的原因。

当发现安息不在房里,她叫不到人,便一个人提着手电筒进了森林,结果半路上不小心踩到陡坡,滑了一跤。没有跌下去,却很不幸地,遇上了雪夜出来觅食的雪狼。

除了儿时在动物园,这是她第一次与狼,地球上仅此于人类,分布最广的动物,可她眼前的这头雪狼,身长近两米,跟动物园里那些被豢养的狼群,简直一天一地!

更何况,狼不仅有着矫健的四肢,锋利的爪子,与雪亮的獠牙,脑子,同样不输于人类!

这头银灰色的雪狼,隐藏在茂密的树丛后,幽绿的眼泛着贪婪的光,尖利的獠牙裸露在外,透过月光,依稀可见上面腥白的涎水,让人毛骨悚然。

知恩心底苦笑,她是来救人的,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搭上性命,而且还是葬身狼腹!一想到自己等下会被那獠牙撕得鲜血淋漓,白骨森森,不由得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咯咯打颤。

雪狼孤傲的扬起头,距离知恩四米开外,小心翼翼的逡巡着,历经沧桑的兽眼似估量着猎物的能力,并计算着最佳攻击时机,地点,方位,意图一跃而上,致猎物于死地!

知恩曾经在书上读到过,孤身一人与狼对峙时,切忌扭头就跑,除非你的脚上安了高扭力马达,否则,是怎么也跑不过狼的。

而且,狼是群居性极高的物种,就算发现猎物,一般不会独食。

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滴一滴,淌进眼睛里,可知恩吓得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下一秒,这头威风凛凛的雪狼便会纵身一跃,“咔嚓!”咬断自己的脖子。

映着月光,能够清晰地看见它两额间那醒目慑人的白斑,粗硬的狼毫倒竖,上面还沾着雪,四肢强壮有力,尖利的狼爪吭哧吭哧刨地,四颗狼牙阴白森冷,随时准备发动进攻!

突然,它扬身昂头,仰天长啸,穿透力极强的狼毫直冲云霄,似要撕裂整片夜空。

不好!

它这是要引同伴来——

这下知恩可冷静不了了,顾不得力量悬殊,拔腿就跑,仓惶地穿梭在茫茫林海中,猛烈的风声刮过耳侧,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心跳狂暴而剧烈,胸膛难受得几欲爆开。

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拼了命地狂奔!狂奔!狂奔!

眼看后面那头雪狼就要扑上来了,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如同折翼的鸟儿笔直下坠,连尖叫声都还来不及发出,便跌落在地,剧痛难忍,昏了过去。

醒来,挣扎着抬头一看,望着眼前近二十米的陡坡,顿吸一口凉气。

她应该感谢,如果不是一脚踏空,从这上面摔下来,掉到雪地上,很有可能已经葬身狼腹,尸骨无存。

可她虽保住了小命,但她摔断了肋骨,右边腋下的第三根,轻轻一动,便疼得死去活来,心肝一颤一颤仿若凌迟,同时,脚骨碎裂,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站立,此刻,成了最大的奢想。

所幸,双手勉强还能动弹,前提,如果能支撑着她爬出去的话。

否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

那比被狼咔嚓咬死,还要来得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