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谋杀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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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麦(3)

点下“立刻购买”,早上八点,别指望店主在线,她直接用支付宝付款了。

破晓之前。

新月在愁云间穿梭,只余一片黑色荒野,干冷的风从北方吹来,夹着几粒黄沙,落到枯萎的脸上。脚下是丛生的蔓草和泥土,不时有突兀灌木挡道,还有残存半截的篱墙,露出砖瓦的古坟,直伸天迹的倔强枯树。脚底被荆棘刺痛,耳边不时掠过夜鹰呼号,夜色中视野如同底片,在最遥远的灰暗深处,匍匐着某些建筑轮廓。

记得自己坐上一辆大巴,从城市中心出发渐行渐远,穿过少女时代读书的学校,穿过无数工厂与楼房,穿过收割前的田野,又被抛弃在这片荒野尽头。没有人抛弃她,是她抛弃了自己,放逐了自己,囚禁了自己。

她,想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很多年来,她一直梦想要去的地方,却一直不敢去想象的地方。

魔女区?

她停下脚步,像尊美丽凝固的雕塑,孤独地站在风中,从云端悄悄泄露出来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路,断了。

一条深深的沟,横亘于她的眼前,并把脚下这条长长的野路,硬生生拦腰切断。视线越过深沟彼岸,就是无边无尽的麦田,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脚踝在颤抖。弯弯曲曲的沟,向田野两边不断延伸,从来都没有尽头,把世界分成两半。

可是,沟并不宽,似乎用力一跃,眨眼就能跨过去?

低头往下看,却发现非常深,深得完全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第19层。每次来到这里,她总会犹豫徘徊,然后胆怯地转身离去。

今晚,她却深吸了口气,似乎听到迎面而来的风中,隐藏着某个被遗忘的声音。

那声音召唤着她,就像召唤她重新从母亲腹中诞生,后退几步又往前冲去——先是左脚跨了出去,接着右脚也腾空了,像只逃脱猎人的小鹿,飞行在黑夜的原野深处。

就在前脚要沾到对岸的刹那,整个人却像被什么拉了一下——有一只手,一只肮脏的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被拉了下去。

自由落体。

再也看不到原野,再也看不到月亮,再也看不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只有,深深的沟,深深的沟里的风,深深的沟里的深深的风。

她在不甘地叹息,她在绝望地狂叫。

在坠落到沟底之前,她睁开了眼睛——依旧声嘶力竭地狂叫,身下却是柔软的床。

原来,是场梦。

仿佛还在恐惧的沟底,满身冷汗湿透了睡衣,仿佛像父亲一样被从水底捞起。田小麦几乎从床上滚了下来,摸着心脏感觉要跳出嗓子,打开台灯才看到凌晨五点。

又是这个梦。大约从二十岁起,她就不断地做这个梦,每周至少会做一次——她也感到困惑苦闷,甚至找过心理医生,却从没解决过问题。这个关于深沟的梦,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时不时从深夜里爬出来,吞噬脆弱的心。

以往每次做到这个梦,她都是站在荒野的深沟前,从没跨过这条沟。

刚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居然有这个勇气跨过去——结果却是粉身碎骨。

骨头和关节都异常疼痛,好像刚被摔散了架,又活生生地拼了回来。

小麦拉开窗帘,看着灯光下玻璃的反光,映出自己的脸庞。

二十八岁,仍然迷人的脸庞。但接下来,青春就要流逝了?

她想起了一个人。

颤抖着拿起手机,给前男友盛赞发了条短信——

“我这些天不断做恶梦,大概快要死了吧。”

为什么还要再给他发短信呢?大概因为孤独吧,人总是害怕孤独,尤其在失去父亲以后,每个夜晚都那么难熬,只能在淘宝疯狂购物来麻醉自己,但清醒过来就无比疼痛。

忽然,短信铃声响了,前男友回复了一条短信——

“小麦,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也很抱歉没来参加你父亲的葬礼。我很为你担心,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我会一直念着你的,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你的赞。”

短信还没读完,泪水已滴落到屏幕上。

现在是早上七点,大概她发出的那条短信,吵醒了盛赞的好梦,他却立即回了一条,如此安慰关心的话——任何女孩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无论以前他多么令她失望。

“我会一直念着你的。”

小麦反复读着这句话,该不该相信他呢?

“希望以后看到你的笑容。”

这是一种暗示?希望再续前缘?可是,他能跨过父母那道门槛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复?以前也谈过几次恋爱,每次分手都是干脆利落,几乎一转身就忘了对方——她想自己从没真正爱过一个男人,真正发自内心发自骨髓的爱。

从没真正爱过,才是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田小麦!”

一个声音在公司前台响起,她从美国老板面前站起,低头穿过忙碌的办公区。

这是陆家嘴的高级写字楼,窗外是无数光怪陆离的摩天大厦,只有在钢铁丛林的缝隙间,才能看到支离破碎的黄浦江,在秋日阳光下波光粼粼。

在公司的前台,戴着头盔的快递员,交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小麦注意到快递的发件地址,打印着“魔女区”三个字。她将快递捧在心口,舍不得马上打开,以免被旁边多嘴的女同事看到。

女人嘛,可以让别人分担忧愁,却不能把自己的宝贝让人分享。

整个下午注视着它,连上厕所也心不在焉。

下班后没有挤地铁,而是苦苦排队二十分钟,才等到一辆出租车。忍着堵车之痛,辗转之艰,饥饿之苦,终于回到家里。

打开快递文件袋,有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外面覆盖一层塑料薄膜,却没有任何文字,只有和图片上相同的植物花纹。

小心翼翼拆开包装,丝巾安静地躺在里面,似是被特意折成花瓣形状。蛮喜欢这种样子,仿佛触摸被初次打开的少女,她深吸了口气,却又如触电般弹开——不是静电反应,就像把手伸到牛奶中,那种光滑的幸福感如梦一场。

肾上腺素开始分泌。

在淘宝买过不少真丝衣料,只有到手上才能感觉出来。眼前的紫色丝巾,还未展开就发出柔和均匀的光泽,虽明亮却不刺眼。心疼地打开这朵折叠的花,就像砸碎一件刚做完的艺术品。丝绸表面互相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俗称的“丝鸣”或“绢鸣”,说明是真正的天然蚕丝。丝巾打开不留任何折痕,仿佛全新的未曾动过,想必其丝的弹性极佳。

终于,整条丝巾像一块巨大的方形宝石,摊开在小麦的闺床上。

老天恩赐的礼物?却是父亲葬礼后的第三天。她痴痴地看着丝巾,开始幻想裹着它的模样。丝巾的颜色与花纹,与“魔女区”里的宝贝图片完全一致,大片纯到无以复加的紫色,应是纯天然的染料。奇妙的白色植物花纹,盛开在她的床上,变成一座繁花似锦的园林,那是伊甸园。

再观察细节,无论材料还是做工或花纹,都已完美到极致,挑不出任何毛病,似非人力所为——更不可能是机器所织,而是鬼斧神工。把丝巾翻了一面,角上的末梢扫过脸颊,有冰激凌似的凉爽,一根根丝纹贴在脸上,让她幻想到一群蚕宝宝,正在吐丝作茧自缚。

找不到商标,也找不到Esfahan几个字母,看不到任何生产者的痕迹。

或许,这是一条纯手工丝巾,从未大批量生产过。只要识货之人,自然视为无价之宝,1900元太划算了!她情不自禁地拿起丝巾,叠成可以穿戴的样子,就要往脖子上绕。眼前却掠过什么东西,惊得手指猛然一颤,丝巾顺势掉到地上。小麦再定睛一看,屋里并没有出现什么怪物。她把宝贝丝巾捡起来,掸掸灰又吹了吹。当双唇接近丝巾,胃却剧烈翻腾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忍不住“哇”的一声,把几个钟头前的午餐全吐了出来!

惨了!五脏六肺都像抽筋,头发丝沾到自己吐出的污秽之物,又恶心地张嘴吐了第二遍。

狼狈不堪地坐倒在地,她已忘了上次呕吐是什么时候?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打开淋浴器,把自己彻底洗了一遍。

田小麦难过地捂着胃,回到卧室看着丝巾——如此美丽的丝巾,虽然诱人却有剧毒?不敢再戴上它,小心折好,塞回包装,放入衣橱深处,最隐蔽安全的抽屉。

什么都吃不下,也不想上网,更没心思睡觉。她来到父亲的房间,桌上还摊着36本笔记本,翻开1995年的那本,书签夹在上次看到的那一页。

1995年8月13日,虹口体育场,甲A联赛。

他第二次看到了凶手!

1995年8月13日的夜晚,十三岁的她和警察老爸,以及那个叫秋收的少年,在虹口体育场经历的一切,呈现在笔记本略显模糊的字迹中。

然而,十五年后的田小麦,却丝毫都记不起来!十三岁那年,自己真的去过虹口体育场?

记忆像一片天空,往事像飞过的小鸟,再也留不下一片痕迹。

这两年来,虽然她的容貌依然青春,常被误认为刚毕业的大学生,脑子却仿佛老了几十岁。有几次与老同学聚会,大家热烈讨论怀念往事,她居然丝毫没想起来,似乎从没认识过那些人,也从没经历过那些事。每当她露出一无所知的白痴表情,死党钱灵就大感震惊,因为别人说的那些往事,小麦全都亲身经历过——怎会遗忘得一干二净?

去年,钱灵介绍她去看了医生,经过全面检查,发现她的大脑并无任何问题——简而言之,不是脑子有病,而是心里有病。

医生说她患有轻度抑郁症,暂时丢失一段记忆。但这些记忆并未删除,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屏蔽了,随时随地可能重新回来。小麦无法说清楚自己的少女时代,因此也难以判断抑郁症的病根在哪里?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治疗方法,她也曾严格执行,但一年多来毫无效果。

最近,与前男友分手后,那个关于深沟的恶梦,更频繁地光临她的枕头,真怕哪天再也不会醒来。

也只有在淘宝,才可忘我地无拘无束,想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她明白这是一种自我麻醉。

手指停留在鼠标许久,点开一家网店——

魔女区。

黑色的城堡大门飘出烟雾——“本店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么,记忆呢?

她点开店主的阿里旺旺,犹豫不决地敲着手指,耳边响起钱灵的警告。

等待了十分钟,终于打出一段话——

“真的可以在你店里买到想要的一切?”

店主果然每夜在线,不到两秒就回答:“是。”

小麦大胆地打出一行字:“我能买到记忆吗?”

“记忆?”

“不能吗?”

她泄气地叹息,自己太傻了!竟天真地以为能买回记忆?大概店主说能买到想要的一切,指的是一切物质——记忆则属于精神,就像灵魂、欢乐、痛苦……

“当然能买到。”

没想到,店主给出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小麦摇摇头输入:“真的?我发现自己遗忘了大部分的记忆,许多年前的记忆。”

“哪一年?”

“1995年。”

“好的。买个定制产品,1000元,买自己的记忆,不贵吧?”

下面给出了一条定制产品的连接,也像上次买给父亲葬礼播放的歌曲一样,小麦点头在心里说——

“不贵。”

第二天,小麦在公司收到一份快递,发件人地址写着“魔女区”。距离下单还不到十六个小时,真是飞速的物流啊。

这次收到的快递是一份薄片,就和平时公司来往的快递一样,表面摸了摸却有些硬,至少不是纸质文件类的东西。

她在“魔女区”购买的是“记忆”,确切地说是1995年的记忆。

丢失了的少女记忆,就装在这片薄薄的快递袋里?

回到家里,她才心急火撩地打开快递,却是一套碟片,封套上印着两张熟悉的面孔。

她认得那两个演员——男的叫武田铁矢,女的叫浅野温子——《101次求婚》。

身为日剧迷的小麦,当然知道这部经典剧集,编剧是大名鼎鼎的野岛伸司,被翻拍过多个版本。她很喜欢老戏骨武田铁矢,特别是《白夜行》里的老警察,会让她想起死去的爸爸。

她泡了杯方便面,将第一张碟塞进DVD。屏幕上出现浅野温子,90年代初的温馨风格,同时响起主题曲——Chage & Aska的《SAY YES》。

毫无疑问,她看过这个剧集,每个画面每段音乐每句台词,每次搞笑的细节每次感动的停顿,都牢牢记在脑海中,只是一下子被遗忘了那么多年。看到男女主角第一次相亲那段戏,深埋在心里的种子,突然间生根发芽冲破干涸的尘土。就连男主的下一句台词,她都能抢先准确地说出来——

“我发誓!五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爱你!”

没错,就在这个房间!

刹那间,感觉身边一切都变了:家具、餐桌、电视机、墙上的照片、门口的装饰,甚至地板的颜色!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电视机里播放的画面。

小麦抓着身上的毛衣,眼睁睁变成夏天的汗衫,气温也升高了十几度,头顶早就卸掉的电风扇又转了起来……

回忆,如同长久干旱后的原野,迎来雨季的第一滴泪水……

早已被遗忘又重新捡回来的似水年华。

回到1995年的夏天,异常炎热的八月中旬——每天下午的暑期电视节目,都会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101次求婚》。十三岁的少女田小麦,坐在爸爸妈妈结婚时买的沙发上,叼着自家冰箱的盐水棒冰,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断出丑的男一号。

她的身边总是坐着一个乡下少年……

十一

荒野。

黎明之前,月光隐藏在密布的阴云背后,前头只有滚滚野草,以及永远看不清的天际线。

深秋的风掠过她的头发,寒冷渐渐渗入每寸皮肤,迫使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艰难地踏过脚底的露水。

忽然,她看到了那条沟。

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沟。

就在她的脚尖底下,如一条大地被撕破的裂缝,如一段身体被切开的伤痕,将此岸与彼岸分割成两个世界。

深沟那一边,相隔不足数尺,似乎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抵达那片麦田。

可是,万一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风在晃动她的身体,小腿和脚趾都剧烈颤抖,直到她闭上眼睛,迈出跨越的第一步。

她,醒了。

如你所猜想,是那个延续数年的梦。

然而,小麦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客厅外的阳台。

风,彻底吹破梦境。

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是一座矗立着无数摩天巨楼的城市。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栋焦黑的大楼,如同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废墟,那就是被烧毁的胶州路教师公寓。每当看到这栋悲惨的大楼,心中不免生出悲戚,抑或感叹人活着并不容易。

不过,她的肚子紧靠栏杆,上半身几乎探了出去。数十米下是川流不息的柏油马路,早起上班的人们正在出门,如果再往前倾几厘米,黑色的路面就要被鲜血染红,她也将登上报纸的自杀新闻。

结结实实地跌坐在阳台里,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口,几乎爬回客厅。

“我是要自杀?”

绝望地回到卧室,被窝还残留着体温,电脑屏幕还闪烁着“魔女区”。

耳边再度响起钱灵的话——会死的?

真的会死吗?小麦忍不住哭了,不是为自己要死而哭,而是为直到死的那天,都没能回忆起少女时代。

女人遇到心乱如麻的时刻,通常会找个心腹闺蜜倾诉——想来想去,也只剩下了钱灵。

十二

晚上,小麦裹上围巾,还加了厚厚的外套,过两天就要把冬装翻出来了。

餐厅在陆家嘴的正大广场,点完菜打量钱灵的脸庞,死党又憔悴了许多——眼眶微微发黑,脸上看不到血色,无论怎样涂抹化妆品,都无法逃过小麦细致的目光。

“你怎么了?”

高中时代她们是两朵校花,时间怎么就像快递一样,转眼罗丽就要变成御姐?

“没事啊!”钱灵尽量自然地微笑,“别关心我拉,不是你请我出来吃饭吗?告诉我有什么事?”

“恐怕——我就要死了。”

钱灵沉默半晌,面色阴沉下来:“你又去了‘魔女区’?”

“是。”

“为什么不听我的警告?”

“因为,‘魔女区’能给我最需要的东西。”

田小麦差一点就说了出来,“魔女区”帮她回忆起了1995年的往事。

“我说过魔女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