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去,“对不起,这些我都说过好几遍了。”
“你的店里能买到任何人想要的任何东西?”
“没错。”
店主自信满满大言不惭的样子。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的仓库里有淘宝网上能找到的所有宝贝,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卖出去的那款Esfahan丝巾。”
“是,我承认,就是你们给我看的那件重要证据。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条丝巾卖给了一个叫莫叙友的神秘买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想,这款丝巾你不单单只卖过一条吧。”
这个问题让店主皱起了眉头:“是,上个月还卖出去过一条。”
“那个买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并不大的眼睛,“田?田?”
看来店主真的对她不是很熟,小麦无奈地说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麦!”
“对不起,我每天要给很多买家发货,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记得住钱灵的名字吗?”
古飞有些不耐烦了:“是,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了,我记得住她的名字,因为她是‘魔女区’VIP用户。不过,虽然她在“魔女区”里几乎什么都买,但没买过那款Esfahan丝巾。”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那款丝巾是从哪里来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里有许多精美的手工艺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传统丝织品。几个月前,我去伊朗购买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发现了这款丝巾。制作这种丝巾的艺人已经去世了,他的手艺也没有流传下来。所以,这款丝巾已经成了绝版,我用高价买下了十条这种顶级丝巾,前不久才挂到了‘魔女区’店里。”
他回答得很流利,简直无懈可击,果然是来自伊朗伊斯法罕的丝巾。
离开审讯室前,她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能卖给我丢失的记忆?”
“魔女区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句回答让小麦哑口无言,她叹息着退出房间。
警官老王疑惑地问:“你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小麦还在回想十年前记忆中的那张脸,永远不会再模糊的那张脸。
“他叫古飞,今年二十五岁,老家在黑龙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他失业已经很久,去年开始全职经营淘宝店。”
除了知道丝巾是被一个莫须有的人购买以外,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凶案一样。
忽然,小麦提出一个问题:“老王,你还记得吗?1995年的那桩凶杀案,受害人的儿子,曾经被我父亲带到我家来住过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年,我为了你的安全,还到你家里来住了两天,就和那个小子住在一个屋里。”老王眼里掠过一丝疑惑,“干嘛问这个?”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他现在哪里?”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多年前,你的父亲就查过他的下落,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遗憾,2001年,他在老家县城自杀身亡了。”
“他——死——了?”
刹那间,小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所有的回忆不过是一个幽灵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岁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楼身亡的。五年前,你父亲专程去看过他的墓。”
小麦低头轻声说:“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
她不愿再多停留一分钟,离开前问了一句:“你怎么处理‘魔女区’的店主?”
“下午就会把他放了。”
小麦本想说: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还是不要再见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提问——你是如何还给我记忆的?难道要让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再把她的青春说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时后,小麦回到家,重新钻进被窝。她再也无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张脸,那张终止于十九岁的脸……
2000年的记忆,第四章
2000年,五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废弃工厂,慕容老师仍躺在草堆里,看着大雾弥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边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另一个在三十岁左右,还有个一看就是刚从警校毕业。
田跃进低头看着草堆里死去的美人,隐隐觉得有些眼熟,感觉竟与五年前看到死去的许碧真一样,而那桩至今未破的凶案发生地点,距离这座旧工厂仅有数百米远。
丝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缠绕的丝巾,这条美到极致的紫色丝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师的凶器。
四十八岁的老田,缓慢却有力地捏紧双拳。他身边的警察小王,也处理过当年的杂货店凶案,五年来他已老练了许多,却再一次被美丽的死者与凶器震惊,还有死者永不瞑目的双眼——他还记得这个女老师。
剩下那个小警察,虽然年轻而腼腆,却有一双冷峻的眼睛,线条分明的瘦长脸庞,笔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毫无畏惧地注视死者,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答案。检验科的同事很快抵达,采集证据拍摄照片的同时,他默默地写着笔记本,不时观察四周环境。
他的名字叫叶萧。
许多年后,许多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
当慕容老师美丽的尸体被人抬走,田跃进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小麦。
十八岁的田小麦,与死党钱灵一同站在风中,泪水早已打湿衣衫,班主任老师陪伴左右。小警察叶萧已做完笔录,老田却不晓得如何向女儿问话?会不会加深她心底的创伤?或者,早就对他怨恨在心的女儿,会不会当场和父亲吵起来?犹豫许久,他还是没能和女儿说上一句话,挥手示意班主任把两个孩子带走,不要停留在案发现场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大雾已渐渐散去,荒野的枯树与杂草间,旧工厂残存的烟囱,如匕首直冲天际。几只黑乌鸦停在烟囱顶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叫声,想是抱怨没能吃到腐烂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师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学生们,都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泪。午休时间,不少女生结队来到废弃工厂,在老师死去的地方献上鲜花。男生们继续传播各种谣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师的绯闻,导致了她的遇害。至于老师们大多在课堂上表示哀悼,却在下课时难掩幸灾乐祸的兴奋——教师公敌终于被杀死了。
田小麦和钱灵缩在寝室,不断有老师前来看望。小麦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人能弥补自己的恐惧。她的恐惧并不在于看到了老师的死,而是那条她认为史上最美的丝巾,却成为了杀死史上最美老师的凶器。
死亡,原来并非遥不可及,或许就徘徊在你的身边,或者颈边。
晚自习时,小麦独自躲在蚊帐里。墙上贴着日剧《人间失格》与《若叶时代》的海报,那年头她超萌“Kinki Kids”的堂本刚与堂本光一。她的上铺不断摇晃着,那是哭得没完没了的钱灵。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又看到草堆底下的那张脸,看到那张成熟的迷人脸庞,那个浑身散发魅力的身体,那条带来死亡的紫色丝巾。
小麦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对慕容老师的感情,已远远超过了学生对老师的感情,也不仅仅是对偶像的崇拜,而是像喜欢男孩一样喜欢她,尽管她还从未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孩。
她将一辈子忘不了死去的老师——当自己明白到这一点,就有种小小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是老师送给她的《蝴蝶梦》。趁着钱灵还缩在上铺,寝室里也没其他人,小麦夹着书本走出房间。
宿舍楼底层的走廊尽头,有扇永远锁不牢的窗户,可以轻易爬出去,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摸到常与慕容老师逛的花园,采下一束默默吐露芬芳的郁金香。
还剩下半个小时,学校大门就要关闭,必须得速去速回,否则就回不了寝室了。
小麦飞快地穿过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关门,她喊了一声:“等等!”
关门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麦赶到,又把小超市的门打开了。
“有没有手电筒和火柴?”
看着小麦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地拿出手电筒与火柴。
“谢谢!”
她把两枚硬币交给秋收,又用怀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的深处。
月光下。
孤身穿过铺满荒芜杂草的小径,打起手电筒照亮前方,裤兜里揣着火柴盒,掖下夹着《蝴蝶梦》,另一只手还握着束郁金香。
夜里凉凉的风,夹着枯叶卷过头发,发出某种类似哭泣的声音,触摸泛起鸡皮疙瘩的皮肤。她小心地看着手电光束,不时低头看脚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间废弃工厂的建筑轮廓。也不知今夜怎么如此大胆,难道遗传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发出来了?恐怕就算男生们,也不敢晚上来到这里吧?
走进这片断垣残壁,感觉又与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墙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坟墓,只有考古队员的手电光束,才能破开亡魂的谜团。小麦就像《聊斋》里的女子,趁夜来给亲人上坟,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师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满鲜花,有的开始枯萎,有的被飞鸟叼走。
小麦嗅了嗅手中的郁金香,轻轻放到草丛中。
她拿出掖下的《蝴蝶梦》,这是慕容老师送给她的书,就还给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吧。
颤抖着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已被翻得起毛的书页。封面是电影《蝴蝶梦》的女主角,那是希区柯克版的琼·芳登,金发女郎迅速被一团火焰吞噬,黄色纸张变成黑色灰烬,飘扬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团寻找主人的灵魂。一些灰屑飘到小麦眼中,刺激得她再次流下眼泪。
随着整本书全部烧完,只剩一团黑糊糊的印子,真正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是,就是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
就在慕容老师遇害前一天,她还带着几个女生造访这家旧工厂——她来祭奠死于此地的初恋情人,祭奠永远回不来的十八岁的似水年华。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过劫难,同样死在初恋情人自杀的地方。
不,慕容老师绝对不想死,这不是她想要的大结局。
就在小麦抹去眼泪,准备顺着原路返回学校,突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刹那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寒冷的月亮已正对眼前,身下却是茂密潮湿的野草——她已被那只手按倒在地,刚要本能地大喊,嘴巴却被另一只手牢牢堵住。
冰冷的手,带着一股烟味,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眼前是剧烈抖动的月亮,仿佛即将脱离地球轨道。小麦竭尽全力摇头,在看到烟囱阴影的同时,也看到一团模糊的人脸。
一只恶鬼?
她已感觉不到剧烈心跳,以及几乎爆炸的脉搏,却感到拼命摆动的双手双脚,又被一双大手死死压住。
小麦绝望了:对方不止是一个人!不止是一只恶鬼!
但她并没有放弃,继续全力挣扎,想脱开那两双肮脏的手,逃出这片坟墓。可是,有只手竟摸向她的大腿——这个瞬间,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个刹那,却听到一个清脆的撞击声,那是拳头打中鼻梁的声音,接着响起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只脏手立即放开小麦,她滚到一边的草丛中,匆忙整理裙摆,半蹲着起身,手电早已不知去向,只能借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辨三个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斗。
第一个男人被打倒了,第二个男人也被打倒了,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个瘦长单薄的身影。
两个被打倒的家伙,跌跌冲冲逃出废弃工厂,消失在荒芜的月色下。
最后剩下的那个人,摇摇晃晃靠近小麦,向她伸出了手。
她却不敢站起来,她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小麦……是我!”
月光骤然明亮,洒到十八岁少年的脸上,隐隐现出几道血丝。
“秋收!”
小麦激动地站起来,像只受伤的小鹿,浑身颤抖,伤痕累累,只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树洞——不假思索地躲进少年怀中。
一双瘦瘦的却有力的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沉重的喘息扑到她脸上,断断续续说:“小麦……没……没事了……我们……我们……走……”
他并未趁这大好机会揩油,而是将小麦从怀中推出来,紧紧搭住她的肩膀,保护她走出这片死亡废墟。
沿着来时的蔓草小径,两人穿过月光下的荒野。惊魂未定的十八岁少女,全身每寸皮肤仍在颤抖,喉咙中不时发出可怕的喘气声,像随时都会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秋收半句话都没多说,一路警惕地注视四野,不时摇晃小麦的肩膀,让她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旷的马路,南明高中的校门口。
“糟糕!”刚从危险中解救出来的小麦,沮丧地叫了一声,“过了关门时间!”
学校大门已紧紧关闭,她才不敢敲门把保安吵醒,再引来麻烦的教导主任。
路灯照亮少年清秀的脸庞,也照亮脸上几道血痕——刚才与那两个“人”搏斗时受伤的。
“谢谢!”
小麦摸了摸他的脸,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没事的。”秋收露出乡下少年的淳朴微笑,“可你怎么回去?”
“我有办法。”
她沿着学校围墙走了很远,几乎绕到南明高中的背面,这里有堵墙特别低矮,外面还有一片建筑废渣,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墙去。
小麦刚刚爬上墙头,就有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过来,响起一个男老师的声音:“谁!”
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翻墙进去,而是转身飞快地跑去,以免老师真的翻墙追出来。秋收跟着她跑到马路边,两个人插着腰喘气,像一对偷东西被发现的小贼。
“也许,因为慕容老师的死,让学校加强了围墙的戒备。”
她轻声对少年说,远远看着紧闭的校门。
“是我忘了对你说,最近有两个小流氓出没。前几天我看到那两个人,拦住了一个返校女生,好在她跑得快冲进学校大门。”秋收捂着自己受伤的额头,“你在我这里买了手电和火柴,我看你没回学校,便担心你会去早上出事的旧工厂,就赶快把超市大门锁好,跑到那里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两个流氓盯上了你。”
小麦感激地点头,露出警察女儿的本色:“我会让爸爸抓住他们,打断这两条脏狗的骨头!”
两个人在马路边等了很久,她却再也不敢回去冒险爬墙了,秋收不禁小心地问:“要不,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吧?”
她狐疑地抬头看着他,看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好吧,我给你擦点药水。”
他们穿过马路,打开小超市的玻璃门。
秋收刚要把灯打开,小麦却阻拦道:“别!对面会看到的。”
转到货架后面,打开一盏小灯,照亮小麦苍白的脸庞,她低声问:“有药水和护创膏吗?”
她从警察老爸手中,学过紧急止血和包扎的办法,小心地用酒精棉花蘸着药水,涂抹少年额头的伤口,再用护创膏贴上去,差不多半分钟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这个过程,却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谢谢!”
“不,说谢谢的人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少女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少年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欠她五年前的暑假,那条深沟后的不辞而别,害得她摔断了腿。
“好吧,现在我们两清了。”
“可我还是欠你——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话。”
“店主大叔呢?”
她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关门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还要开门。”
“不会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几个月前的半夜,店里才会遇到撬门的窃贼——现在爸爸让我每晚睡在收银台后面。”
“怎么睡啊?”
小麦怜悯地摇头,永远不会明白穷人生活的艰辛。
“这样才保证安全。”少年打开货架背后一道小门,“爸爸也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不过我很少睡在里面。今晚,你要是没办法回寝室,就暂时睡在这里吧。”
“不行!”
小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少女睡在你的房间里!
“对不起。”他更害羞地低下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学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麦想起学校墙内射来的手电光线,“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静地靠在货架上,等待小麦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