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她再一次搂住小麦的肩膀,温柔地耳语道,“其实,我也相信爱情是最美好的,可是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爱情,却是最最恐怖的!你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快乐,你还要看到有没有明天?是,我也觉得店主大叔的儿子很帅,每当他沉默寡言地坐在店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着女生。”
“不仅仅是这些!”
不过,小麦并不想把十三岁那年的事说出来,也不想说出她与秋收的许多相同之处,比如听到《火柴天堂》时的共同悲伤。
“好吧,就算还有其他许多原因。但我要告诉你,因为我有这个经验——年轻女孩总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她固执地摇摇头:“我没有昏头。”
“切,我才不信呢!你的爱情小说看太多了吧?是,我们都爱读《简·爱》这样的故事,以为爱可以跨越许多界限——家庭的,阶级的,种族的,社会地位的——可是,那是小说!那是电影!不是现实!因为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或者每次实现都是以悲剧告终,所以那些终身得不到幸福的女作家们,才会在小说中满足自己的幻想——对了,这是一个幻想,也是一个幻觉,无论你想得有多真实多美丽,最终都是会破灭的!”
“真实的幻觉?”
看着小麦茫然恐惧的眼神,钱灵感觉即将要说服她了,加紧三寸不烂之舌道:“没错!要知道这样的男孩,与你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你们跨越不了这条界线的!即使可以跨越,真正受伤害的人也是你,说不定只要达到他的目的,就会很快又把你甩了!”
“住嘴!不要这样诅咒我!”
钱灵却不依不饶地说下去:“小麦,不想因为那个很有心机的卑贱的民工的儿子而失去你!我们是南明高中的两生花,我们应该永远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能够拆散我们!”
“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小麦忍不住又站了起来,终于对死党扯破了脸皮,“钱灵,只要你不阻拦我干涉我,我仍然把你当作最好的姐妹。如果,你一定要反对我的话,那就只能形同陌路了!”
话音未落,田小麦已摆脱她的纠缠,飞快地跑向教室方向。
满园的花草中间,钱灵孤独地站在那里,就像又一朵含苞的花蕊,却带着淋漓的雨水。
两生花之间,已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于是,钱灵埋头大哭了一场。
傍晚时分。
小麦知道老师已盯住了她,却仍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穿过马路来到小超市。
这回是店主大叔在收银,少年躲藏在货架后面看书。她轻手轻脚地靠近他,故意咳嗽了一声,秋收紧张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却沉默了。
他们都不知该怎么和对方说话?
僵持几分钟,她掏出那张小纸条,正面写着秋收的字迹“我们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谁想要跨过去就会粉身碎骨!”
纸条背面却写着小麦的字迹——
我已经跨过一次,我不怕再跨第二次!
——这是她在数学课时悄悄写下来的,她必须要让他知道——田小麦不是胆小鬼。
店里还有其他学生,有些人已留意到了他们,她依然把这张纸条还给秋收。
少年看着自己早上写的字,翻过来才发现背面小麦的字——默默念了一遍,随后把纸条塞进口袋。
秋收笔直地站起来,看着她那双瞪大的眼睛,放射执着目光的眼睛,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一下,果断地抓住了她的手。
光滑的细腻的少女的手。
火热的有力的少年的手。
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像两块被打碎了又加水揉合的泥土。
在这个傍晚的瞬间,他们竟然天真地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把这两只手分开的力量了。
第二天,学校决定了对小麦的处罚——因为夜不归宿,她被记过处分一次。
考虑到她是个女生,向来品学兼优,老爸又是警察,即将面临高考,为了不影响复习,学校还是手下留情,没有公开向全校宣布。
不过,这种八卦新闻能哪瞒得住?当天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了。
田小麦却无所谓,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大家指指点点的目光,更不在乎班主任老师为她的惋惜,她唯一在乎的是钱灵的悲伤。
可是,她也不好意思去安慰钱灵,她知道自己伤了死党的心,哪有脸再去主动说话呢?
既然如此,小麦也不再遮遮掩掩——吃完午餐,她公然走出校门,来到对面小超市,找到十八岁的少年秋收,与他手拉手一起吃冰棍。店主大叔看到他俩却很尴尬,小麦依然很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索性低头就当没看见。
中午,店里有许多学生来买东西,大多是高一高二年级。他们惊讶地看着穿着校服的小麦,居然与店主大叔的儿子手拉着手,坐在货架后面快乐地聊天,像社会上的小情人那样亲密。小麦已毫不避讳,即便被同班同学看到,反而更靠近秋收的脸。倒是少年有时还会害羞,红着脸躲到阴暗角落去,不敢被那些异样的目光扫及。
接下来两个星期,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她都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小店,旁若无人地与秋收谈天说地。他的性格也开朗了许多,也会跟小麦开玩笑猜谜语了。有时他悄悄蒙住她的眼睛,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捂住他的手不让放开,感受被心爱的男孩蒙住眼睛的幸福。她还会让他拿出吉它,托着下巴听他弹那些曲子。虽然,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首,几乎让她都把歌词背出来了,可她依然愿意听他的歌唱。只有在弹吉它的时候,他才是无拘无束的。
她把小超市看成了自己的家,偶尔帮着他一起看店,还帮助店主大叔收银找钱,这让来买东西的同学们惊讶不已。
有一次,她摸着琳琅满目的货架,大声地对秋收说:“如果将来我能遇到一个店,能够买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甚至可以买到美好的梦,买到未来的希望就好了!”
一刹那间,少年默默地看着她,目光里闪烁某种东西。
下午放学后,秋收常骑着辆破自行车,带着小麦去附近的荒野转悠。只要天气良好,他们会在荒野中放风筝。看着少年自制的纸风筝,乘风直上遥远的云宵,似乎就可以忘却全部的烦恼。
许多个自行车上的傍晚,她心满意足地坐在书包架上,紧紧地抱住少年的后腰,不时让他痒得笑出声来。而他有时会伸开双臂,像泰坦尼克号的那个镜头,只是豪华邮轮变作了自行车,大西洋变作了郊外小道。更多的时候,小麦把头贴着他的后背,闭上眼睛听风吹过耳边,感觉自己的裙摆飘动,感觉路边的树叶沙沙作响,感觉天上的云朵变幻,感觉夏日的池塘荡漾……就这样任他带着自己远走,永远离开这座城市,永远离开那些注视他们的异样目光,前往另一个自由的国度。
很快,诺大的学校全传遍了,无论老师还是各年级的学生,都知道高三(2)班有个叫田小麦的女生,也是南明高中出了名的校花,竟跟对面小超市的乡下少年谈恋爱了!
《清纯校花爱上民工儿子》——这道八卦成为学校的头条新闻。
学校领导开会紧急商议,全面强化对每个学生的管理。每天晚上,田小麦都会被老师重点照顾,宿舍底楼的窗户被铁条封死,后面那堵矮墙也被临时加高,确保不会再有翻墙行为。门口值班的老头也认准了小麦,每次出校门都会遭到盘问,有时就干脆不准她出去。
至于班里的同学,还有寝室里的女生,都把田小麦当作了怪物——她已被划入非正常行列。最让她悲伤的是,曾经无话不谈的死党钱灵,也几乎不再与她说话了。
不过,所有这些压力都不重要——小麦最在乎的是学校对面的少年,只盼望每天中午与黄昏,能够与秋收相遇的短暂时刻。
第一次的爱。
FIRST LOVE
三十
2010年12月。
周二,钱灵的葬礼,因为在公安局做过尸检,所以比正常时间晚了好多天。
身为死者最忠诚的老同学兼死党,也是最早发现死者的目击者,不管田小麦心底有多少恐惧,她必须准时出席。
老丁还活着。
她坐着老丁的出租车,前往上个月永远送别父亲的地方。
出租车在高架上飞驰,小麦发现司机的精神并不集中,不时伸手搔着头发,脑袋也是东摇西晃,迫使她不停说话提醒老丁。当从宜家旁边的匝道下来,居然丝毫都没减速,差点撞上前面的大巴。老丁自己也吓了一跳,紧急把车闪进隔壁车道,又几乎被后面车子追尾。小麦摸着心口听天由命——这是最近第二次去参加葬礼,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吗?
心惊胆战地开到殡仪馆,老丁黑着眼圈连声说对不起,小麦不好意思责怪他,匆匆走进钱灵的葬礼现场。
小麦有过处理后事的经验,便帮着钱灵父母接待来客,却发现两个特别的男人——对小麦来说非常特别,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是男朋友的爸爸。
盛先生是钱灵公司的老板,参加员工的追悼会理所当然,可是盛赞一起跑来干嘛?
他们父子低调地走进来,只用几分钟便匆匆离去,都没有看到小麦一眼。而她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在这样的场合该怎么说呢?尤其对自己的男朋友。
葬礼结束后,她不敢一个人离去,坚持陪伴钱灵的父母——两个老人早就哭得痛不欲生,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小麦带着他们坐上出租车,回到钱灵家的老房子。中学时她也来到过这里,时隔十多年再次造访,心底却是掩不住的悲凉。
家里还有许多钱灵的遗物,他们决定在葬礼后全部烧掉。小麦也想顺便再寻找一下,能否发现钱灵的日记本?她帮着钱灵父母翻箱倒柜,整出大量少女时代的衣服,许多件都在她恢复的记忆里出现过,包括她同样也保留着的那套校服。摸着那些发出樟脑味的衣服,似乎摸到了那个十八岁的身体,摸到了她们共同的泪水。
衣橱下面的抽屉里,她看到一堆厚厚的影集,随便打开一本,是钱灵的高中时代——也有不少与小麦的合影,有一起去周庄旅游拍的,也有在春天的南明高中校园,更有两人在寝室的私密照。
照片里高三女生的钱灵,明显比同龄女孩早熟,无论身体发育还是表情气质,都更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怪不得她会说出那种现实的话——她从来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过早地失去了天真的梦幻,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至于照片里的小麦,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罗丽呢?都已经高三年级了,脸上仍然残留着婴儿肥,身体也好像还没发育完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弯的眉毛与翘翘的鼻子,摆出一副淑女的微笑看着镜头。
小麦发现那时的自己,竟是那么陌生的一个人——怪不得一切都忘记了,因为她早已不认识自己了。
翻开其他几本影集,从钱灵的大学时代到刚毕业工作。她的拍照风格都很大胆,穿得也很是清凉性感,其中有不少与帅哥的合影。
忽然,小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帅哥。
自己的男朋友——盛赞。
钱灵和盛赞的合影,两个人亲密地抱在一起,面对镜头笑得那么灿烂,一看就是如胶似漆的情侣。
心被刀刺了一下——看到更多这两个人的合影,背景有北京后海也有杭州西湖,甚至还有艾菲尔铁塔和吴哥窟……每张合影都那么甜蜜,还有两人自拍的大头照,脸与脸紧紧贴在一起,身后似是宾馆的床——漂亮性感的钱灵,与高大帅气的盛赞,看上去竟是天生一对似的般配!
小麦双手剧烈地颤抖,将影集拿到钱灵妈妈面前,低声问道:“阿姨,这是钱灵的男朋友?”
“嗯——应该是吧,钱灵从没把男朋友带给我们看过。但两年前她确实谈过一场恋爱,听说是公司老板的儿子,但谈了不到一年,她就主动提出了分手。”
小麦不想再问下去了,“公司老板的儿子”——毫无疑问就是盛赞!自己现在的男朋友!
陪伴钱灵父母烧掉那些衣服,但把所有影集留了下来,小麦还拿走了高三那年的影集。
可是,她没有找到最想得到的东西——钱灵的日记本。
只有找到那个秘密,才能解开钱灵之死的谜底。
忙碌到晚上十点,终于告别死党父母,田小麦打了一辆车回家。
根据钱灵妈妈的说法,钱灵是在一年多前与盛赞分手的。按照这个时间计算,不久之后,钱灵就把他介绍给小麦相亲,为什么?她干嘛要把刚甩掉的男朋友推销给闺蜜?这算是什么逻辑?她就是这样对待好朋友的?盛赞为什么从来没说过?当然,他哪敢对小麦说这种事?这会让他丢尽了脸面!何况钱灵尸骨未寒,凶手逍遥法外……
今天,盛赞还是来参加了钱灵的葬礼,他知道田小麦也会过来的,也知道会被小麦看到,可他还是来了!他心里还在想念钱灵?可是,像盛赞这么优秀的男人,钱灵又不是富家女,凭什么她把他甩了呢?到底是谁甩了谁?不过,如果是被甩掉的怨妇,是绝不会再给他介绍女朋友的。正因为她主动提出分手,感觉愧对或伤害了盛赞,才会再给他介绍相亲,免得以后再来纠缠自己?也算是某种补偿?
但是,她为什么偏偏选择小麦?选择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死党?想到这里就越来越气,自己不是钱灵的替代品!
回到家里,小麦孤独地坐在床上,看着从钱灵家里带出来的影集。
手机铃声响起,却是男友来电——这个曾与死党谈恋爱被甩掉后又与她谈恋爱的男人。
她没有接电话,任由《FIRST LOVE》的铃声响了一分多钟。
听着宇多田光的歌声,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的爱。
记忆,回到十年前的夏天……
2000年的记忆,第八章
2000年,初夏。
放学后的黄昏,小麦独自穿过马路,来到小超市的门口。她没有看到店主大叔,只有秋收站在收银台后面,跟前却有三个南明高中的男生。
有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对着秋收吼道:“喂,凭什么说这张钱是假的啊?”
秋收不想跟人吵架,举起一张百元人民币,耐着性子解释:“你自己摸一摸,手感与真钞完全不同,还有灯光下的水印,明显就是假的。”
说罢他将这张钞票放入验钞机,果然发出假钞的警告声,高中生却毫不买账:“放你的狗屁!我看你的验钞机才是假的呢!”
少年忍受着无礼的挑衅,低头说:“对不起,如果实在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银行检验。”
“老子才不要浪费时间去银行!你到底收不收这张钱?信不信我们把你的店拆了!”
秋收并不惧怕这样的威胁,抬头默默看着对方——三个男生似乎是来找碴的,捏起拳头剑拔弩张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
突然,田小麦冲到收银台旁边,狠狠瞪了那些高三男生一眼。
“关你什么事?”他们是隔壁班级的学生,但不会不认识身为校花的小麦,不禁冷笑,“原来是你啊?大家都知道你们的事情了,果然是夫唱妇随,来保护你的小情人吗?”
“闭嘴!”小麦紧紧抓住秋收的手,别人越是说他们在一起,就越是要做给他们看,“你们快点给我滚出去!”
她的愤怒没有打退三个男生,他们纷纷坏笑起来,刻薄地讽刺:“切,你真要做老板娘啊?真是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只是个民工的儿子,我们还听说他的妈妈是个烂货,五年前在这里被人勒死了!”
最后那句话,彻底惹怒了秋收——以前再大的挑衅和侮辱,他都能委曲求全地忍耐,可是一旦触及他的妈妈,就像引爆了一座酝酿已久的火山。
十八岁的乡村少年,狂暴地自收银台后跳出来,一拳重重打在说话的男生脸上。
随着鼻血喷溅而出,另外四只手抓住了秋收,紧接着是飞起的拳头与腿脚。
小麦尖叫着想要去拉,却被一个男生用力地推开,三个人围着秋收一个人打,自然是双拳难敌六手——很快把他打倒在地,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而他也硬忍下来伺机反击,几次踢中敌人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