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才知道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父亲焦虑地到处寻找他,结果在南明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
同时,当他看到日历才知道——自己被关在地底超过了三天三夜!
他知道所有学生都回家准备高考了,他也没再去找小麦——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能换回父亲的生命吗?他没有去惊动居委会,好像自己依然在外失踪,任由别人把店里的东西搬空。他只是去了一趟殡仪馆,悄悄接走父亲的骨灰,带着父亲和伤心的记忆,头也不回地离开上海,踏上回乡的道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十
傍晚,下班时间。
田小麦跟顶头上司吵了一架,就拎起包冲出公司。依然打不通老丁的电话,再次挤进沙丁鱼罐头似的地铁。她依照昨天走过的线路,来到群租着无数蚁族的工人新村。
刚走到那条楼道口,《FIRST LOVE》的铃声就响了,接起来却是盛赞的声音:“小麦,你还好吗?”
听到“男朋友”充满温暖的关心,她却感到极度愧疚,看着还残留戒痕的无名指,支支捂捂道:“哦,我,我还好啊。对了,你爸爸怎么样了?”
“哎!一言难尽!”
“怎么了?”
这回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
“还是没有找到!在整个淀山湖打捞了三天,今天却在湖面上捞起一条丝巾。”
“丝巾?”她下意识地问道,“什么颜色的?”
“紫色的——对了,就跟你戴过的那条一样!”
小麦的心脏再次遭受刺激:“啊?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把那条丝巾带出来啊。”
“我又没有怀疑你!不过,在丝巾上检出了父亲残留的毛发,警方并不排除……”说到这里,电话中的盛赞有些哽咽,“并不排除……父亲……已被人谋杀的可能!”
“不,不会的!”
“我也希望不会这样,可是我妈妈却说——他恐怕已经死了!”
还是女人的第六感厉害,或者说是妻子对丈夫的第六感更强烈,小麦已不知怎么安慰他了,言不由衷地说:“亲爱的,你在哪里?我明天过来找你?”
“我还在度假村,你不用过来,我们会处理好的。”
“盛赞,你要挺住,要坚强!再见!”
挂完这个电话,小麦心乱如麻,看来盛先生很可能死了——他极可能是“魔女区”的买家。湖面上发现的那条紫色丝巾,会不会是在看到田小麦戴的神秘丝巾后,盛先生出于对这种紫色丝巾的喜爱,也找到“魔女区”买了一条相同的呢?就在他与“魔女”在黑暗中交易时,他……
“魔女”?还是,用丝巾杀人的魔鬼?
她恐惧地抬头看三楼窗户——无论他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定要再找到他!
鼓足勇气走进昏暗肮脏的楼道,当她刚刚走上三楼,却发现那扇房门开了。
门里出来的是古飞,他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旅行包,似乎把所有家当都背在了身上。
楼道昏暗的灯光下,他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又是你?”
“你——你要出远门?”
小麦狐疑地看着他这副装扮,而他走下楼梯说:“是,我要去火车站。”
房门已被他牢牢锁住,秋收不可能在里面,她便跟在古飞身后追问:“你要离开上海?”
“是!”他停下来叹息道,“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
“你没在网上看到公告吗?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魔女区’也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他继续往楼下走去,小麦跟着问道:“那么秋收呢?”
“我不知道。”
古飞已走到楼下,正好底楼麻将房开着灯,照亮了他复杂的表情。
小麦跟着他往小区门口走去,这是她唯一知道秋收所在的地方,如果古飞就此搬走的话,她就可能再也找不到秋收了!
临到马路边上,古飞厌烦地回头说:“拜托你,别再跟着我好吗?”
“请告诉我,你离开的原因?‘魔女区’关门的原因?”
“因为,这座城市不属于我,即便我为之流汗流泪甚至流血,依然不属于我!甚至也不属于你,而属于另外一些人。”他对着月光长叹一声,“如果不是因为阿秋,一年多前我就应该离开这里了。”
小麦还是抓着他不放:“请把秋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不行!”
眼看着一辆出租车过来,古飞拦车就要离开时,小麦疯狂地紧紧抓住他,在他外套口袋上摸来摸去,引来街边许多人围观。古飞不好意思对女人动粗,大声嚷着:“别动!你干嘛!放手!”
终于,她摸到古飞的手机,不顾一切地掏出来,转身向后跑去。
“哎,她抢我手机!”
古飞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着,目瞪口呆地追了出去。虽然,旁边围观了许多人,但都以为是恋人吵架,谁都不敢上来干涉。
小麦像母鹿般快捷,轻巧地钻进一条小巷,趁着夜色躲入楼房之间,很快就从小区另一边逃了出去。
她确信背着沉重旅行包的古飞,不可能在黑夜的小巷追上自己,放心地来到另一条马路,打上一辆出租车离去。
手心里,仍然牢牢捏着古飞的手机。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上,她完全忘记了饥饿,翻出这台手机的通讯录,找到了“阿秋”的电话号码。
谢天谢地!她赶紧把这个号码存储到自己手机上,然后就用古飞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手机铃声响了半天,他却没接电话——可能,阿飞已用街边电话通知了他。
小麦又试着拨了几次,开始是不接电话,后来干脆是“现在无法接听”,显然被拒绝来电。
她激动地喘息,迅速打开自己的手机,给秋收发了条短信——
“秋收,我看到那张纸条——太可怕了!那张纸条不是我写的!钱灵冒充了我的笔迹!高中时我们互相摹仿对方笔迹,都能以假乱真!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请你相信我,那天下午,我是坐在爸爸的警车上被带走的,根本没机会去舱门等你——到底发生过什么?”
发完这条自我救赎的短信,牙齿不断打着冷战,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热气,仿佛身体和心脏都已冻僵。无论如何,必须当面说清楚,纵然他听完就转身离去永远不会再见——只要能让他知道,那不是她写给他的纸条,甚至也不全是钱灵的错,而是命运给他们开的玩笑。
沉默了十分钟,还没有收到秋收的回复,她再次发出一条短信——
“我的一生,只爱过一个人。”
十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 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 用自已冷漠的心 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中文互联网
火车站,寒冷拥挤的站台。
白色灯光打在秋收脸上,他已在寒风中站了好久,终于看到背着行囊的古飞。
“阿飞!”
他深深拥抱了一下古飞,就像拥抱自己的手足兄弟。
“阿秋!”古飞也有些伤感地抱着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我的手机被她抢走了,我实在追不到她。”
“算了,她刚才给我打过电话,还发过短信。”
临别的古飞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阿秋,我想告诉你,那个漂亮的女生,真的很喜欢你,也很在乎你!”
秋收,无语了许久,抬头看着苍茫的夜空。
“我想,她的心是真的。”
古飞又补充了一句,可是秋收继续沉默着。
“我很羡慕你!”古飞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女孩,不顾一切地喜欢我就好了!我在这呆了那么多年,没有一个上海女孩看得上我,当我穷困潦倒的时候,就连来自家乡的女朋友也离开了。现在,我很难再真正喜欢一个女孩了。”
“我更羡慕你。”秋收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这些被羡慕的事情,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兄弟,快点上车吧,祝你一路顺风!”
古飞微笑着点点头:“阿秋,能在生命中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随后,他攀上北行的列车,向秋收挥手告别。
这辆车将穿越冬天的大地,碾过白雪皑皑的北国,带着一个破碎的梦回到家乡。
送别古飞以后,秋收低头离开站台,穿过长长的地道,回到火车站前的广场。
还是这个宽阔的广场,四周树立着霓虹灯与广告牌,中间是不计其数行色匆匆的旅人们——身边走过一群刚出站的年轻人,他们可能第一次来到这里,放射忐忑与憧憬的目光,渴望在这座城市圆梦。另一些人却是面目灰暗垂头丧气,有的已不再年轻,脸上充满岁月刻画;有的依然保留孩子气的脸,却再没有孩子天真的目光,他们背着沉重的行囊,带着无数已经破碎的梦,像个失败者逃离这座城市。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留多久?
1995年的夏夜,十三岁的少年秋收,同样茫然地来到上海,紧张而兴奋地仰视这座城市——只是当年到车站迎接他的妈妈,就在那个夜晚被人杀死在他的眼前。
妈妈,早已化作幽灵的妈妈!已经十五年过去了,似乎再也记不清她的容颜,唯一记得的是那条紫色丝巾。
虽然,妈妈的脸记不清了,爸爸的脸却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他被关在地下舱门里想念最多的脸。
十八岁的夏天,秋收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到老家安葬。
不久,他收到了撞死父亲的司机的赔偿款,他用这笔钱给父母修葺了坟墓,偿还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所有债务,再也没剩下多少钱了。他跟着外婆相依为命度过一年,在小县城的网吧和餐厅打零工养活自己。
他总是从那个恶梦中惊醒,荒野上深深的沟,还有通往地狱的舱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想到了死。
秋天,深夜,他爬上小县城的一座楼顶,默默地数着天上的星星,准备数到第一百颗的时候,就从楼顶跳下去落个干净。
未曾想楼顶又出现了一个人,与他同样年轻,身材相貌都非常像他,普通话却带着浓郁的西南口音。他看到同在天台的秋收,就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他说自己老家在贵州的农村,全家靠种玉米四处借债,才勉强供他读了大学。但他每天都活在自卑里,经常被来自城市的同学们欺负,为凑足生活费做学校的清洁工。家里的妹妹只读过小学,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爸爸妈妈卖玉米的所有收入,全都用来给他读书的钱还债。他的大学很一般,很多学长毕业找不到工作,看不到未来的任何希望。他觉得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父母与妹妹受了那么多苦。他从学校逃了出来,用身上仅有钱买了火车票,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小县城。
现在,他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秋收劝他不要轻生,至少他比自己幸福多了,还能拥有父母和妹妹——秋收想一个人独自死去,不想有人陪着他一起死。
然而,那个人把钱包交给秋收,说里面有自己的全部证件。
没等秋收反应过来,那个可怜的农村孩子,已先一步跳了下去。
他的名字叫李罡。
深夜。
楼下是空旷的大院,没人发现有人跳楼自杀。秋收心惊胆战地跑下去,发现那人死得异常惨烈,头部着地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长什么样了——如此血腥的场面,却让秋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心底掠过一句话——反正,一年前我已经死在地底了,我现在是个幽灵。
秋收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塞到死者的衣服口袋里。
随后,他带着死者钱包里的证件,溜回家带上吉它,买了张火车票永远离开了县城。
渐行渐远的火车上,他想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一直爱着自己的外婆。至于其他亲戚才不会来关心呢,更不会有人去检验DNA,死者身上连个包都没有,警察看到秋收的身份证,再看看大致相仿的年龄和身材,谁都会以为是秋收跳楼自杀。
他在法律上已经死了。
十二
2010年12月22日。
冬至。
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也是江南传统扫墓的日子,很多人选择在这天给死去的亲人下葬。
所以,今天也是田小麦给父亲的骨灰下葬的日子。
但在去殡仪馆之前,她先去了一个地方——锦江乐园。
午后,冬日的阳光触摸着瞳孔,暂时融化凛冽的寒风。这天乐园里游人稀少,小麦穿着黑色大衣,仰望高高的摩天轮,看着口中呵出的白气,迅速消逝在风中。差不多和十年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摩天轮四周的景物也还是那样,只是从高考前夕的夏天,变成了如今寒冷的冬至。那年夏天,十八岁的田小麦,与十八岁的秋收,一同坐进这部摩天轮,被送到高高的天际,又缓缓地降落下来。
她已经在遗忘中等待了十年,等到二十八岁即将青春逝去,终于有一天等到了那个人,却又要再一次擦肩而过?昨晚,仍然不停地给秋收打电话,发出去十几条短信,但他从没接起过一次,也没回复过一条。
田小麦给自己买了张票,冷静地坐进摩天轮。六个座位的悬挂客舱中,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人,看着窗外的世界慢慢变化,不知是自己在缓缓上升,还是世界在渐渐下降?
就在她随着摩天轮而升起,努力眺望城市的远方时,却并未发现在数十米外,大约六七个客舱之后,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正苦苦思念着正疯狂寻觅着的这双眼睛,同时也在看着摩天轮里的自己。
秋收同样独自坐在一个客舱里,在这个冬至的午后,巨大的摩天轮上,六十多个悬挂的客舱之中,竟只剩下他和小麦两个人。
虽然,隔着六七个客舱的距离,仿佛是在两栋高楼之间,一个在十楼窗口,一个在二十楼窗口,他却还能依稀看到她的背影。他看到小麦像尊雕塑似的站着,趴在玻璃后头面向远方——尽管就在同一架摩天轮上,但秋收确信她看不到自己。
因为,人们往往会忽略近在眼前的事物。
当小麦被摩天轮带到了最高点,距离地面108米的高空,几乎俯瞰大半个城市,远方那些此起彼伏的高楼,明显比十年前密集了不少——那时还没有环球金融中心,也没有世博会那些场馆,胶州路那栋楼还是好好的,十八岁的她和他还一起坐在摩天轮上。
“传说只要在摩天轮上许愿,就一定会实现。”
这是十年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可惜摩天轮并没有为她实现愿望。
此刻,就在她独自哭泣的时候,秋收脑中浮起的也是同样一幅画面。只是他强压着自己不流下眼泪,依旧仰头看着田小麦那小小的身影。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反复摩擦着手机屏幕。这是他的另外一部手机和号码,平时用来和淘宝买家联络的,而不是小麦从古飞手里抢去的那个号码。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在手机里输入一串号码,然后却迅速地删除。但是隔了几秒钟,他又重新输入一遍,轻轻按下拨号键。
对方铃声只响了两秒钟,他就看到摩天轮彼端的小麦,慌忙从包里翻着什么,随后拿出手机放到耳边。
“喂……喂……你好……喂……请说话……喂……你是谁……是你吗……秋收……是你吗……说话啊……我想要告诉你……十年前……”
秋收的手剧烈颤抖片刻,却还是把手机挂断了。
赶在小麦重新打回电话之前,秋收立即关掉了手机。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她?本来不想再见到她的,可是一想到几天之后,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便又忍不住要来看她一眼。于是,这一眼就从她家跟到了锦江乐园,跟到了记忆中无法删除的摩天轮。
很快,小麦就从摩天轮的最高点,缓缓地往下降落。而秋收所在的客舱,已爬到了108米的最高点,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看她了。
田小麦反复地拨着电话,却永远都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悲伤地仰起头来,可惜隔着那么空空的客舱,却没看到就在摩天轮上的秋收。
十分钟后,她回到了地面上,再也不敢回头看伤心的摩天轮,匆忙地离开锦江乐园,前往不远处的龙华殡仪馆。
十三
两小时后。
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