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
半梦半醒之间,耳畔总能听到母后哀戚嘶吼的尖叫声。有时半夜突然惊醒,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只有看到袖中的匕首还在,他才能稍微安心。
当初的贤贵妃取代了母后的位置掌管整个后宫。她是个极其聪慧又善于用手段的女子,所以才能心安理得的坐在龙椅旁,木耳天下,直到她的亲儿子登上大统,封孝懿太后,风光至今。
昔日服侍母后的宫女太监在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连他的奶娘也无法幸免于难,他呆在角落里亲眼看着皇后的贴身大宫女,吆喝着两名太监灌奶娘毒酒,事后悄无声息地把僵硬的尸体拖走。
没有了母亲做强大支撑的皇子,在皇宫里永远是个弱者,会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长大成人后,他慢慢才知道,即便是掌握了江山的父皇也没有多少选择。外戚势力长期尾大不掉,日益成为皇家心腹大患,如果父皇不抓住时机趁机削权,只怕皇位也坐不稳。靠着牺牲区区一个女人和一个皇子,这个代价并不高昂。
冷眼看着随侍的宫女太监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在宫里再无可信人,他也不信任何人。母后身后的独孤一家也从太宗皇后盛极一时的荣华富贵到今日的日渐衰败,然而独孤家族就犹如一棵庞大的老树,盘根错节已渗透到天下的角落,虽然比祖先落魄但实力也不容小觑,只是他更清楚,奠定着独孤一族兴衰荣辱的根基已然松动。
“皇后,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祁儿想想。祁儿年幼,却天资聪颖,领悟性高,太宗皇帝在世时还称他是有福之人,他日必当有一番大作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皇后您应该比老臣更清楚。何况,当初皇上也允诺你若为他生得一子,必封为太子。现在祁儿已经快四岁了,皇上却迟迟不立王储。老臣担心,事情有变数呐,还是得赶紧下手为强。”
国丈——他的外祖父曾如此劝说母后,而母后也只是默然不语。那天,就在寝殿外,除了一个小小的他,听到这话的另外一人,却说她听不到里面的人声,笑着带他悄然离开了。
那一年,大雪。
他的世界,亦是铺天盖地的冰冷。
一树树的雪梅银装素裹,开得真是好看。女子身着红裙,披着一件漂亮的极地雪裘,站在梅树下,素指轻扬、淡声笑语间,却是叫奴才们把凤宫里的梅树全砍了。
“梅花太晦气了。梅花,霉花,这里原来的主子,就是让这花给连累的。本宫不稀罕她留下来的破东西,所有她看过或者碰过的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许留,不照办就等着人头落地吧。”她折了一缕开得正闹的梅枝在手,轻笑着说出亵渎人命的话。
那一年,他五岁,看不透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也许,越美丽的女子,心肠便越是歹毒。
母后成了皇宫大内的话题禁忌,只在他举行弱冠之礼的那年,父皇突然说了一句:“祁儿,去看看你母后吧。你已经长成男子汉,能顶天立地了,她理当看到你长大后的模样。如果她还清醒,告诉她,这么多年了,是朕辜负了她。如果她还是老样子……”
父皇顿了顿,后面的话仿佛蕴藏太多复杂的言语,却只化为无力的一句:“那就算了吧。”
如果真是良心发现,时隔十五年,也未免太晚了些。
而他在皇宫里学会了尔虞我诈,亦精通圆滑处事之术,也就违心地回答:“父皇放心,儿臣知道怎么做了。”他会把父皇辜负了一生的女人,从这座冰冷无情的囚笼中带出去,远离政治的漩涡,与他老死不相见。
皇后听言,已经松动的眼角掩去不甘的精光,转眼却一脸慈和,当着众人对他慈爱地道:“祁儿现在被封为晋王,独守北疆城池,又深得皇上器重。这几年南征北战屡屡都出奇制胜,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比诸位皇兄弟们都要优秀能干。你母后知道你如此有出息,一定会十分欣慰,估计疯病很快就能好了。”
“祁儿谢过皇母。”他假装听不到她的意有所指,只是谦恭地俯首应声,但也心知自己将来会有更多来自不明各方的阻碍。
因为幼年就没了母亲,父皇特颁下旨意,让贤贵妃暂代疯掉的前任皇后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他,后来她被册封为皇后,是为他的皇母。
儿时,那扇被尘封的破败大门在他面前,再一次徐徐打开。
时别多年,在目尽繁华及沧桑后,他看到的却是这一幕情景:小院子里绿草萋萋,朵朵宛如碗口大小的月季花竞相开放,而在长满了青苔的角落那旁,则长成了一棵高大的红梅,红花绿叶,茁壮耸立,上面挂满了黄丝巾,树下站着一个人,转过身来笑着对他伸出手来,招呼他:
“你来了。”
母后没有疯,她的言谈举止依旧是那么高贵优雅,就连发丝也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裙分毫不沾尘。她还是喜欢一身素白,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他略微迟疑,惊疑这是一场梦,然则母后的笑容就近在咫尺。
“母后……”
梅花烂漫,仿佛下了一小阵红雨。
一切美得不似真的。
“玄帧,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母后拉着他的手,笑靥满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把他当成了父皇。
“你说过,我们要像民间夫妻那样,琴瑟合鸣,老死不弃。等皇位后继有人,你就跟我隐退田园,不问世事。现在,你是过来接我了,是吧?”
母后,你是我的母后,我是祁儿啊……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还是,那个人伤你太深,让你把自己的心永远封闭起来了?
潭眸沉淀下的是那抹不去的痛,一步步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树下的人,将这十几年积累了无数次的话语化为轻柔的一声:“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