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游戏(江雨朵)
第一章
妈妈经常告诉我。不需要怎么自私,只要懂得自爱,人就会活得很有尊严。
林寒从小就是优等生,弹钢琴、绘画、作文小班,都有超越同龄小朋友的才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林寒的父亲在大公司担任高级职务,虽然和大富大贵的商界巨子不能相提并论,也是有着丰厚年薪住在高档公寓楼里的金领族群。
小朋友们都喜欢在放学后,坐着林家的车子,搭个顺风车,如果受到邀请,更会兴高采烈地跑到林寒家一起玩。小区里有着造型优美的喷泉、用红色小石子嵌出花纹的假山景。捉迷藏、扮官兵、跑得累了,就到林寒家吃林妈妈从外国带回来的特制点心。
粉红色的点心包裹在可以吃掉的树叶里,看起来就令人很有食欲。林寒的妈妈年轻又漂亮,穿着剪裁合身的小洋装,有时在家里也戴着装饰用的颈部方巾。小朋友们都羡慕林寒的家境。甚至还有同学,在老师留下的名为《家庭》的作文题目里,写下了想有林寒那样的家的想法。
即使有着足以骄矜的条件,林寒却出奇的没有沾染富家小孩特有的傲慢。他模样清秀、性格开朗又喜欢念书。总是乖乖的,也不会在外惹事。闲暇时,母亲特意送他上少年宫学习拉手风琴。希望他能多一些文艺方面的才能。一天林寒回家时,看到母亲脸上带着神秘的红晕,问他想要妹妹还是弟弟,林寒就隐隐地知道母亲又要有小宝宝了,当下睁大清澄的眼睛,高兴地围着母亲拍手绕圈。
逛街时,和妈妈一起挑了粉红色的婴儿服,婴儿服的套脚鞋小小的,还没有林寒的手掌心大。林寒偷偷地希望妈妈可以生一个陪他玩的妹妹。但还没等到这个孩子的降生,突如其来的灾难就先一步降临到了林家。
父亲所在的公司受到警方人员的盘查,很快,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大量资金的会计师林烨便被拘押。林寒的世界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在家里把眼睛哭成了核桃,平常和蔼可亲的小姨这时却只会坐在一旁说些风凉话。
“姐夫也不容易呢。姐姐天天吃好穿好,出入的全是高档场所,姐夫再怎样也是个普通职员,不贪些小钱,还真供不起这么一家的开销。你也是,小寒上个普通学校也就是了,还非要把他塞到贵族小学。我们本来就是普……”
林寒用力关上房门,不想再听小姨尖刻的声调。坐在房间里,两只小手紧握,虽然只有小学四年级,但林寒很明白小姨说那些话的意思。简直就像是说爸爸会侵占公司的资金根本都是妈妈爱慕虚荣的缘故。
平常见到父亲就会满脸堆笑喊着姐夫的小姨,竟然在出事之后,对自己的亲生姐姐冷嘲热讽。林寒呆呆坐着,乳白色的台灯照耀着堆放在一起的课本和钢笔,但却根本没有那种做功课的心情。实在忍不住咚咚咚地跑下楼去,对还在说个不停的小姨大吼了一声:“别说了!又不是妈妈的错!”
吓得呆了一瞬的年轻女孩,拧身竖起眉眼,“真是没有礼貌!有你这样的小孩子吗?怎么和大人说话的!”平常总夸林寒乖巧的也是她,结果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失去,就马上了换出了尖刻的嘴脸。
送走了一脸悻悻然的客人,林寒的母亲王文绢红着眼圈收拾衣服。
“小寒去乖乖睡。妈妈明天还要去看你爸爸。”
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是站着也只能呆呆地感觉从脚底板涌上的凉气。林寒蜷缩在被子里,真希望一觉醒来,这些全都是梦。
半夜真的做梦了,梦到爸爸回来了。带着好多的礼物,还坐在床边摸林寒的头发,要他乖,要他照顾妈妈和弟弟。
林寒揉着眼睛问爸爸说妈妈不是还没有生吗?梦中的爸爸呆了一下,就像烟一样地消散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林寒一个人偷偷地哭了一小会。从美梦里醒来的巨大落差让他更加不想面对这个令人惶惑的真实世界。
消息也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学校,林寒的同学们都是些善良的小孩子,还没有学会落井下石那一套。但是比起妈妈受到的亲戚冷眼,林寒开始觉得嘘寒问暖也同样令人吃不消。
“你爸爸又不是你。”平常总是玩在一起的高鹏说,“就算老爸是杀人犯,孩子也是可以成为大法官啊。像那种电视里演的因为你爸犯罪就欺负你的事,我们才没有那么幼稚呢。安啦安啦,林寒你照样是我的好朋友。”
明明是安慰的话吧,林寒却听得心痛如绞。就算父亲真的犯下了再怎么辩解都无力清洗的罪行,也是他最最重要的人。自己根本不可能,也不想做出和他明确划分界限的事,也不想摆出我只是我的孤傲样子。默默地推开朋友的手,林寒一个人趴在桌上发怔。
课只上到一半,就被老师叫了出去。
年轻的老师一脸为难,在回荡着寂寞阳光的学校长廊半蹲下身,扶住林寒的肩膀。
“林同学,你要坚强。”
嵌在旁边的玻璃窗射入明晃晃的阳光,照着老师那张为难的脸,林寒觉得一阵昏眩,直觉想要摆脱老师的嵌制,不管要说什么,都不是期望听到的好事。
被带去医院,也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听说他在监守所里畏罪自杀。反正林寒能被告之的也只有这样。仅只是在医院看到了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背着书包站在身后的林寒,觉得眼前的画面不真实得就像偶尔看到的电视剧。
而那些悲欢离合,如此突兀地降临在自己身上,却把人轻易地就压成了稻草。胸口很闷,眉尖沉郁,揪着红色的书包带。林寒只觉得透不过气。也许是受到了情绪的震荡,王文绢早产了,万幸的是在医院里,母子平安。果然就像梦里听到的那样,是个弟弟。
隔着透明的玻璃墙,林寒柔软的小手贴在玻璃窗上,乌黑的眼瞳看着那一排排安睡的婴儿。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就是自己骨血相连的小弟。
他央求护士,让他偷偷地抱一抱小弟弟。无法拒绝可爱小孩子的要求,女护士带着林寒悄悄进入护婴室。
抱着小小的肉团,把他贴进心口,心里那些碎裂的部分也悄悄地织补了起来。林寒哭着笑了,捏了捏弟弟小小的脚丫,真的还没有他手掌大。好可爱好可爱的。又觉得弟弟那么可怜,忍不住用力地抱他。
还没有来得及被爸爸抱一抱,就连见也没能见过一面的弟弟……
以前自己还坐着大船和父母出海旅游在海面看烟花弄烧烤……这些经历,这些宝贵的记忆,弟弟却不可能会有。
把那小小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膛,林寒有一种迫切地想要长大的心情。想要代替父亲守护无助的妈妈,还有这个小小的又可爱又可怜的弟弟。
他把那个晚上做的梦告诉给妈妈。躺在床上的母亲双手掩面又悄悄哭了。
林寒眼里含着泪花,坐在旁边的小圆凳上,他说:“我马上就会长大了。我会很乖很乖,也会做一个好大哥。”妈妈却只是哭着不肯接话。
病房的门传来哗然一响,横向拉门向左侧自动划开。穿着西服的男子以及一个眉心有红色朱砂的秀丽女人,正提着精致的花篮站在那。
“朱伯伯……”林寒怯怯地叫出声。他认得眼前的男子,是父亲所在公司的老板。以前他曾经去父亲的办公室玩,见过一次那个器宇轩昂的男人。
“文绢,上次的事你考虑好了吧?”眉心有痣的女人柔和客气地叫着母亲的名字,一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头发全都向后拨拢的男人也只是对林寒笑笑,就把视线投往花瓶中摆弄着里面的花。
林寒陷入莫名的紧张,担心地依偎在母亲身边。
“小寒你先出去。”虽然被这么说了,但是他总觉得一旦离开母亲,就会害怕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地方和时候,母亲要是被什么坏人欺负了该怎么办呢。就算不懂礼貌也好,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吧。这么小的孩子……”朱俊涛不怎么在意地说着,眼睫只是扫过林寒,却让林寒觉得心口一冷不寒而栗。
“林桦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秀丽妇人开口叫出的名字,正是林寒的父亲。林寒悄悄竖起耳朵,听着她说,“公司当然也会照顾你们孤儿寡母。但是小安……”说到林寒那刚刚出生起名叫做子安的小弟,女人的眉角眼梢忽地化为柔软,“他还那么小。你今后要外出工作,肯定没办法让他得到妥当的照顾。小孩子小时最重要了,稍微一眼看不到,就容易发生意外。我听说你和娘家的关系也不和睦。与其把小孩子托给他们照料,不如让我们夫妇照管吧。俊涛和林桦以前就是同窗,两家人关系非比寻常。我们肯定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照顾他的。”
林寒愕然地望向母亲。难道妈妈要把小安送给这两个人?
“本来我们是想把林寒也一起接过去,可是呢,林寒毕竟这么大了。你一个人我们也不放心。”女人说话很委婉,“我会给你们开一张支票,你还年轻,可以带着林寒到其他的城市,重新开始。”
林寒的心越听越冷,父亲在朱氏做了这么多年,这次不明不白地就陷入牢狱,他们说要收养子安,却想把自己和妈妈驱逐到其他城市。
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直强行压抑忍耐到那对夫妻离开后,才向母亲大声要求:“不要送走小安。我会很乖。以后午餐的牛奶都不喝了,点心也可以不吃,每天吃一样的饭都没关系。妈妈。我马上就会长大了。我会照顾弟弟。”可是他的话却令王文绢掩面大哭。她只有一个人,两个孩子都留在身边,哪一个都无法得到好的照顾。她宁可送走子安,借此换取,让林寒接受较好的教育。
何况朱家又是有钱人,家里一直没有男孩。小安在他们那里应该会生活得比在家好。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丈夫的案子莫名其妙,只是现在人已经死了,对她来说,什么清白与否都比不上让丈夫活着更重要。人已经不在了,她就算再怎么想要搞清楚,又有什么用!
她本来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从不曾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但是现在,却只能屈辱地接受人家这种换子般施舍的钱财。而且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必需远远地离开这个城市,以保证以后也不能和小安见面。
“妈妈……”
年仅十岁的长子在床边抬着黑漆漆的眼瞳,柔软怯弱地呼唤着她。王文绢心上一酸,抱住了林寒。比起刚刚生下的孩子,当然是小寒比较重要。小寒一直那么乖,要是没有他,她根本没法想象还怎么生活在这个失去了爱人的世界上。
咬着嘴唇,柔弱的她,已经下了决心。
“小寒,永远都不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因为那些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就是她上给林寒的第一课。
丈夫就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受到朱家的恩惠太多,才会为他们做事,卷入这种风暴,失去了性命。自己也是为了换取可以再次站起来所必需的金钱,就像出卖一样舍弃了那无辜的婴儿。自己真是个残忍的母亲。
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文绢没有更多的办法。真实的生活不是只要有尊严和节气就可以,她还有渴望保护的东西,就是怀中的林寒。想让林寒不至于流落贫寒,还能像以前一样专心念书,以后也要出国留学,受到第一流的教育。握紧那张支票,她颤抖地抱住儿子。
对,她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以后,都不会再去想起有关子安的事。
不管林寒再怎么哭泣哀求,下了决心的母亲,还是送走了他抱过的暖暖的弟弟。林寒一直追出医院,看着那穿着粉嫩婴儿装的孩子,被眉间带着朱砂的女人小心抱进黑色加长房车,一晃眼,就消失在笔直的马路上。
风吹过,卷起尘烟。林寒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凄苦。
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已经领略到了人生是如此的不公。有些人生来就指挥他人,让别人去冲锋陷阵。自己却只是居于幕后运筹帷幄,然而棋盘上的小小子卒,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眼泪痛楚。不管在任何一个世界上,人的生命本应同等珍贵。但在现实的他所处的这个世界,这句美好的话语,却好像一场笑谈。
所想要保护的东西,就那样的来不及握紧,便离他而去。而林寒不想继续哭泣,他知道他所能做的,就是再也不提子安的事。因为他不想要害妈妈伤心。如果不能保护子安,至少,和爸爸做了约定,他还要保护母亲。
“林寒,和我们去打篮球嘛。”
把华绫高中西装式的蓝色制服穿得皱巴巴的,关九欧和景岚一对死党扒在门口,冲里面大呼小叫。还只是刚刚放学,二年A班的学生大都在懒懒散散地收拾书包。偶尔有几个同学零星向外走,一高一矮的两尊门神却毫不在意地扮演挡路虎的角色。大大咧咧的举止,令急忙忙把文具盒塞到包里的少年苦笑着抬指,做出一个噤声的拜托手势。
每周四的下午是例行的社团活动日。这两个家伙的出现,也算是为了帮林寒打掩饰。因为要打工的缘故,林寒并没有加入社团,但学校那边必需要有社团分数。他就在好友的帮助下,挂名当了篮球社的幽灵助理。
其实华绫以前校风还算自由,但自从有学生在打工地点闹事还上了地方电视新闻,就严令禁止在校生打工了。林寒一边快速奔出教室,以防那两个家伙继续扰民,一边低声拜托:“你们小声一点,会妨碍到别人。”
“拜托。”关九欧不以为意地朝天翻白眼,“都放学了还管那么多!你看谁不是在大吵大闹啊。”
林寒没办法地笑着摇头,根本就只有他在吵好不好。
“说真的。你不要每次都跑去打工。”拉着林寒的胳膊央求,景岚比起关九欧更会扮撒娇,“偶尔也和我们去玩玩啊。”
“抱歉。”林寒有点为难地蹙眉,顺手提了提书包肩带,“总是让你们帮我说谎……”
“啊呀。又来了。”关九欧用力往他肩膀一拍,“不是说这个意思啦。是想要和你一起玩啊。你现在到底打几份工啊?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景岚跟在关九欧后面用力点头。
他们两个可以算得上是那种富贵不纨绔的子弟,关九欧从剑道到空手道,各项运动都很出彩,而景岚属于神游天外也能取得高分的高智商学生。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又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平常很多人主动靠近他们,他们都爱搭不理,却在开学典礼时,莫名其妙缠上了林寒。就算到了二年级重新分班后,没有被分在同一个班内的三个人也时常一起回家。
有时林寒觉得很窘,因那两个人原本都有车接送,就是为了陪他一起走路,连车也不坐了。不管他再怎么表示一个人也没事,景岚也总是笑眯眯地咬着果汁吸管说什么顺路。
对于他人的善意,林寒总是接受得十分勉强。
小时候家里发生过变故,那之后他和母亲一度搬离了这个城市。在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吃了不少苦,虽然手里握有一笔积蓄,母亲却总是把那当成他的教育基金,牢牢捏在手心不舍得花。有时,他看着迅速憔悴的妈妈心里真的很难受,但他知道即使说了,母亲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拼命念书。一直保持着全年第一。虽然林寒自己并不在意那些名次,但他知道这是唯一能让母亲感到欣慰自豪的办法。
一年前,母亲在工作工厂时认识了方文正。原来那家布艺加工厂的老板,竟是母亲的幼时同窗。对方离异后也一直未再婚,两个人一来二去,产生了感情,重新组建了新家庭。男方原本担心正值青春期的林寒,一定会叛逆反对。没想到的是,少年竟然笑着举双手赞成。
他一直都渴望能有谁好好地关爱母亲。不仅是照顾,也不是同情,而是像爸爸从前那样,真正地爱着母亲。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人,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只是……总觉得住在一起会尴尬。他也没有叫别的男人为爸爸的想法。和母亲商量了打算独自生活,一开始遭到了激烈的反对。王文绢甚至哭着说了宁可不再结婚这样的话……让他更感尴尬。后来还是和方文正商量了好久,最后一齐以男孩子长大了总是想要独立为理由说服了母亲。他一个人搬回了从前的城市,考上了当地最负盛名的华绫。也算是对母亲那边做出了交待。
尽管每个月都会从银行卡上收到方文正寄来的生活费,但是已经习惯了节俭生活的林寒,除了用来交必要的学费之外,对里面的钱几乎分文未取。
他一直记着小时候听到的那句话。
拿了别人的东西,是需要还的。
被从手中抱走的柔软小身体,那种让胸膛渐渐失温的凉度,神经纤敏的林寒其实一直都不曾忘记。得不到的东西不要也可以,如果有想要得到的,那就靠自己努力。
他倔强地找了清晨送报的固定零工,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散工,默默存钱。生活费也好,学费也好,他想要尽力自己负担。他和母亲不同,母亲是方文正的妻子,而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的外人。也不想当占别人便宜的拖油瓶。何况他知道,方文正以前也有子女,对方现在虽然生活在其他地方,但总有一天,会出现拿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吧。所以,做人得认清自己的位置。他可不是什么方家的少爷。也没有鸠占鹊巢的野心。
方正文有时来这边做生意,也会顺路探望他,林寒总是从不逾矩地喊他方先生。连声叔叔也不叫,却又并非闹脾气的异常礼貌客气。
有时方文正也会拿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样子并不讨好。但林寒又不想讨好什么人地生活。去刻意对谁好,都是有着想要得到什么的心情吧。说是残酷也好,林寒的内心一直有着这么一块冷漠的所在。以至于,他对关九欧和景岚,两个朋友,偶尔都会不着痕迹地划开界限。
三个人并肩走着,很快就到了岔路口。关九欧要去电动游戏室玩射击游戏。景岚夹个电脑笔记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啊,还在那里打工吗?”摇手想说明天见时,被景岚叫住问了。
“是啊。”林寒并不掩饰。
“我听说那边鱼龙混杂,你最好换个打工地点吧。”景岚歪了下头,他长得很是可爱,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却有着像日本偶像组合的早安少女那种脸。头发也好、眉毛也好,都透着一点天然棕红,每次检查仪容,都会不可避免地被老师询问。
“谢谢。我会小心。”林寒微微一笑,抓着书包嵌入蓝色制服的偏带,点了点头,和景岚形成对比的深漆色瞳孔,隐藏在长长软软的刘海里,有一种客气和生疏。
望着那个习惯低头走开的朋友,关九欧抓了抓短发,“林寒还是老样子啊。”老实说,因为林寒长得特别清俊,眉眼温和,很容易令初见面的人产生好感。但两年下来,他身边的朋友却根本寥寥可数。他总是那副低眉敛目的样子,却根本拒绝他人的靠近。要不是景岚有着强大的耐性和坚韧,又总能帮林寒介绍方便的打工,关九欧觉得他们大概也没法变得这么熟。好在男生间一向比较大方,不会像女孩子一样斤斤计较。
“要是林寒是女生,铁定被排挤死。”
听着关九欧的唠叨,景岚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他要是女生,早就被哪里的王子娶走了吧。还会轮到我们靠近吗?”
“说得也是。”
越是被躲闪,就越是想靠近。大概就是人类的通病。
所以林寒在目前打工的PUB里,也是人气顶盛。开始时他是负责端递酒水,后来迅速被调到了吧台。老板还亲自教他调酒。林寒聪明,学什么都快,但就算他偶尔笨拙,弄错了客人点的酒单,来PUB玩闹的年轻男女,也都笑笑地就原谅了这漂亮的孩子。
换上酒保所穿的圆领衬衫,套了根细细的装饰风黑色领带,林寒的头发是又细又软的那种,长得很快,两个月没剪,就过了耳朵。工作起来他怕有头发掉到杯子里,即使只能扎起半根小指长度的一绺,也会用皮筋把头发牢牢绑好。但这种并非为了装饰考虑的效果,却让他看起来大了两岁,显得特别帅气。
“喂。”这一晚,PUB照样还是生意很好,有个年轻人从那边无精打采地过来,不耐烦地往桌上伸手一拍,“来一杯龙舌兰。”
稚嫩的声线让林寒警觉,认真地观察了一下,摇转的灯光下,面前的少年,异常年轻,有着两道锋利剑眉,尚且带着稚气却英俊的脸庞神彩飞扬。林寒怔了一下,总觉得好像有些恍惚的眼熟,却习惯地迟疑发问:“你还没有成年吧……”
偶尔PUB里当然会有未成年的孩子混进来,林寒自己也是隐瞒着岁数在打工,但还是被告之尽量不要卖酒给他们。跳跳舞假装看不到就算了。要是醉酒闹事,未成年人往往又不负责任,到时倒霉的还是店家。
“你管这么多。”少年口气很冲,攒眉看人的眼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林寒抿了抿嘴角,在这里干的时间长了,他知道和这样的孩子多说无益,只能低头调好对方喜欢的酒,默默推了过去,却猝不及防被拉住了手。
“喂……”不情愿的声音带了点鼻音,少年以牙痛的表情攒眉瞪视林寒,另一手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大面额纸钞,塞进林寒的衣服,低声说着:“配合一下,让我亲个。”
“哎?”林寒下意识低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冷不防就被少年趁着他俯身的瞬间,一把拉住他领带,胡乱亲了上来。林寒的眼珠猛然间瞪大,角落里却哗然爆发一阵叫好的掌声和喧闹的口哨。
迅速推开了同样闪身飞快的少年,林寒有火又不知道要怎么发。虽然在这里打工以来,偶尔就会因地方混乱遇到一些口吻暧昧的暗示,但是眼前这种……却让他更感厌烦。明显是一群少男少女,在玩惩罚游戏。像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国王游戏”,输了的人,就得按照命令,去做抽到“国王”签的赢家发布的指令。那少年亲上来时一脸不快,说明他也同样是不情愿的输家。
莫名其妙就成了惩罚别人的道具,即使林寒一向脾气温和,也有点动怒。
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只是一闪神的工夫,少年早就拿了那杯酒,晃悠悠地走回他的那个角落,张开双臂一副成功者的姿态睥睨同行之人。尖叫口哨还在响个不停,甚至听到“没想到你这么大魅力啊,他真的肯让你亲啊。”、“这种地方打工的人很多都是GAY啦,你看他长那么俊,小心他爱上你哦。”、“喂喂,你吻技真的好到爆吗?不是偷偷塞了钱给人家吧,不然人家肯让你亲?我看你有犯规吧!”这样肆无忌惮的话。
林寒眉头越皱越深。手都有点发颤。那群坐在角落的少年少女看起来也就只有十五六岁,头发染得五彩缤纷。耳钉手链和脸上的妆都在旋转灯下闪亮射人。他压抑着情绪,知道和小孩子不能认真生气。这些因为没有经历过伤痛而特别残酷的性情,都是小孩子的专利。自以为整个世界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根本对于他人的感觉不闻不问。
嫌恶地低头擦了擦嘴,他就当成是被狗咬好了。但是被塞在口袋里的钱,却像火一样烫人,令他忍不住站起身,分开拥挤的人群,径自走到那一桌。递向那个表情桀骜的少年。
“如果只是游戏就算了。”
正在玩闹的少年们,愕然回首,就看到眉目清凛的酒保,穿着白色衬衣的手伸得笔直,清俊的瓜子脸上眉头紧蹙.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平缓却又有着不容冒犯的凛冽感。五指分开,那张钞票纸片一样地飞舞着落下,他接着说道:“但我不是出来卖的,所以也不收这种钱。”
说完要说的话,林寒转身就走。被留在沙发上的少年脸色阵阵变幻,在起哄的“你果然是作弊啊”的嘲笑声里,霍地站了起来。
“喂!你是榆木脑袋啊!”他在身后叫骂,“看也知道是在玩啊。不然谁会想要亲你啊。一个男人恶心死了,谁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病啊。是我比较受委屈吧。”
林寒抿紧嘴角,肩膀绷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
“白痴啊。”少年在朋友面前出了丑,尤为火大,“搞什么冰清玉洁啊。你在演台湾乡土剧啊!都是男生你帮我一下会死啊!我又不是没付费!靠!”
听着就觉得头痛,林寒真是不解,只觉一样米果然是养百样人,竟然会有人无聊到玩这种游戏,还振振有词。他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地准备回到自己的岗位。
“因为你给人家的钱太少了吧。”
有人哼笑着抛来充满轻蔑意味的一句,令林寒陡然收住了脚。他蹙眉回望,坐在一群少男少女中间,因为缩在最里面的沙发上,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人,这时在刚巧转过来的灯影下,暴露出整张面孔。
穿着黑色短袖毛衣的女孩子,有着天使一样洁净的面庞。冷慧的眉眼,小巧的鼻子,头发出奇地没有染上任何怪异的色彩,整整齐齐的一头黑发铺在脑后。发现自己看着她,就大大方方地露出笑脸。高贵却挑衅。
“原来是这样啊。”之前的少年恍然大悟,又厌烦又气恼地瞪视林寒,“那你刚才不早说!干吗非要让我丢丑啊。”
“谁让你笨。”黑发的女孩子咭咭笑着,“你本来就该和人家谈好。作弊都不会,笨透了。”
“还说!”少年在少女面前,却像只乖巧的大猫,虽然满面哀怨,却是撒娇的口气,“都是你,下那种奇怪的命令。”
“因为我是国王啊。”女孩子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神气,“国王游戏的魅力本来就是这样啊。不管国王说什么,被抽到签的人都要服从,不然就不好玩了。”
“那这次要怎么惩罚方清啊,他不但没有做到还玩作弊!”
一群人已经根本不看还站在旁边的林寒,径自商量起来要怎么惩办同伴。少年苦着脸用双手掩面,又大叫了一声:“靠!真是他妈好背哦!早知道就找别人亲了!”
“其实你是看那边的那群男人只有他长得还算能下嘴吧。”
“对啊。不然朱理只是让你挑个男的亲口,你干吗没事转一圈特意跑去买酒,根本就是看上人家了!”
“还不承认!”
林寒听得目瞪口呆。同样差不多的年纪,他不知道竟会有人无聊到这种程度。平常他很少和同学来往过密,华绫的学生又大都聪敏早熟,就连看起来爱撒娇的景岚,其实也有沉稳的性格。他真是第一次见识到小鬼的幼稚。
而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这群人竟然无视他就在一边的事实,堂皇地商量出了惩罚那个叫方清的少年的办法。
“给你两个月时间好了。你去泡他啦。要是能泡到手。就算你扳回面子。不然,朱理的生日礼物———一辆蓝博坚尼,首付要由你掏哦!”
“拜托!”方清愕然地看了眼林寒,又看向围绕自己的狐朋狗友,“你们都当着他说了,老子还怎么可能泡到手!”
“笨啦。”拿着国王签玩耍的少女猫咪样吐了吐舌,“那是因为你笨嘛。”
“哗!”方清不服气地把手一拍,“朱理!那有种我们再重赌啊!我啊,根本只是签运不如你。每次玩国王游戏,都因为你先抽到国王,才让我做这做那。要是被我抽到,让你去做,你也一样做不到啊。”
“拜托。”那被唤作朱理的少女无奈道,“你笨就要承认。”看他还是一脸不服,少女索性道,“那就算我们两个单对单,这次不抽签。”她笑笑地歪头,脸颊漾起一个酒涡,“我和你一样去泡他。期限两个月。但你再输就要付全款。”
“你输了又如何?”方清反击,“我可不要那辆车哦。”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当我女朋友!”
这句话一吼出来,少女一呆,周边又是一片口哨和掌声。
林寒骇然,头也不回也不打算再听地走回吧台。
双手因为屈辱感,握住冰壶都有点微微地抖。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玩弄人心的赌注……他苦笑着想,这群人究竟把人心当成什么呢?按照那两个人的赌法,他们要来接近自己,可是方清和自己交往的奖励是朱理,而朱理得胜的报酬是一辆车。像这种非关真心的来往……这样的战局,怎么可能还会认为有人笨到同意配合呢。他深深地蹙眉,隔着人群晃动的肩膀,向那个娇小爱笑好像掌握着全局的少女望去。
她会来追求自己吗?为了那辆名牌跑车?还是根本只是打发时间追求刺激的游戏?
林寒摇了摇头,把头发散开重新绑了一遍。然后继续调酒。那群摇转灯光下生存的孩子,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这一夜的事,他也自认倒霉地当成是个意外。并没有放在心里。因为小孩子不就是那样么,骄傲又自我,却容易转移注意力。很快遇到新的游戏,他们就会忘记刚才的打赌了。林寒安心地想着,闭眼默背着明天要考的英文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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