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下来的一周,林寒时时走神。
有种七零八落的感觉……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像不小心发觉了一颗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定时炸弹,时刻担心地想着,它什么时候会炸呢。但自己又因明明站在安全区,连去过问的资格好像也并不拥有。
不安的预感,在接到景岚的电话后,变成了现实。
“我们系有联谊,林寒你要不要来?”朋友在那边飞快地说着,就像有一只手从话筒里伸了过来,扰弄着他的心脏。法律系的功课很重,常常要背很多书。但擅长记忆重点的林寒,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也有着看两遍就能强记的宝贵头脑。所以即使是繁重的功课,也压不到他头上。他的朋友一向也不多,过分清冷的气质,有时给他拒人千里的感觉。就算心里时时也会寂寞,他却并不是主动与人交结的类型。
要是平常,被景岚邀约。他一定会去参加的。
考上大学后,打工的选择也更多,他又有奖学金,经济一旦可以应付,自然他也会有想要放松自己的时候。哪怕他不擅言谈,但只是坐在旁边,看大家热闹也会觉得很高兴。但是现在被景岚邀请,他却意外地踌躇了起来。
“我和你同学又不熟……”
“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会请其他朋友来啊。所以才是联谊嘛!”
对于他的措辞,景岚习以为常。也只有景岚,才会对总是别扭着拒绝邀请的他,再三再四地说服。
不明白自己是在害怕什么,也不明白既然想要拒绝,又为什么不能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既惶恐又若有所期的心情,林寒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最后被半强硬地拖去,环顾一周的同时,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让他恍悟到原来他是害怕遇见朱理。
头发长长全都梳在左边,做成明艳的卷发造型,自称江叶珍的美女,坐在景岚的旁边,讲起话来,比手划脚,但因为自然不做作,结果很受男生欢迎。
“真是衰!”一口气干掉一瓶冒着泡沫的啤酒,江叶珍唠叨抱怨,“朱理又不肯和我一起来。不然我还要喝更多,直接让她开车载我。”
猛地听到朱理的名字,林寒心里一跳。抬起视线。陆俊奇正笑着回问:“难道朱学妹不喝酒?”
“人家是乖乖小姐,烟酒不沾嘛。”江叶珍笑笑地说道,很快又把话题绕到了景岚的身上。大家都看出江叶珍喜欢景岚,就拼命给他们制造气氛,无奈景岚就是不来电,反而一个劲地给沉默的林寒夹菜。
“你们是高中同学?”江叶珍看得好羡慕,“感情真好。”
“是啊。”林寒有点尴尬。
“林寒没带女朋友来吗?”平心而论,这个青年是绝对的美型,但他那种清淡的俊美和相貌艳丽的景岚并座,就显得不那么强势。江叶珍在心底带有强烈个人喜好倾向的评判着,一边想借助和目标的好友搞好关系,然后顺利更近一步。
“……”鼓了鼓嘴,林寒选择了暧昧一笑,缄口避开话锋。毕竟,坐在对面的一排女生,有几个看他时还会面生红晕。他不想坦言单身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看也知道了啊。”陆俊奇帮着他说话,“他长得那么美型,当然有一堆女朋友吧。”
“什么叫一堆啊。”景岚酒品很差,喝了几杯后,就有点吵闹,“林寒一直都是单身,女孩子们可要努力哦。”说着又要笑不笑地拍了林寒一掌。
“你把人家这种单身帅哥叫来,就是为了转移女同胞的注意力吧。”陆俊奇人真的很好,就是一张大嘴巴,“哇。好寒。利用朋友。”
景岚恼怒道:“那也要他有被可以利用的美色呢。像你这种只有外表的草包,就只能蒙骗我们学校那些花痴了。”
“哇!”
对面的女孩子们迅速发出抗议之声,替陆大帅哥平反昭雪。
狭小的包箱里灯影摇动,以往林寒会觉得很热闹,在一旁笑。今天却觉得有点吵。找了个借口说想出去吹吹风,独自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可能是站得久了……视线四处摇荡,竟然隔着一条窄小的马路,在对面的车内看到了朱理。
车窗摇下,少女一个人坐着。一段白净的手臂支着美好的侧颜,对视车前镜,静静地发呆。林寒怔了一下,犹豫着但没有迈步,也没有去打招呼。明明只喝了两杯啤酒,胃里却有点翻腾,想就这么走掉,又想起夹克还留在酒屋里。踌躇之际,女方已经转头看到了他。
同样的尴尬明显地出现在朱理的脸上,她略微犹豫,却下车笔直地向他走来。
“嗨……林寒。”
女孩子站在道路的斑马线上,一双被泛起微银的路面积雨沾湿的黄鞋子,胆怯般地不敢踏上他所站立的这一边。小小的面孔有着些微紧张,因而唇角微启,可以刚好塞入一根手指的样子。
心里晃过一些奇怪的画面。林寒微窘地压低头,又强作无事地抬首,与带着一点讨好笑颜的少女打了一个照面。
“我是……来接叶珍的。”朱理小声地解释。
“哦。江小姐吗?”林寒不动声色地回答,“她还在里面。”停了一分钟,觉得反应太过冷漠,也很不自然,显得自己一副很小气的样子,又僵硬地强令自己多说了一句:“你怎么不进去找她?”
“我、我知道是景岚他们社办开的联谊。想说不定你会来……”朱理困扰一般地垂着头,用手梳理着耳边一绺微湿的碎发。没有说完的话,却令林寒心中一动。原来朱理之所以不陪叶珍参加……和他不想来的理由是一样的。
原本以为,她根本冷硬无情,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但是这个等在外面的温柔……却让心底原本已被打了零分的她,又悄悄地提升了一点分数。
那一边,朱理还在轻言细语地解释:“……叶珍的酒品不是很好,又很爱喝。我怕她搭车会出意外,所以还是想要来接她。希望不会因为看到我,而让你觉得不愉快。我也知道你很讨厌我,我会尽量避免不要和你,或者景岚同学,扯上什么关系。”
那种小心的语气,和低姿态的发言,让林寒喉头一阵滚动,硬生生压住了那句“我没有讨厌你”……摇荡的视线,却对上少女羞涩地提起唇角,难为情般的笑颜。
酒屋前的灯影摇摇晃晃,把少女今天穿的白衬衫打上了一层珍珠粉。她就像一朵摇摇曳曳的小花,沾了些雨水,带着清妍的笑颜绽放在他的面前。记忆中的朱理总是一派淡定的样子。成长也许退去了她的傲慢,却保留了她全部可爱的部分。
那种不想要在意,却无法不在意的心情,就像在走平地时,被人告之了前面的道路有一个洞,本来不是很在意地面的人,也会小心惶惑地低头。然后……好像这一整条路,全都是那个被意识不断扩大的陷阱。变得连普通的行走都不会,接着,就真的会跌跤了。
忐忑不安的心情。
明明没有被谁打扰。
开始看到相似的身影,就心口一紧,却又在发现是被错觉捉弄之时,放松又莫名的失落。林寒一面回避着朱理,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因为彼此唯一的联接点,只是景岚而已。只要不去参加景岚举办的活动,就算期待也无法见到朱理。一面却又开始因偶然的重逢,而一再回想起以前的事。
心里有一丝不明所以的胆怯。因为被她欺骗过,总是对于朱理抱持莫名的疑惑。她到底是怎样的女生呢?她所表现出的部分,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谎言?喜欢看书的林寒,常常会陷入过于复杂而显得暧昧的逻辑里。谎言中也有着真实的部分,他一厢情愿地有那样唯美的认定。
“烤肉大会?”
再次接到景岚的电话,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为什么你一直都在不停地烤肉……”皱着眉,莫名所以地吐嘈。
“是郊游、郊游啦!”景岚在电话那头提高音量强调。
“为什么……我要参加你们社办的活动啊……”林寒唠叨着,不情不愿地说着。
“是扩大化联谊嘛。”景岚百无聊赖地在话筒那边丢白眼,他虽然只是二年级的,却成了以“吃喝玩乐”为宗旨的滑雪社副社长。听也知道,只有在冬天才有机会进行的运动社团的真相是什么。而一直拖拉着无法毕业以泡妞为人生己任的社长,终于开始要进行毕业论文了,统管社团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他身上。副社的工作说穿了,就是带领一群不思学业的青年男女四方游乐。
“再说了,”景岚重哼一声,“不强行拖你出门,你岂非一辈子窝在学生宿舍。”
因为全被说中,林寒也无可反驳。
按景岚和方清的话讲,林寒就是一个天生的M。明明家里又不是没有条件,他偏要去挤学生宿舍。有关那间宿舍,不必赘述。反正方清奉老爸之命,去帮他送过一次东西后,就从此视学生宿舍为洪水猛兽。
林寒又无个人爱好。除了躺床上看看书,也确实别无他事可做。幸好有景岚这个死党,了解他闷骚的个性,不论去哪,凡有外出场合可以带“家属”的机会,一般都外带捎一个林寒。美女帅哥不论去哪,都不会让人厌恶,林寒又比较安静,不会出风头闹事,一来二去,景岚的朋友也都很欢迎他。
对着镜子,踌躇了一番。虽然考虑到江叶珍也有可能带上朱理,但两个人经过前两次,也把过去的事说开了,再继续回避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城市,以后说不定也会在哪里碰面,难道要躲一辈子不成。林寒不想在朱理面前,做一个小气的人。既然彼此都已经放开,又何必独自耿耿于怀。
想了想,反而变成了没办法不去了。
到了事先包好的大巴集合地,远远地就看到五六名先行到达的男男女女。个子高挑的叶珍,鹤立鸡群。而旁边稍显娇小,容颜没有叶珍明艳的少女,却更让林寒窘然而无法移开视线。
“林寒你都来了,景少爷还没来!”江叶珍爽朗大气,瞧见林寒就先过来打招呼,一面大吐苦水。
“他们系最近考试比较多,他可能开夜车吧。”林寒代为解释。
“你们真是夫妻吗?连这个也知道。”江叶珍笑笑地故意抛来一缕暧昧视线,在林寒肩膀重重一拍。过大的手劲拍得林寒一个踉跄,苦笑着想还真不能小觑女生的力道。
等站稳了,重新扯扯衬衫,回头就对上朱理略含歉意的视线。
“叶珍你继续暴力下去,小景王子是不会青睐你的。”朱理促狭好友。
“那就算了。”江叶珍耸肩挥手,一袭白蓝相间竖条纹短袖上装搭配装饰风小细领带,显得中性帅气,“要我为了他人更改自身,不如换将。”
才说完,就看到景岚顶着严重睡眠不足的熊猫眼,穿着绿色军裤马靴出现在对面。
“景岚———”江叶珍细腰一扭,声音马上变甜好几个音阶,“大家都在等你啊!”
林寒下巴差点掉地下,再看景岚,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脸,表情丝毫不变,镇定自若地安排大家上车。
和景岚坐在靠近车头的双排座,林寒忍不住笑言,“其实叶珍人真的很有趣,你不考虑一下?”
“什么时候你开始变媒婆了?”景岚没好气地横他一眼,“留着体力等着支帐篷吧,带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因为一路有江叶珍负责搞笑,弄得林寒心情很好,反正只要假装忘记和朱理之前的事,一群年轻人游乐本身就是快乐事。
之前从新闻看到,有自游行的团队在水边出意外。安营扎塞时,景岚刻意选择避开水源的地点,被大家抱怨说风景不好,就凶巴巴地吼他们。
看着景岚一副很有威严的样子,江叶珍小心地吐吐舌头,用胳膊肘一拐朱理,“和我们一样是二年级生,但真是强势。相比之下,陆俊奇学长就太松垮垮了。你可不要因这明显的对比落差,爱上景岚呦。”反正陆俊奇不在,可尽情说他坏话。
“两个我都放弃。”朱理笑着摊手,“快请一箭双雕。”
“那真是太好了。你也不想想,你姓朱,他姓陆。以后生孩子叫陆朱,多难听。”
“好啦好啦……”朱理怕她,“都说我放弃。”
举目望去,男生在忙着搭帐篷,支炭火,林寒有点笨笨的,被烟把额头熏黑了一块,正在被袖手旁观的景岚讪笑。
“只有一张皮相好看……有什么用呢。”朱理喃喃地说。
“什么?”江叶珍扭头。
“我是说你家的小景王子啊。”朱理莞尔,黑漆漆的发丝掉落小巧的耳廓,“长得太艳丽,会把你比下去呢。”
“有什么关系。”江叶珍喜滋滋地挺胸,“我也是俗艳动人吖。”
“那你们还真绝配……”黑线地走过,朱理掏出手绢,递给林寒,“用这个擦擦脸吧。”
“哦……”林寒不好意思地抬头,迅速利用接手帕的时间,瞄了眼朱理。她今天穿的普通的绵织运动衫搭配深色牛仔裤,简单的穿着,却衬得她青春逼人。不够显眼,但足够好看。
闷头不语地擦完灰,手帕捏在手里,好像不能这样还人一条脏手帕吧……林寒觉得有点烫手,只好讪讪地把它绕在手里,最终塞进裤袋。
“那么现在分一下组。”景岚把每二人分到一组,负责轮流做饭一类的杂事。江叶珍自然粘皮糖一样挎住景岚的手臂,以凶犬状的眼神扫视群雄。大家做出害怕状纷纷摇手退步。没有意外地,站在一起的朱理和林寒,被分到了一起。
看了眼少女无波的沉静面容,林寒自然也不会刻意反对。
两个人轮到第一班,大家去水边玩闹,他们就留在营地看行李,打理烤食品的架子。相互不说话就太奇怪了,只是林寒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几次鼓起嘴角抬起眼波,声音却只是含在口中,黑幽幽的眼瞳在微长的刘海后烁动,欲言又止却又咽回。
“……现在不打工了吗?”
朱理细细的声音从那一边响起。
“啊……”突然想接话,声音却有点打结,林寒重新理顺一口气,才讪讪地说,“用假期,在固定的地方上班。和那边签了不错的合约,毕业后也想去那边工作。”
“很有条理规划性嘛。我就不行了,以后大概也是在自家的公司里工作。”朱理淡淡地说。
“你家有开公司啊。”问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
但朱理并不介意,顺手理了下碎发,接着回答:“是啊。不过,我很讨厌被当成大小姐。从以前起就自己搬出来住了。”她笑着抬头,“所以……那些事并不全都是为了骗你。和你一起打工什么的,我其实很高兴。”
无意中发觉,她的小动作和从前一样。站在收银机后,抬手整理碎发的少女形象,与眼前的朱理瞬间重合。林寒心中一动,又因为那句“我其实很高兴”的柔软话语……变得困窘。掩饰地垂头,就只能看到少女白皙的手指在眼前忙碌。
心里有复杂的感情流过,但努力地做到了无视。
“林寒现在有女朋友了吧。”朱理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带一点漫不经心的细碎笑声,“一定和女朋友讲过,从前有个女生,怎么可恶地骗你,这样的事吧。”
“哪有。”林寒不自然地转过头,“一直念书啊。也没有那种心情。”
朱理欢快地笑起来,又笃定地说道:“骗人!”
“没有啊。”林寒也加大一点音量,认真地看回去。
少女在对面微抿起一点唇角,眼珠大而漆黑,“林寒很俊啊。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
手指在烤肉架的边缘处反复抠动,林寒窘窘地说着:“真的……没有。”
“难道是因为我的缘故,变得讨厌女生了吗?”朱理笑着反问,却在看到林寒抬头而发线抬高露出小松鼠般幽幽的眼神时,变得张口结舌。
“……”
“……”
沉默的一瞬间,只有炭火被点燃,随即被呛到引发的咳嗽。
“真……的啊。”不敢置信的声音像要屏息般地响起。林寒低头不想去看对面,但是有细细嫩嫩的小手从对面伸来,缓缓地蹭着他的手背,摸上他的指骨,“那可糟了。”喑喑哑哑的声线挟带幻惑的鼓动,“喂……我赔你吧!”
然后,是大胆的带了狡黠和诱惑却又那么认真的声音。
林寒倏地抬起眼皮,出现在视野中的对面,白衣黑发的少女一脸笃定的笑颜,突然变得比之前的她,更加悦目,深刻的双眼皮随微笑向两边拉长一点点,像开启的花朵,细腻难言的一种美。
捉着他手背的少女,狡黠地笑着,吐出大胆的诱惑。
“就罚我来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林寒?”
面前的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脸,黑幽的瞳孔瞪得圆大,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细细的眉毛蹙着,眼波里全是想要让人伸手捏碎的纯澈闪烁。不知所措的样子,会激起想要施虐的心理,却又一面觉得他很有趣。
朱理狡猾地观察着他,并不意外地看到那唇形美好的嘴唇鼓动了几下,随着再次低头的动作,无言又猛烈地摇着头。
“那做朋友呢。”故意,睁大眼瞳,歪过头,以便对方能够看到自己,用最无辜的表情,楚楚可怜地央求,“你已经讨厌我到了当朋友也不行的地步了吗?”
烤肉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滴落火中,又好像是落在了脚面。眼睛困惑地眨动,不敢抬头,心一直乱跳,却不明白为何他会这么紧张。
他已经不是高中时期内向的小男生了。
被女生告白的经验早就有了太多。
但是……心里翻涌着逼人的紧迫,因为朱理,就是不一样。
就像害怕视线万一相对的话,他就会忍不住心软,只好这样低头做着鼻尖出汗紧张无言的默默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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