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欲静而风不止
“苏牧,平时你……喜欢打球吗?”坐在单车后座沉吟良久,她才问了出来。
今天月明星稀,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柔和气息。被问者过了片刻才回答:“以前经常打篮球。”
“那现在呢?”
“……没时间。”
她闻言敛眉,目光瞟过,注意到他今天没有带课本与书包,不由得脱口而出:“没时间的话……也不应该逃课呀……”
苏牧不语。
刚说完她就懊悔了,即使出于好心又如何?喜欢说教的女孩可是最不可爱的……这样想着,方小童竟觉脸热起来。她从小聪明精灵,面对任何人都面不改色的,独独对这苏牧,她却随心所欲不起来。
同时心底疑窦已越来越重。
这个男孩身上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神秘:一年前的惊人成绩,一年后却严重下降,据说他半年来逃课很厉害,平时在人前又极为沉默,从没见过他和谁有来往……
“苏牧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每天送我回家会不会浪费时间?”她问。
“我答应过方小竞。”声音淡淡的。
“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吗?”她打了个呵欠,“可以反悔啊,反正方小竞出了名的大脑简单。”
苏牧几不可闻地轻哼:“是我倒霉欠他的。”
“欠他什么?”她讶然。
“医药费。”
“什么?”她忍不住叫起来,“等一下苏牧,快把话讲明白,我听不懂!”
“是医药费。”他重复,懒洋洋地抿着嘴角,“半年前他找过我麻烦,结果我把他揍进了医院……”
“半年前?”闻言她大惊,叫道,“半年前他那次受伤——居然是你?!”
“嗯。”
“我的天……”她低呼。剽悍的哥哥从小到大都是揍别人的分,别人碰他一根指头都势如登天。可是半年前他那次挂彩……难怪无论她怎么问哥哥他都闭口不语,看来,是在苏牧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啊……想想哥当时的样子她就直叹气,“苏牧,你们男生,莫非都信奉不打不相识?”
苏牧轻哼,“回家去问你哥,他似乎热衷此道。”
彼时方大少尚未退学,两人同级不同班,因为一个成绩优秀一个成绩奇差的缘故,彼此倒是有所耳闻。至于半年前那场纠纷,如今提起来都觉得丢脸。他在操场打篮球,方大少恰巧率领众小兵经过,结果上帝就在那一瞬间打了个瞌睡——苏牧手里的篮球忽然脱手,砸扁了方大少的俊脸。
一切都是意外和偶然,但方大少显然不认为如此。
当后来某天晚自习后他被单枪匹马的方大少给堵进巷子里时,霉运就沾上了苏牧——倒不是没打赢,而是——
那是他生平初次和人动手,还不懂控制力道。结果在惊诧中,圣和鼎鼎大名的阎王方小竞就被他轻松摞倒在地。眼见再打下去那家伙必翘无疑,苏牧很快停止,兀自对着自己的拳头发呆。
后来就听说方小竞住院半个多月。
苏牧也知道自己下手着实太没轻重,一大笔医药费,就这么倒霉地落到自己头上。
而方大少向来崇尚暴力,奉拳头为尊,在得知妹妹要上晚自习的消息后,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苏牧过硬的拳头。于是两人就定下了这个协议。
这事情经过该怎么说?无论输赢,两小子都觉得丢脸,在她面前自然都是语焉不详。
方小童一时说不出话来,苏牧虽没有详细提及经过,可她自然明白自己哥哥是什么德性,如今连回护哥哥的话都说不出,不由得讪讪的。半晌才问:“那你来接我,是他在拿医药费来要挟你?”
“是相互抵消。”他答得轻描淡写。
她忍不住摇头笑。
单车加速,他的制服衬衣灌满了风,像一面鼓动着的旗帜。若有似无,拂动着她的脸颊。方小童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躁动。
苏牧这男孩,他沉默,却并不忧郁;处事低调,却并不优柔。他想做什么就立即行动,清冷的眼神带着一股少见的力量感。这种力量只有灵魂干净而不乏锐气的男人才会拥有,它光明、沉静、坚定不移,以至于他有一种难以届定的、游弋在青涩少年和成熟男人之间的独特气质。当他处在人群时,就像白杨挺立于杂草丛,如此卓尔不群。
年少的方小童,还处在视痞子哥哥为第一偶像的纯真年代,乍和苏牧这样的男孩相处,不知所措的同时似乎把自己给迷头迷脑地绕了进去,有时光是望着他,她就会轻易地陷入迷怔状态,摇一摇才醒过来。
明明是入夜了呀,为何这样热?抬头看星空,她觉得自己似要被这无边无垠的夏夜所吞噬。
“苏牧。”单车拐过路口前她忍不住了,伸手拽住他衣角,“你停停车。”
苏牧心不在焉地瞟她一眼。
“放心吧这次不买冰淇淋。”她笑着把书包丢给他,“帮我拿好,等两分钟。”
她的身影像只大蝴蝶,轻盈愉悦,长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转眼就消失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内。
收回目光,苏牧瞟一眼手里的背包。上好的柔韧布料,柔和的阳光橙色泽,莫名其妙的是上面竟用圆珠笔画了一只青蛙一只恐龙,一如它的主人一样无厘头。
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懒懒地踩动踏脚,百无聊赖地等。
“嘿!”她手拿两罐冒白气的冰镇啤酒走过来,笑吟吟一抛,“苏牧,接稳接稳!”
发音暧昧的两字令路过的行人吓一跳,愣愣地瞧过来。
苏牧忍不住翘起嘴角,抬手接过。
笑吟吟接过书包跳上后座,她闭上眼睛不言不动,直到听到前面传来“噗”的一声拉环响动,终于她无声微笑起来。
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啤酒气息。这一刻明明并无对话,却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默契流动在他们之间。
昏黄的路灯,在渺无人影的长街洒下淡淡的光辉,浮光掠影。像往常一样,驶到方宅大门前单车缓缓停住。
“谢啦苏牧。”方小童跳下车,犹豫只是一瞬间,在他掉转单车方向前终于忍不住喊:“苏牧等等,”她迟疑着,“苏牧,你以后……不要再逃课。”
他闻言缓缓转过脸,黑眸直望进她眼底。
“你……”笼在那清明的眼神下,她的呼吸竟然都乱了,“你都快要高考了,如果再逃课的话——”
“我会参加高考。”他静静打断。
夜色中,他年轻的面容像是闪着光芒,俊秀五官带着穿透性的锐气,不可阻挡,直抵她的心脏。
只觉得整颗心都发出轰鸣,方小童怔了半晌才点头。
城西摇摆音像店。
把所有的CD打码后摆放整齐,方小竞伸着懒腰坐到旧藤椅上,抬手看看腕表,十二点一刻。
缓缓摇晃藤椅,他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哥……”大门处准时走进一道俏生生的人影,手里拿着饭盒,“饿坏了吧?快过来吃午餐。”
伸手揉乱妹妹头发,他懒懒地打开饭盒,“圣和学生餐厅翻来覆去就这几种花样,童你也不觉得腻味……”
“还好啊,餐厅比较注重学生们的营养,总比你喊外卖要好得多。”她打开另一只饭盒,“如果只是不想让我每天中午来送午餐给你,那么也不必贬低圣和的饭菜啊。”她笑着横了他一眼,“若你能按时吃饭,我自然不用多花费时间。”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耐,拿过筷子狼吞虎咽。
“昨天妈妈打电话说再过不久她会回来休假。”
“继续做她的假洋鬼子得了,干吗要回来。”皱眉嘀咕,方小竞瞟她一眼,“音像店的事你有对妈讲过吗?”
“没有。”她笑吟吟补上一句,“但不能保证老周不会讲。”
“那老狐狸……”方小竞没好气。
老周是方小童的班主任,也是他们父亲当年的大学师弟。方小竞在圣和退学之前,所有劣迹都逃不过老周的包打听,那老狐狸每周向方先生报告一次,内容包括他的逃课打架、喝酒闹事以及顶撞老师,当然也包括他妹妹的优异成绩以及她对哥哥闯祸后所做的掩盖和包庇……点点滴滴,数不胜数。
“哥,你只管做你喜欢的,爸妈那边有我解释。”
“先管好你自己,童。”他头也不抬。
她扬扬眉,没说什么。
争论总是没有结果的,方小竞对古怪的妹妹总是莫奈何。半年前他那次打架受伤住院,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方小童曾为之心神大乱,自此后,对哥哥的保护欲越发泛滥。
而他,当时被圣和教导主任指着鼻子痛斥“方小竞你只管堕落下去但最好别影响到你妹妹”时,居然一时无言反驳,那一刻他平静接受所有处罚并远离圣和。
“别多想,一切交给我。”注意到他的神色,她柔和一笑,“哥你只要开心就好。”
“本少爷有什么不开心的。”吃完最后一口,他丢下汤匙。起码现在不会有人对他愕然地表示:什么?你就是十项全能的方小童的哥哥?也不会有人朝着方小童撇嘴:啧啧,真看不出来你居然会是阎王方小竞的妹妹……
如果可以得到传说中的月光宝盒,或是哆啦A梦的时光机……那么干脆回到十四五岁的时候,让时光永远在那两年定格,享受兄妹最无忧的黄金时代。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无论最差的时光,还是最好的时光,都已经回不去了。
童都已想开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想至此,生性洒脱的他舒展身体,懒懒地躺到藤椅上,报纸遮住脸开始打瞌睡。
“哥,你知道苏牧逃课的原因吗?”忽然她问。
“嗯?”他没听清,掀开脸上的报纸。
“他曾是你们那一届成绩最棒的学生,如今却天天逃课……”方小童托起腮,若有所思地问,“哥你知道原因吗?”
急转弯似的话题让他找不着北,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住在……四平巷。”说到这个地名,方小竞神色恍惚了一下,似是被挑起了久远的记忆,“住在四平巷的学生,通常除了上学,就只会打工。”
方小童怔愣,“……打工?”
“嗯嗯。”方小竞懒懒地回过神,“苏牧是某超市甜品部送货员,半工半读,大概是在赚大学学费……童你问这个做什么?”他有点莫名其妙。
“没、没什么。”收起所有诧异,她勉强一笑,“还以为,他成绩下降是和你混在一起的缘故。”
“开玩笑,那小子人不理狗不睬,就算本少爷反过头去跟他混,恐怕还不容易呢……”头一次,方小竞笑得有几分自嘲。
充耳不闻,方小童左手敲着桌面,大脑飞快运转。
他在打工……赚取学费……满脑子回旋着这几个字眼。那么他身上的药酒味儿,是因为打工受的伤?想到此心脏有些缩紧,隐隐预料到事情可能比她想象中复杂。
“发什么愣,过来给哥揉揉肩。”方小竞闭起眼睛舒展四肢,“五成力,先捏捏脖子……童,以后中午别来了,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姓周的那只老狐狸,到时候爸妈可又有得烦了。”
她回过神,应了一声。
有时也不能否认方小竞自有他的机敏之处,下午第二节课过后,作为学习委员与课代表的方小童进办公室,怀里的一大撂作业刚放到桌上,对面周老狐狸果然冲她抬手。
“方小童,来得正好,坐下来谈谈。”老周拉过旁边的凳子,知道这丫头最擅长插科打诨,是以飞快开门见山,问:“你哥他最近如何?”
“嗯嗯,好得很。”她露出天衣无缝的微笑。
“那么说来听听吧,是怎么个好法?”
“和朋友开了一家音像店,忙得不得了,早出晚归的,自称是创业初期。”她笑吟吟。
老周闻言并无意外,显然这都在他掌握中。
“上周和方师兄通过电话,他只问了你的情况,对你哥……方小童,不是我说哟,如今你父母对你期望有多大,那么对方小竞的失望就有多大。”老周眯起眼,这对兄妹向来一唱一和,他可不敢小觑,“你可要分清主次,免得耽搁了功课……”
“我晓得。”她点头。
“作为成年人,独立的第一步就是温饱问题。”他笑眯眯地托托眼镜,“所以呢,如今自己开店当起了老板的方小竞,应该不至于会让自己的妹妹天天拿出珍贵的午休时间去给他送午餐,小童你说是不是?”
眸光微闪,方小童笑容不变,“言之有理。”
“嗯,很好。”老周舒出口气。若不是受师兄所托,他才不愿锳这浑水,还好那小子已退学,如今和这丫头一对一,总算轻松了几分,“那你先回去吧。”说着又停了停,“对了,下节课需要三角尺,我们班的已坏掉,你帮忙去隔壁办公室借一把过来。”
“好的。”
走出办公室,方小童脚步放慢,抿起嘴角。
老周究竟在学校里布下了多少眼线?如此煞费苦心,真是愧不敢当。她打了个小呵欠,踏进另一个办公室前很快隐去周身懒散,化作一脸微笑。
“蒋——”喊声未出,忽然她瞥到一抹熟悉身影。
怔了怔,方小童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
“——自己算算,这周究竟逃课几次了?”刻意压低的声音脱不去为人师表该有的严厉,“还二十多天就要高考,课本之内该教的老师们也早已教完,课本之外该学的恐怕大家也都已自觉掌握,我可以不计较你来不来上课,可是你自己讲!逃课的这几天你有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吗?”
伫立在办公桌前的清瘦身影没有回应。
“说啊!”坐在办公桌后的蒋老师,紧盯着面前的学生,语调明显带着关切焦虑,“你真正有在家里好好温习吗?”
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是高三的办公室,能在这里看到他并不算意外,况且蒋老师又是高三(1)班的班主任兼任课老师。只是眼前的状况似乎……
“难道连高考你都想放弃?”音线有几丝不可置信的拔高,却很快又顾忌到学生的颜面而压抑,“苏牧啊苏牧,你的骄傲去了哪里?当年的优秀又去了哪里?我可以不管——即使传言你天天逃课打架生事,甚至还有人目睹你和被我校开除的方小竞混在一起——好吧,这些都可以不管!可是苏牧,你自己有好好考虑过吗?”蒋老师堪称痛心疾首,“当年你可是最优秀的学生啊!苏牧啊苏牧,你真的只打算混完高中吗?”
气氛陷入静默,方小童只觉得心脏绞紧,有一瞬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冲过去,代他大声诉说出所有的郁郁不得志……可是她能说些什么?对他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良久的静默过后,响起他低沉的声音:“……我会参加高考。”
心脏一缩,伫立在他背后的方小童无声无息地握紧左手,松开,再握紧……
“这是你的保证?苏牧?”蒋老师语气有所缓和。
“是。”
“那,男子汉一诺千金,你可要记住。”蒋老师面色稍霁,“高考已迫在眉睫,咱们的师生缘也不过还有二十多天,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却实在是为你着急……”忍不住揉揉太阳穴,她挥手,“好了你先回去……”
淡淡地垂下眸,他朝着老师轻轻欠身。
“等等,苏牧你等等!”鼻端忽然闻到的气味令蒋老师警觉抬头,神色震惊,“你……你身上有伤?”看着他僵硬的神色,老师倒抽一口气,“你、你果真在外面打架了?!”
他神色动了动,默然不语。
“你……”蒋老师目光越发复杂,“苏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打架。”他音线含糊而低哑。
这个曾经让老师们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即便他撒谎她都愿意去相信他。但偏偏地,他对自己的事总是绝口不提……默然半晌,蒋老师终于叹息挥手,“那你先回去,记住你的保证。”
再次轻轻欠身,苏牧转身离去。
那高挑背影在一瞬间散发着孤独和决绝,击中了角落里的方小童,她不由得痴在当地。
“咦,方小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唔,蒋老师……”瞬间清醒,她勉强微笑着上前,“我们周老师要我来借你的三角尺一用。”惯有的甜美微笑很快掩去了面色的苍白。
“嗯嗯,你拿去。”
走出办公室,方小童静静望去,那片熟悉的衣角正巧消失在长廊尽头。
只剩午后的风,带着无尽的燠热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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