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是因缘
雕花的梨木书桌散发尊贵古旧的光泽,与之不符的,却是上面摆放着的百威啤酒罐,约莫三排,摆得整整齐齐的图案,与古典风格的书桌形成奇异对比。
每天每天,这里都会新添两只空的啤酒罐。
数一数它的数量,也约莫得知她和苏牧相识已多久。
似乎时间的长短已不再重要。当啤酒罐占据书桌半壁江山的同时,苏牧两字也已铭刻在她的心头,如同着了疯魔,再也拭之不去。
生命中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心动,浓烈得令她措手不及。
哥哥曾笑说,以她滑头的性子,以后定是把心上人吃得死死。他却不知,当她方小童真正爱上一个人时,并不是急于得到和占有。
对苏牧,她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去爱惜,如何去温暖,如何才能让他远离所有不快乐却又不会让他为难。
该怎样去爱他?像他那样的男孩,该怎样去爱他?
“童?”这时方小竞推门走进来。
低应一声,她伏在书桌上不动。
“咯嚓”一声,方小竞举着相机笑,“童别动,妈说想你了,要我拍几张照片发给她,乖乖的……”说着喀嚓喀嚓拍个不停。
透过镜头,光线越发柔和。她像没骨头似的伏在书桌上,偶然抬眼,棕红色瞳眸光芒顿现,那眸光深处,像是藏了极深极深的不知名渴望。
“童……”意识到几分不对劲,方小竞几乎有些迷惘地望着镜头。明明她身在眼前,却似乎轻轻一触就会消失。
有什么正在悄悄改变吗?他的童,即使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无论何时都是笑吟吟的明媚模样,时不时还插科打诨的,脱不去调皮狡黠……可是现在,她周身好似蒙在一团迷雾里,竟连他都无法靠近。
“童,你在……发什么呆?”他敛眉问。
“唔?”她怔怔地摇头,堕入迷障似的喃喃道,“我在想法子……无论如何,我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让他远离所有不快乐,又不会感到为难。
“你遇到麻烦了?”方小竞惊讶。
“哥,我有事找苏牧,你知道他的打工地址吗?”她抬起头。那晚之后,每次见面她和苏牧似乎与以往并无不同,只是那晚混合着药酒气息的烈风她再也忘不了,偶一想起,心头便是钝痛……此时心底萌生一个念头,那就是——去做点什么。
为他,她得去做点什么。
方小竞怔了怔,简单的大脑使他一时不能作过多思考,直觉答:“有。”
“那么你告诉我。”
赛诺超市后门进货通道。
缓缓泊好货车,苏牧吁出一口气,摘掉手套下车,偕同工作人员打开集装箱。
扑面而来的闷热以及甜品的腻香令人呼吸滞塞,俯身的时候,塞在他裤袋里的课本掉到了地上。工作人员瞧一眼,笑道:“哟,苏小子,快高考了吧?”
“嗯。”他应着。书页凌乱地散开着,仔细去看,可以看到纸页满是褶皱和撕裂的痕迹。
“这么卖命,定会有好运的,”拍拍他的肩,说话的工作人员微笑,“我儿子比你小两岁,光应付考试都快白了少年头,那没出息的,真该把他喊来瞧瞧你。呵,阿叔提前祝你考试顺利。”
微微一笑,他捡起书塞进口袋,继续搬货。
六月的烈日笼罩着整个城市,大地一片蒸腾。取过车里的矿泉水,苏牧兜头浇下,漆黑的眸透出一片清辉,仿佛映亮了灰茫茫的前方之路。
转身的一刹那,他清瘦的身影透出不可阻挡的力量。
就是这股与众不同的力量,支撑起他整个孤独而黑暗的少年时代,令他飞速成长。
方小童站在不远处看着,没来由地,眼眶一阵灼热。
“苏牧!”在他上车之前,她跑过去,“苏牧,等一下。”
有些意外,他讶然,“你……今天没课?”
“不,是请的假。”离得较近,她不动声色地吸吸气……很好,最近那气味似乎慢慢消失了呢……心情愉快起来,她打开背包取出一罐啤酒,明媚微笑,“喏,接着。”
他摇摇头,“过一会我还要开车。”
她点点头,又笑了,“你有驾驶执照?了不起,是什么时候学的?”
苏牧停了停,没说话。
要他怎么说?尚未满十八周岁,又没足够的金钱时间,他哪里来的驾驶执照?这种暂时性工作,其中的猫腻即便说出来又如何?这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不会明白。
“瞧瞧,又不说话了。我每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你瞪一眼也好呀,偏偏却理都不理。”她笑叹,背包甩到肩上,姿势有几分潇洒,“都说笑声是世界共通的语言,那么苏牧你笑一笑也好呀。”
低头摘下手套,他终是扬起嘴角,“来找我有事?”
“啊,我是来通知你,今天晚上不用去接我……在你高考之前,都不要来接我了。”她说。
苏牧微微一怔。
“我不想浪费你时间。”简短地说,她微微一笑,“苏牧,提前祝你高考顺利。”
半晌,他点点头,面色很平静自然。
“时间不早,不打扰你。”她抬手看看腕表,“不过临走之前,苏牧你告诉我,将来报志愿会填什么学校?”
“圣和学院。”他想也不想地答。
眸光一亮,她兴奋,“真的?”心里欢喜得冒泡泡,“那也是我的第一志愿,真巧啊。”停了停,忽然犹豫,他如今的成绩……考圣和学院会不会有些困难?
在瞟到他随身带着的课本时,她眼睛又亮了,难不成……苏牧他有保存实力?
像他这么沉定的男孩子,凡事有把握他才会去做。如果他决定考圣和学院,那么定是有相应的实力。如此说来……如今他的成绩是作假吗?
那么是因为什么?
“快回去上课吧。”他说。
“嗯嗯。”抛开纷乱的思绪,她青春的脸开始闪动光芒,“苏牧,等你高考的时候,我去场外陪你。”
黑眸蓦地锁住她,“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俊秀五官忽然散发几分慑人魄力。
“没、没什么呀……”笼在这寒星似的眼光下,她心速蓦地加快,“苏牧拜托,不要害我结巴……我只是——这些日子你送我回家,我只是想报答一下而已。”
“方小童,我和你哥两不相欠,何须你‘报答’?”幽冷的眼神射来,并无嘲弄,却令人压力顿生。
这样的苏牧让她的心怦然,说不出话来。
“那天你有课。”眸光里的犀利随即隐去,他淡淡地把手插进裤袋,“不能旷课。”
“我可以请假——”
“我不接受。”他抬眼,向来清明的眸光竟有几分淡淡浮躁,“记住方小童,我不会接受。”
毫无回转的拒绝。
心里有几秒钟的难过,很快她又打起了精神。波光潋滟的明眸转了转,忽然向他嫣然一笑。
腿长在姑娘身上,你奈我何?
方小童笑吟吟地想着,抛起背包又接住,脚步轻快地朝学校跑去。
走到路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手里提着大袋大袋从超市购买的物品,正朝着圣和高中相临的家属院里走去。
停步瞧了片刻,方小童很快跑过去,“蒋老师!”
“咦,是方小童啊。”蒋老师停步一笑。
“嗯,我来帮你拎。”背包甩到肩上,她活泼地伸出手。
“哟,多谢了多谢了。”
“别客气。看来蒋老师平时也忙得很,只能趁中午的时间去采购。”笑吟吟地接过好几个袋子,她微笑,“给高三的学生带班,很辛苦吧。”
“辛苦是难免的。”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体型微胖,笑容很是慈和,也是圣和高中真正受学生们爱戴的好老师,“倒是备考生们,更加辛苦,哎。”
师生二人微笑寒暄着,相偕走到蒋老师所居住的四楼门前。
“离上课时间还早,”蒋老师亲热地挽住她,“快进来吹吹空调喝口水。”
略一犹豫,方小童点点头。
“来,喝杯绿茶。前几天看报纸,上面有篇报道提倡高中生平时应该多喝一点绿茶,有助于醒脑解乏。”蒋老师三句不离本行,看得出真正关心学生。
“嗯嗯。”浅啜着杯里清香的茶,方小童沉吟。半晌,终于她抬起头,“蒋老师,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喔?”女孩凝重的面色令蒋老师一怔,很快点头,“嗯,有什么事你说。”
望着蒋老师和善的目光,方小童轻咳一声,“是这样的……”
午后的室内一片安详,清凉的空气浮着淡淡的茶香,终于她对着这名值得信任的师长,娓娓道来。
六月上旬。
圣和高中二年级办公室,拿起话筒老周拨动一串号码。
半晌后电话彼端传来一道柔和的少女声:“是周老师?”
“是啊方小童。”他端着茶杯喝着水,“老师打电话,是想问问你病情如何。”
“啊,”彼端传来一阵轻咳,“我……正走在去诊所的路上。”
“这样啊……”抚着茶杯光滑的把手,老周眯起眼,“你哥哥呢?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呵,只是中暑而已嘛,过一会儿去打点滴,下午就可以上课啦。”电话彼端的音线带几分小女儿的娇柔,却没有中气不足的病弱感。
老周锁起眉头,半晌才道:“那你好好养病。”
“嗯,多谢老师关心。”
直到挂完电话,老周依然狐疑,最后那句道谢,明显她带有松口气的解脱感……这个小滑头,究竟在搞什么鬼?
“现在的学生,真是无法无天……”悻悻地拿起茶杯进饮水间,老周嘀咕。
“周老师,在发什么感慨?”身后传来一道和善的女声。
“嗳,蒋老师!”抬头看着坐在休息倚上喝茶的同事,老周忍不住大吐苦水,“也不知家长喂孩子们吃什么,个个小人精似的,一不留神就被他们耍得团团转……你说我们班方小童,够优秀够懂事了,偏偏最近半个月已请过两次假,头一次说是有‘私事处理’,这次干脆装病——”
“嘿,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能判定她是在装病?”蒋老师不以为然,手指敲着茶杯,若有所思,“方小童向来优秀懂事,没必要撒这种谎,况且最近气温高,感冒中暑什么的不是没有可能。”
老周不可置否,方小童可是他教了两年的学生,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丫头的滑头即使说出来别人也不信。
“对学生,只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说教是不够的。”握着茶杯,蒋老师感慨万千,“还要尊重他们,信任他们,更要真正地去了解他们……”
类似于演讲发言的言辞直听得老周如丈二和尚,发愣。
同一时间。
艳阳当空,大地蒸腾。
挂断老周电话后方小童做了一个鬼脸,低头看看腕表,再抬头瞧瞧场外的警戒线。今天是他高考的第一天,她枉顾当初他的拒绝以及老周的怀疑,任性地跑来场外等他。燠热气温加上焦虑的等待,满心浮躁,似乎连头发梢都烤得卷了起来。
要命了。
把书包丢开,她“砰”一下躺到草地上。
透过绿叶看蓝天,一片清明。心里小声说着加油啊苏牧,加油……
迷怔了片刻,她抓起背包跑去打探形势。顺着马路晃荡,瞧着邻街一家酒店不错,跑进去研究了一下菜单,考虑着什么样的餐点适合高考生,最后买好两张自助餐券跑了出来。
不多久,刺耳的铃声传出来。
她站到路阶上盯着考点大门。不多久,乱哄哄的喧哗声传来,大批的人潮涌出门口,有的人在拥抱着蹦跳,有的人眉头紧锁,也有的人在捂脸哭泣……
高考的强烈压力,算是提前感受。她揉揉眼睛,搜索着人群中那道熟悉身影。
“苏牧!”一边搜寻着,她喊。
人群中有人脚步停了停,缓缓地朝她看过来。阳光下,他俊秀的五官散发着夺人的锐气,望向她的黑眸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跑过去递给他一罐凉茶,她笑,“考得如何?”
他没接,低头目不转睛地凝望她。一如之前所预感到的,她终究还是来了……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他缓缓问:“你请假多长时间?”
“只有今天上午,半天而已。”笼在他清明的眼神下,她有些无所适从,赶紧戴上太阳镜,嘴角弯弯一笑,“好啦,知道你感动,陪我吃午饭好了。”
瞧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苏牧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午艳阳如此炽烈,心跳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面对如此明媚的一张笑脸,他的底限似乎在松动,松动,不停地松动……
“非要站在大太阳底下吗?”把手遮到额前,她叹口气,“我只请了半天假,不会耽误功课的。”
“那么你请的是什么假?”
方小童张张嘴。问得可真是一针见血啊,莫非他猜到了什么?伸手扇扇风,她呻吟:“……苏牧我饿了。”
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他扯扯嘴角,“对老师撒谎了是不是?谎称自己中暑?”
“半仙,我服了你。”她闻言大笑,自己的小伎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反而让她开怀不已,“我说苏牧,再站在这里我可真要中暑了,快走吧,去吃饭。”
他再次扯扯嘴角,“没见过这么赖皮的……”
“那么现在见识到了?”她笑得明媚张扬,“正巧我手头有两张餐券,就是那边的一家饭店,走吧,一起去吃。”
真是拿她莫奈何。
他吁出一口气。过马路的时候,顺手握住了她的手。体温相触的一瞬间,只觉掌心里的小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苏牧瞟她一眼,只见她低着头,太阳镜未遮住的肌肤呈现淡淡的绯红色。
意识乱了几分,他别开脸,定定神。
过完马路,纠缠的手指适时地松开,掌心居然全是汗。他抬头看看当空的艳阳,或许……天气实在太热了……
午饭后出门,室外已是一天中最炽烈的气温。
方小童倚在路边的树干上,跷着脚。橙色运动衫和短裤下是她如牛奶似的肌肤,因高温天气而散发一种淡淡的绯红。太阳镜吊儿郎当地兜在头上,大眼睛晶莹闪亮。
苏牧走过来的时候,手里拿了矿泉水和一盒——
“可爱多?买给我的?”她一脸欣喜,“多谢你。”
“吃完就回去上课。”苏牧扭开矿泉水瓶盖,轻道,“方小童,以后没事少请假。”
她抿嘴笑,“知道了。”
冰淇淋里的朗姆酒香气令她几乎要醉过去,心像生出了翅膀,欢快地扑腾到天空。抬起眼,她悄悄凝视着他俊秀的侧脸,苏牧你呢?和我在一起,你感觉到快乐了吗?
坐在树下的休息椅上,他放松地倚着椅背,低头悠然喝水。
很平常的动作,映着周围的青草绿叶,偏偏就有那么几分高山流水似的悠扬。方小童瞧得出神,一个不小心,勺里的冰淇淋沾满了鼻尖。
见她讪讪地拿纸巾毫无目标地对着鼻子擦拭,他嘴角翘了翘,很自然地伸手取过纸巾,仔细为她擦干净。
夏日午后,如此宁静。
离得很近,可以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声。
女孩的神色有着鹿一样的无措,晕红了脸颊。那晶莹的美眸里闪动着无数倾慕,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鼻端全是她发丝的清香,忽然他记起曾见过的一个句子:汝爱我心,我怜汝意,以是因缘……
这些日子以来,还有什么是他看不透的?
可是即便看透了又如何?
这感情来得如此不合时宜,要他怎么去回应?轻抿嘴角,他淡淡道:“该回去了。记得以后不可随便请假,乖乖上课。”
“嗯。”她低低应着。
紊乱的心跳隐隐有些不安,苏牧的温柔如此难得,令她沉醉的同时,却又感到失措。此时他所散发的……明明就是兄长式的温柔呀……
抬头望向他,那点漆似的眸子如此清明,却又深不见底。
究竟他在想什么,她无法触及。
“苏牧,等你高考完,记得要继续送我回家。”她低低地说。
他垂眸,没说什么。
方小童以为他是默认,起身笑道:“那我先走了,记得要加油,定要考取圣和学院。”
他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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