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夜无眠。
她一定会一夜无眠的！
径自坐在窗栏边，任由着夜风吹乱了一头的烦恼丝，望着天上被轻薄云漫所遮的银月，她无聊地等待着上官非的出现，而身后，是丫鬟在整理房间的声音。
“小姐，床铺已经整理好了，请过来就寝吧。”
丫鬟甜甜的声音在里屋响起，蓝玲珑不以为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一室的精致装潢。飞龙角兽，腾云漫山的木雕装饰，还有被风吹动的轻纱薄帘，鹅黄色的朦胧与雕柱上的夜明珠映出了一室的暧昧。这样的旖旎，虽然有种富丽堂皇的味道，却仍然让人不禁联想到书中所描绘的“青楼”。
把她安置在这种房间里，意图很明显。
可是那可恶的上官非，应该早看出来那太师之子的打算吧？
忍不住咬唇，面纱被她愤怒的呼吸吹起，又落在脸上，而面纱扬起的一瞬，里屋的两名丫鬟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她意外地看过去，不料那两名丫鬟飞快地低下头，小脸霎时红透。
“你们退下吧。”
“那么，奴婢告退。”两名丫鬟头也不敢抬起，匆匆退出，独留她懵懂不知所以。
“吱”的一声。
微弱得几乎不可闻，但是，她听到了。
“你可终于来了？”
“是啊，想我了吗？”
倒吊在窗棂之上，上官非摘掉脸上的伪装，笑得格外的可恶。
“你欠我一个解释。”
她瞪着他，看着他的发絮轻软地滑落，手一伸，狠狠一拉，“不说我就把你的头发全部拔光！”
他意外地看着她，久久地不说话。
“怎么啦？你不信我会把你的头发拔掉？”
他的手指，突然向她勾了勾。
她疑惑地看了看他，走近，而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又勾了勾手指。于是，她再走近，“上官非，有话就说，我讨厌你沉默……”
他的脸，突然凑前来，唇轻轻地贴近了面纱。她一惊，连忙退后，差点被脚下的地毯绊到。
“你做什么?”
捂住跳得有点快的心脏，她一脸藏也藏不住的红霞。可那边，把玩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腰包里潜走的面具，二话不说就翻身跳上了屋顶。
“喂！”
她连忙冲到窗栏边，可再怎么看，也已经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这家伙、这家伙……
懊恼地摸了摸面纱下的唇，虽然刚刚没有着实地碰到，可是却被轻轻地擦了一下，那触感……
天，她在胡思乱想！
连忙翻身上床，用棉被盖紧了自己。
“没事的，幻觉来的！”
多年前韩大叔教她的退鬼方法，应该是可以让她静下心来的。
“没事的，幻觉来的！”
可是，为什么明明没有真正碰到，却依稀能够感觉到他唇上的烫热？
“没事的，幻觉来的！”
还有温软……
“没事的，幻觉来的！幻觉来的！”
对，幻觉幻觉，她在做梦！
果然……
是一夜无眠。
一整晚喊着“没事的，幻觉来的”喊到喉咙都沙哑了。
沮丧地被丫鬟请出了种满了夹竹桃的庭院里，无视于那名实在长得很像老鼠亲戚的太师之子，她以手托腮，闻着香炉里幽幽的檀香，一时不察，竟打起了盹来。
“姑娘？”
试着叫醒蓝玲珑，却发现她分明已经睡熟了，于是，太师之子唇上跃现出冷冷的弧度，对在一旁服侍的下人们挥了挥手，并吩咐道：“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这院子。”
下人们不敢多说什么，领了命，便匆匆离开。
而太师之子，把放在石桌上的香炉端在手里，漫不经心似的绕着她走了一圈，才安心地把香炉放下。身子一弯，轻轻一嗅，为着那淡淡的药香所赞叹外，太师之子伸手一拉，面纱落下，露出了美得难以用笔墨形容的芙蓉面。
目光擦过了奇异的色彩，就当太师之子笑着要弯身把熟睡的她抱到石桌上时，身后却响起了不寻常的风动。心里一惊，太师之子连忙放下手中的人儿旋身一避，那身形，那步伐，轻盈得一如翩飞的蝴蝶。
可比他更快的，是一柄通体碧绿通透的玉扇！
那玉扇，几乎是在太师之子站稳的一刹逼近了他的颈项之间！
“先皇御赐的九骨玉扇？！你是上官非?！”
瞪着那戴着白玉面具的男人，太师之子满脸的震惊，而白玉面具下的黑眸，闪过了一丝的冷然，“能够认出九骨玉扇的，恐怕只有曾经败在它之下的人了，对吧，千面蝴蝶？
太师之子……不，千面蝴蝶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说实在的，我以为你现在已经身陷囹囵了。”
千面蝴蝶嘴角一僵，暗恼而警惕地瞪着颈项间的玉扇。
“可是，我的伪装那么好，你怎么可能猜出来太师之子是我伪装的？”
上官非听了，不禁一笑，“半年前，突然听说太师之子开始敛集女色，我就已经感到奇怪了。昨天一见你的表现，不自禁地就联想到太师之子虽然好色，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抢占民女。而且，居然是在老太师前去番邦议和之时闹出这种事，还有，以那胆小鬼怕爹的性格，又怎么会听说老太师传回信函时露出惶恐以外的表情？怎么想都觉得有问题，不是吗？”
“哼，原来是这样。”
身后突然传来蓝玲珑的声音，上官非一愣，直觉地转过头去，千面蝴蝶逮到空位，忙施展了烟雾弹，竟跑了个无影无踪。
瞪着渐渐消散的浊烟，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千面蝴蝶太麻烦了，几次逮到他总是在其他人把他送衙门的当口让他给跑了。不过，这次却是他的失误，也是第一次让猎物在他的面前成功逃跑。
“怎么，让他跑了，你很不开心？”
转身，迎视着她懊恼着的小脸，他咧嘴笑道：“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只是普通的迷香，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她眯了眯眼，就是看不惯他的好心情，“你口中所说的探一探太师府，就是为了捉你口中的‘千面蝴蝶’？”
“那是近年来在江湖上恶名远播的采花贼。”
“那么，打倒像他这般的坏角色，就会比他更恶名远播了？”
她突然兴致勃勃地眨眼，而他，嘴角不小心抽搐了一下，“可以这样认为。”
但是，除掉了恶瘤以后，得到的……应该是美名吧？不过，这样也好，让她这般错误地认知下去，就不会像娘要求爹那般地要求他去杀人放火了。
“走吧！”
“去哪？”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小脸，他把跌落在地上的面纱递过去。
“采购！”
采购？！
正想问个明白，却见她直瞪着自己的唇发呆。
“怎么，你在想念我的亲吻？”
他凑前去，一脸的坏笑，而她，“哼”的一声别开了脸，“下次你再敢轻薄我，我就……”
“就？”
看着她蒙着面纱也掩饰不了的红霞，他的心情不禁大好，催促着她支吾着却给不了的答案：“说嘛，你就怎样？”
“啊！”
她突然红着脸低叫，吓了他一跳。
“如果刚刚那个是假的太师之子，那真的在哪里？我们快去救他吧！”
说罢，也不管他的反应，提着过长的裙摆就跑，独留他在原地为她羞涩的可爱反应朗笑不已。
“玉、面！”
“是。”
他阔步趋前，与她并肩而行。
与她在一起的感觉是那样的快乐美好，真的，即使她要他放火杀人，他也会乐意。
“杀了他！”
呃……
上官非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在耳鸣。
玲珑刚刚说什么来着？气呼呼地叫他……杀人？
眼前是潮湿的地牢，还有跪在地上，以痴恋的目光拉住了玲珑裙摆的……长得很像老鼠亲戚的真正的太师之子。
“玉面！你听到了没有，我叫你杀了他！”
他迟疑地转头，看着一张绝美容颜却气恼得几乎要爆炸的玲珑。
等等，让他回想一下。
因为伪装成太师之子以后，千面蝴蝶常出没书房，所以他推论太师之子一定是被藏在书房里的某处。于是，好不容易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地终于寻到了密道通往这个潮湿的地牢后，他们看到太师之子被关在牢里。
紧接着，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他放出来，没想到……
这太师之子在看到玲珑以后，色心一起，猛地拉下了玲珑的面纱——当然，这只能怪他们大意，没想到没有一点武功底子的太师之子会这么做，但是，后来呢！太师之子居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玲珑嫁他为妻。
“你就嫁给我吧！”
第一句。
“你不嫁给我我就抱着你不放！”
第二句。
“好嘛，你嫁给我的话我就天天亲你天天说爱你！”
第三句。
“你不嫁给我的话我就叫爹请皇上赐婚！有皇上旨意，谁也不能不从！”
第四句。
接着，则是无限循环地重复再重复，就像鬼催命似的。
别说他长得像老鼠，单凭他口里那句“天天亲你天天说爱你”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让她深感恶寒，几乎想吐，她就忍不住想把他杀了！
“玉面！”
眼看着太师之子要抱住她的腿，她一惊，忘记了自己会武功而太师之子不会的事实，条件反射地抱住了还在发呆的上官非。
软玉在怀，心里涟漪不断。
上官非回过神来，而太师之子只见到他手中的玉扇飞快地往自己肩膀一撞，就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
“玉面，你杀了他没有？”
轻轻拍着那微微震动的香肩，感觉怀里的她像只不小心失足落水的猫儿，可怜又可爱，他忍不住搂紧了她。
“玉面？”
突然被反搂住，陌生的感受让她心里震了震，回过神来，她连忙推开他。
“你占我便宜！”
“欢迎你向我要求负责任。”
又是嬉皮笑脸一点都不正经的样子！
“谁要你负责任了！”
“好了，别气别气，不是要去采购吗？”
他也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揽住她的肩，半推半哄地催她离开，免得等她回过神来，发现他并没有把太师之子杀掉，又要以埋怨的目光怀疑他对她的保证了。
不过，两个人闯荡江湖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好了！
可惜的是，这份美好的感觉，很快就被打碎了。
“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很快就在太师之子的大嘴巴里流传开来。
莫名其妙的，玲珑的肖像画以媲美瘟疫的速度几乎在所有的文人骚客与武林才俊的手里被传阅着。
这一天，他们才到达苏陌城，在有百年历史的望天楼二楼雅座才坐下，不到半盏茶的光景，本来还空着的二楼就被文人骚客与身戴配剑的武林才俊所挤了个爆满。
“玲珑，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逗留了，先离开吧。”
奇怪的状况，让上官非体内的警报大响。
那些人在做什么啊？
玲珑每次举筷进食，他们的眼珠子就瞪得几乎要掉下来的样子，甚至为数不少的人居然因为在同一时刻里钱包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而弯身去捡——这样也算了，为什么每个人的眼睛都抽筋似的拼命斜上，往玲珑面纱后的位置钻去？
“你刚刚不是说胸口很闷，非得在这历史悠久的望天楼住上一晚吗？”
面纱下传来了揶揄的话，而她的声音，听起来盛着满满的取笑。
“玲珑，你不是要我带你去御剑门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喔？”
她扬眉，觉得上官非的声音越是带着挫败的味道，她心里就越是高兴。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玲珑？”
她笑着把垂落的发丝挂到耳后，露出了线条优美，挂着玫瑰状耳环的耳。
“咕噜。”
吞口水的声音很响，很响。
“玲珑，听说这御剑门接到的定单早就排到了两年以后，所以，为免耽误，我们还是赶快去吧？”
“玉面，你说周围的反应是不是已经证明了我符合魅惑人心的那点了？”
她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对她的虎视眈眈喔，只是，让她更感兴趣的绝对是上官非那双急得不能再急，又总是警惕地戒备着那些正蠢蠢欲动的男子的黑眸。
于是，玩心一起，她伸出调皮的指头，把面纱一拉。
“喂……”
他瞬间一手按在桌上，一手就要探过来为她把面纱拉上。
可是，已经晚了……
“这位姑娘，在下沧州派路小飞！”
“这位姑娘，在下乃霹雳剑客许步容！”
“这位姑娘，我是苏陌知县之子罗落霞！”
“这位姑娘……”
好一个……
自我介绍大会。
就连始作俑者的玲珑，也被这一阵仗给懵住了。但是，眼前突然一黑，她意外地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上官非横抱了起来。
“玉……”
上官非脚一点地，竟抱着她跃上方桌，脚又一点，瞬间飞燕似的落到了望天楼对面的瓦顶。
“混蛋，回来！”
“姑娘，你还没有告诉在下你的芳名！”
“姑娘！”
嘈杂的声音在渐渐被甩到身后的望天楼里传出来，甚至有人开始跃跃欲试地施展轻功追过来。可是，望天楼的设计本来就自成一格，要成功地飞跃到距离望天楼足有一里外的对面瓦顶，只怕当今武林里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寥寥数人！
于是，惨叫声也络绎不绝地响起。
而上官非，明知道那些人是追不上他的轻功的，依然如飞燕般掠过一个又一个的瓦顶。
至于被她硬抱在怀里的她，出神地看着他干净的下巴，抿得老紧像是在生气的唇，居然忍不住呵呵直笑了起来。
一记白眼瞪过来，看他似乎真的在为她制造的混乱生气，她连忙闭嘴，直眨着眼睛。
好吧，她是在装乖巧。
可是，那双美丽的大眼里却藏不住恶作剧的快活。
就在他拿她没办法，终于停在城郊想要对她好好训示一番何谓行走江湖的大忌以及她的美丽容貌势必引来的诸多不便时，她却突然以双手缠住他的脖子，害他愣了愣，失去了说教的先机。
“上官非。”
许久没有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了，他瞪着她满脸纯真得不得了的笑容，心里稍稍起了戒备。
“在我的脸还没好的时候你就对我说喜欢我，是因为知道我的容貌一旦复原，就是如今倾倒众生的美貌？”
该死，为什么明明是在说如此大言不惭的话，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可爱？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他闭眼，没好气地说着。
而正因为闭上了双眼，所以他没有来得及发现她眼中的恶作剧神采。
“那你说，现在我的脸都复原了，云大哥是不是也会对我另眼相看？”
他触电般地睁开眼，瞪着她像是很认真在思考的小脸。
“我是认真的。”
她坦然地直视他，“从我懂事起，因为要把自己的血练成制造七色罗刹的药引而必须与毒物为伴，脸也总是溃烂含脓的，所以大伙看我的眼神就如同看怪物一般。”
“你才不是怪物，你的心比什么都美，外貌只是父母给你的传承。”
他认真地说着，可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望天边的云彩，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是完全没把他的肺腑之言听进去，“可是，除了爹、还有韩大叔和云姐姐以外，就只有云大哥会把我当常人看待。也只有跟云大哥在一起，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你本来就是正常人。”
云姐姐是谁他可不知道，但是，他飞快地打断了她。
而对于他的打断，她在心里暗暗一笑。怪了，本意是要捉弄他的，怎么说着说着，居然把心底的想法告诉他了？
“上官非，我想说的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认定了云大哥，非他不可，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你的心已经静下来了，决定不当魔女，回去面对你的云大哥……甚至……”
他的心冷了冷，分不清那种震动是不是痛了，只觉得双手所圈的重量一下子变沉了，却仍然不愿意把她放下来，“甚至，你打算把你的云大哥抢回来？”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要他把她带走，只是为了逃避。
本以为，自己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不算太迟，还可以趁此机会扳回一城，在独处里让她看清楚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还有更好的在等待她……
突然被放了下来，她意外地看着他低垂的眼帘，缠在他脑后的双手不由得轻轻松了松。
“如果我说是的，我一直有这种想法，你会就此离开吗？”
松开的手，始终没有完全放开。
而他的沉默，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吗？
“喂……”
她的声音，意外地变得有点沙沙的，或许还带着点不经意的撒娇味儿。
“上官非，我刚刚说的，只是我最开始的想法啦！”
注意到那双无神的黑眸霎时亮起了惊心的闪烁，又注意到自己的手居然还不合礼节地绕着他精瘦的细脖，她连忙收回，并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只是，她的脸不争气地红了红，接下来的话，也不小心泄了底气，染上了点叫人懊恼的哀求味儿，“所以，你答应过我要陪在我身边的，不能丢下我跑掉。”
说罢，她因为觉得自己说的话似乎有点奇怪，于是慌乱地转过身去，可是，却在她转身的一刹，他突然搂住了她。
“喂，你……”
本来是要挣开他的怀抱的，可是，却意外地看到他的双臂在轻颤着，而他的脸，深深地窝在她的发间，灼热的气息，缠绕着她，害她……
害她一时心软，居然默许了他的逾越。
“你说的，我不丢下你，但同样的，你也绝对不能丢下我回去找你的云大哥。”
她试着开口说什么，可是终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只是，被他硬在身上施加的压力，却意外地在心底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未有过的心悸是一种新奇的发现，而这发现，让她的身体不由得想要回应什么。
而那大胆的想法，让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
“走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说罢，她匆匆地走在他的前面，脑袋压得老低的，生怕被他看到她满脸的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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