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下空情许(未稚)
楔子
晨曦蒙蒙,残华疑醉半分寒,微薄的夜色犹未褪尽。露水清湛,碧盈盈地附着新生的苇叶。叶脉凝滴,衔着冰丝织成的银链,溢彩流光。
“滴答”一声,玉珠坠直直滚至池潭深处,涟涟一色春水的漪纹。
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伴着一声呢喃的“翎非……”藏眠在苇叶深处的少女吃力地睁开眼。纤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蝶翼般坠下,再抬起,游离的视线没有捕捉到意料中的身影,忽然一骨碌惊坐起来,“翎非?!”
池潭边,一个静默站立的背影。长发没有束起,柔软的墨色缱绻及地,似铺了一方黑色的锦缎。他远远地站着不动,唯有衣袂翻飞,便如同融入了这诗意的春色水墨之中。听到少女急切的声音,不由得微微转身。
万籁俱寂,原本欢鸣的春虫也在刹那惊窒了呼吸,似被那张回眸的容颜摄走了魂魄。分明是轻描淡写的眉眼,连唇色也薄淡得透明,随意勾勒而出的轮廓曲线,却是连画中谪仙也不及他的三分神韵呵!
少女寻到他,欢快地跑到他面前,“嗳,翎非——”
话音未落便被他淡声打断:“叫我师父。”声音温润如水,却敛沉有力。
片刻的错愕后少女把头一昂,眼睛看天,犟道:“偏不!”
尽管当初他是以“收徒”的名义带她回“逐颜宫”,她却从不肯唤他一声“师父”,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翎非”,“郁翎非”。只因她不愿,他亦不曾强求。
怎知这一次他却执意得很,“漪池,莫要惹为师生气。”声音又沉了一分。
少女的身体颤了一下,咬咬牙,却依旧倔强不屈,“不!”
“漪池,你是我的徒弟啊。”他忽然微笑起来,随即勾指一划。但见一道青光,面前的少女忽然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你——”少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我的徒弟啊……”他又重复了一遍,隐隐微笑的叹息。
再次曲指时,少女的唇已随着他的操控,颤颤巍巍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意念操控她的言行,拜师之礼便就此行过。呵呵,如此简单啊。
“徒儿起来吧。”他颔首,笑着伸手扶她,却忽然被她用力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少女咬紧了唇死死地盯着他,眼里有愤怒、不甘,甚至是痛苦……那双眸子,一个仅十二岁少女的眸子,清澈得如新月照水,却能承载这么多,本不该有的情感……
“你好卑鄙!”少女清清冷冷地笑着,忽然伸手去抚颈项,指尖蓦地一抓,原本结痂的伤口便重新流出血来,殷红的一大片,霎时便渗透了薄襟纱衣,鲜艳宛如盛开的红莲。
“漪池?!”他的心也狠狠一颤,她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看见她的伤口,故意让他回想起昨晚的一切,那沾满血腥的,禁忌的一切……漪池,漪池,你只是个孩子,为何……
“呵,你忘得了吗?昨晚……”少女勾起唇角,清冽的声音有着妖精般促狭的笑意,“郁翎非!这一声‘师父’,是我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后一次!”她站起身来,挺直了背望进他的眼睛里。她的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的焰火,濯濯明亮,“你休想当我的师父!休、想!”
漪池,你是我的徒弟,只是徒弟啊。
望着少女头也不回跑开的背影,他苦涩地笑了。这句话,究竟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呢?呵呵,自欺欺人,真真是自欺欺人啊!一切皆始于昨晚,当那个禁忌的诅咒贪上了她颈间的血,滚烫的温度烙在唇齿之间……便再也无可挽回了啊。
第一章 千面佳人
七年后,云南。
晓颜山。层峦叠嶂,佳木葱笼,曲径通幽之处,一湾清流潺潺绕过,水声清冽。清流之上苍天白幕,青木重影。妃妃郁郁的花瓣簇积层叠,扰着碧波潋滟,忽又飞速流散。落花便随流水迁,留下空澜碧水似镜,倒映着一张男子的容颜。
精致如画的容颜有些痛苦地扭曲,却剩那双慑人的眸子,里面藏着奇异的蓝光,幽蓝幽蓝,似温润的玉,却是炫目的蛊惑之色。
“折夕?折夕……”有女子的呼唤从远处传来,声声逼近。
独立泉边的师折夕皱了皱眉,苍白的手指紧紧按压住胸口的悸动,他的唇角浮着流云般清浅的笑,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却终是被寻来的女子发觉。
“你藏什么?”声音似有责怨之意。
方才听他说要独自探路时便隐隐察觉他神色不对,当时却并未多想,许久不见他回来才恍然察知他的真正用意……折夕啊折夕,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眼见他难以自持,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递给他,“服下吧。”她淡声道。
藏……吗?师折夕苦笑。与其说藏,倒不如说是想考验自己的自制力吧。七年间,每逢这奇疾发作,似乎唯有鲜血能填埋喉咙间的欲望。每一次他竭力隐忍,却每一次都是靠这一粒粒暗红色的“浅香凝”压制下来。呵,每一次,可都是他输呢。
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没有多问,便服下了那颗药丸。霎时一股浓郁的花香溢齿而出,似又藏裹着什么粘稠的腥气,来不及回味,便一一散尽了。
直至喉口那阵难忍的灼热散去,他的面色也恢复了往常的神采,眸光漆黑如墨,一如那软软束起的长发,翩翩然几分仙人之姿。定了定神,师折夕微笑着问了一句:“姗若,上一次发作,可是在一个月前?”
琴姗若微微点头,眼帘垂了下去,似在躲避他的眼神。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飘悠悠地消逝在风里。云影重叠遮覆的那一瞬间,男子的脸上有着模糊不清的表情,忽明忽暗,似水墨泼成的素笺字画。直至稠云散去,他的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然。没有再说什么,只笑着道了声:“去辞颜宫吧。”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淡然离去的背影,琴姗若的眉心也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这个男子,潋水城之贤者师折夕,明明有着过人的智慧,不会不对这股莫名的欲望生疑,为何却从来不问?已经七年了。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玉瓶,忽然一颤,“浅香凝?”她摇晃了一下玉瓶,却只剩一颗药丸撞着瓶身闷闷作响。糟糕!她神色一凝。只怪临行前太过匆忙,她竟忘了备药!可真该死!若此次去辞颜宫耗时过多,这一粒浅香凝,根本不足以压制他愈加频繁的欲望啊。
辞颜宫,抑或是逐颜宫,这个原本被颠覆毁灭之地,三年前的崛起,究竟又暗藏了怎样的玄机?而传说中的新任辞颜宫宫主,究竟又有怎样的能耐,替前任宫主郁翎非重兴这个仙殿般的神宇宫城?
折夕,我不管你与辞颜宫的恩怨瓜葛,只求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辞颜宫正殿虽藏居山巅,却在半山腰便设了偏殿迎客,大门之上,“辞颜宫”三个红玉雕琢而成的字翩然似凤凰于飞。辞颜宫原本就是江湖之人鲜少涉足的神秘之地,山涧萦绕着的缥缈雾气更为这依山宫城平添了一分诡异。
抬眼望着那牌匾,师折夕抵着若有所思。正要叩门之时,那雕着游草浮花的白石大门却自己开了,里面探出一张俏丽的小脸,细长的眉,清亮的眼,不着粉黛,却精致得像个傀儡娃娃。一眼望见眼前的男子,竟是又惊又喜,“呀,公子是你!”
师折夕看见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啊,一丫。”
一丫?琴姗若扬眉,抬眼望见那个盘着莲叶髻的俏丫头,终于明了——竟是她?!
还是在半个月前——
“公子,买柄骨扇赠佳人吧。”
市集喧嚣,满目琳琅前,一名小贩正笑呵呵地朝面前的紫衣公子展示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只见那紫衣公子生得极为俊美,举止投足间神韵更是非凡,正是奉潋水城城主之命前来大理的师折夕。
眼见小贩满脸堆笑热情难拒,师折夕不由得移开目光,视线落在远处那个正蹲在药摊前和一位长须老者言笑漫谈的琴姗若身上,摇了摇头,“每每一寻到良药便走不动。”他自言自语道,转眼对上小贩期盼的目光,便又莞尔一笑,不负他望地接过那柄骨扇细细赏视。
“偶尔贪玩倒也无妨,你道是不是?”他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面上那镂空的五瓣桃花,心道这柄扇子制作得倒是精巧别致,虽用温润剔透的象牙骨雕成,执在手里却也不显沉甸——果真是稀奇的东西,想必城主会喜欢。
这样想着,正欲掏钱买下,手指才抵上袖口,却忽然一顿。
“救命啊……”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隔着人缝传来,远远的,还混着嘈杂的人声,却是那样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际,“公子……救命……”语气哀婉惹人怜,声声“救命”喊的应是陌路之人,倒仿佛原本就只预备说给他一人听。
清湛的眸子掠过一道异样的精光,心有玄机的人却不曾回头,唇角勾出一抹笑,并在暗中拂袖一揽——
“忽”的一声,魅影移形。似有什么温软的香风刮过耳际,待那不知情的小贩定睛一看时,身旁却已多了一名红衣莲髻的俏少女,正躬身躲在摊幔下,睁大了眼睛怯怯地望着他。
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盯得脸红心又跳,犹被蒙在鼓里的小贩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面前的师折夕却是若无其事地掏出银两递给了他,“这柄骨扇我买下了。”他笑得斯文儒雅。
说话的时候身后三四个彪形大汉已吵闹着走过,嘴里骂骂咧咧着:“臭丫头竟连本大爷都敢惹,逮住了一定要她好看!”
惊恐地窥着那群人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少女这才小心翼翼地站出来,朝着师折夕盈盈一拜,“多谢公子相救。”声音里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欣喜?果真稀奇。师折夕不禁微微凝眉,思忖着正欲开口时,琴姗若已欢喜地跑至他身侧,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包东西,“折夕你快瞧!瞧我买了什么好东西?是紫祈连哎——”话音未落,视线已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嗳?她是——”
“啊?我,一丫啊……”少女一面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踮起脚尖,游移的视线似乎是瞥去了人群外很远的地方,还未落定便又慌忙地收回,“抱歉啊公子,一丫需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便急着转身要离去。
“嗳,等等。”师折夕忽而微笑着唤住了她,别有深意的笑眸里,似乎闪着洞察的睿智。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象牙骨扇递给了她,“算是给令主子的见面礼吧。”他没来由地道出这么一句,眼底的笑意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一丫微微一愕,迟疑了半晌,随即接过他手中的扇子,“多谢公子。”
“你认识她?”眼看着一丫离去,琴姗若不禁好奇地问。她心知这位“贤者大人”与人为善且交友甚广,却不曾听说他在云南也有故人,还是这么一个俏丽动人的少女。
师折夕笑着摇头,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总要认识的。”
后会有期?这是自然。他低下眉温柔地笑,眸中匿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一丫呵,好一个玲珑精致的娃娃!
“糟糕,差点忘了——咱们还要去这天下第一楼听那江湖风云呢。”琴姗若猛然忆起了正事,随即又揉揉额头懊恼地道:“唉,现在去一定没有雅席了。喏,可都是你磨蹭的。”
师折夕挑眉觑了她一眼,他磨蹭?真不知方才扯着老人家漫谈了近半个时辰的人是谁哦?不经意间余光微斜,却在瞬间恍然了悟。那“白须老者”——呵!原来如此……
一丫远远地望见两人并肩离去,又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定定地望着师折夕的背影许久,遂又低眉凝视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喃喃道:“要交给宫主呢……”
“给我的?”一个柔媚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丫欣喜地转过身去,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个身影——却是与那声音极不和谐的老者模样,青衫素袍,竹簪绾着灰白的发,更有意背对着她。高墙重檐遮掩下的光晕成了深深的蟹青色,那道背影孤立在那里便更显得纤瘦而灰黯,冷凛凛的衣袂,像是随时都能融进那模糊的隔世里。
“宫——”一丫刚要开口,忽又紧张地捂住嘴,局促不安地低下眉来,“一丫该死,又喊错了。”可不是,在外只能唤为“少爷”呢。
始终背对着她的人却是顾不上理会她的失言,只径自问道:“那个人,如何?”
这样问,一丫便又欣然地笑了,“呵呵,公子救了一丫,定是很好的人啊。”说罢走近那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象牙骨扇举至齐眉处,“这便是他要给主人的见面礼呢。”
“很好?”背影伸手接过那柄骨扇,缓缓抖开,凝视着那悉心雕琢的桃花,眉一凝,忽又“啪”的一声合上,刻意压低的声音陡然变尖,更夹着清冷的嘲意,“哼,空有一副好皮囊便来此招摇,只让人觉得恶心!”尖刻的话语略微一顿,却又是媚盈盈地笑了,敛去了眸中一闪即逝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玩味的赞许。
啧啧,送扇为礼,便也意味着——他分明已知道了一丫的真实身份了吗?不过是一面之缘,竟能明意至此。师折夕,你果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很好,如此一来,我倒更想会会他了。”骄傲的背影拂袖而去。才走了几步,忽又顿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向身后,“犒劳那几个人的。”轻嗤一声,又接着冷讽道:“长得倒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坏人模样,怎么演起戏来如此不堪?台词念得跟背书一样溜,他看不出来才叫有鬼。”
伴着一声轻蔑的冷哼,青灰衣袂瞬闪即逝,一丫赶紧伸手接住那锭银子,心里却始终在疑惑:已经请了戏班子的人来演了,宫主竟还是不满意呢。
而这边,师折夕与琴姗若两人已至“听韵楼”落脚,听书品茗,悠然自得。
江湖有云:欲知风云天下事,请去天下第一楼——自然便是指这听韵楼。凡至云南之客,无不来此一坐听书。听那江湖侠客史,暗器录,甚至是美人榜皆能详尽道之。
如今说的便是这暗器录。
“人人皆道这天下第一暗器莫过于来自‘葬夭谷’的‘梨花雪’。银针似雪,出袖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无人能躲。却不知如今已有‘玉笛仙’更胜之,笛声入耳便成蚀心之蛊……”
幽静的茶楼雅座间,流苏纱幔围成的高台上,说书之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而高台之下,抚琴吹笙丝竹缭绕,好一派闲情雅致。伴乐的女子个个玉貌朱颜,中间抚琴之人更是倾城之容,青丝盘髻,并分插五支镶玉竹簪,衬着那张绝色容颜更显高雅出尘。
此刻,琴姗若正支着腮聚精会神地听着那风云言谈,并时不时地拍手叫好,“好一个梨花雪!好一个玉笛仙!果真长了不少见识。”她笑着对身边人道,却见对方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那杯香茗出神。
“半杯啊……”他喃喃自语,眸光沉静无澜,似在听书,更似在无心神游。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琴姗若忍不住不满地敲敲他面前的桌子。这来云南的一路他总是动不动便丢了魂走了神去。问的时候又总是辞不达意,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师折夕微微一笑,支颌漫不经心地道:“虚妄之言,不听也罢。”说的时候眼睛却始终不离开面前那杯茶水,眸底的笑意也越发深幽难测起来。
琴姗若不禁又要皱眉,“你不信?”
师折夕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抬眼看她,“无论‘梨花雪’还是‘玉笛仙’,皆是你我的熟人。对熟人的了解,自然是不输给他的。”
琴姗若扬眉愕然,“熟人?难道——”
师折夕点头莞尔,目光扫向台面,听着那说书之人眼珠四转夸夸其谈,抿唇一笑,便又接着道:“不过,这说书人之辞,可信,亦不可信。”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杯盏,“你若真对这暗器有兴趣,只管听他眼睛看向左边时的言辞便对了。”
“怎讲?”眼睛看向左边时的言辞可信?莫非看向右边时便不可信了?真是妄扯。琴姗若不以为然地想,怎知对方的话竟在下一刻便得到验证——
“而如今这两门暗器皆被收至潋水城之下,若说起这江南潋水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潋水城二十八者,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写到江湖风云榜上皆是名列前茅。可稀奇的是,这万人之上的城主竟只是个二八之年的病弱公子……”
琴姗若终于了然,更有些泄气,“什么呀,果真是假的。”一贤三巫四医七隐十二弑,潋水城一共二十七者,又哪来这二十八者?不过对城主的描述,却当真分毫不差。
师折夕便又是笑,云淡风轻,“这倒也怨不得他。行行有规矩,说书人自不例外。相反若他句句皆是真话,他也不会活到现在了。”天机本不可泄露,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道破,这说书之人又有几条命能活?不过也真稀奇,分明是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只在眼睛看向左边时说真话——真是个古怪的人。
侍客之人沏茶有水平,伴乐之人抚琴有韵调,说书之人说话有分寸——这天下第一楼,果真当之无愧呵!师折夕忍不住轻嗤一声,唇角浮出一丝不被外人察觉的讽笑。淡然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向茶楼门口的位置,忽然隐隐一亮。
“嗳,是公子。”刚进茶楼的一丫看见他,立马欢喜地朝他挥手。
师折夕颔首回礼,目光落定在她身边那位纤细秀美的白衣公子身上,神色微凝,却又在瞬间化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呵,便是他啊。
那白衣公子看见师折夕,更是极其妩媚地朝他一笑,眸光流转顾盼多情。手中的象牙骨扇精致得惹眼,镂空的五瓣桃花,与那清丽无瑕的人面相映生姿。
“啧,才几日不见,这天下第一楼的人手竟全换了哦?”白衣公子一面扬眉朗笑一面径自朝师折夕就座的方向走去。银丝锦袖随意一拂,一锭黄金便结实地砸落在说书者面前的红木长几上,“说书的,本公子今日想听这天下美人榜,你可愿详细道来?”
那说书人一见,便立马兴冲冲地岔了话题:“哎呀,说起这美人榜,谁不知当年那‘江湖第一美玉’——逐颜宫宫主郁翎非?那张倾城容颜可真比绝世古璧还要完美无瑕!可惜啊可惜,昔人已逝,美玉亦碎。而江山代有美人出,如今能与昔时古玉媲美的,便只剩那江南水家的三公子水源沂……”
一听这话,琴姗若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可又是胡说的。如今这‘第一美玉’的称号,除了你折夕公子,还有谁能担当得起?”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那一瞬间,分明有道犀利的精光落进白衣公子的凤眸里,清冷残绝。师折夕看得真切,却还来不及思
忖,一抹沁凉已抵上了他的下颌。
“好漂亮的公子!”不期来客竟执扇抬起他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眉眼弯弯,笑得轻浮,“啧,可是连本公子也要自愧不如了呢。”他眯起眼,眸光一转,转而又朝着说书人高喝:“喂,说书的!看我面前这张脸,可也不输给那水家的三公子吧。”
他这一喊,霎时在座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这边,连那悠然抚琴的蓝衣女子也稍稍一愕,余光微瞥,似有瞬间的震惊,指下的节奏却丝毫未乱。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公子却是悠然一抖扇,厉风疾扫,雕花的象牙骨扇面便隔开了所有惊羡的目光——再一抬眼见他,却依旧是那般轻佻的笑意,眼睛只望着眼前的人。
“我喜欢你这张脸,很、喜、欢呢……”这样说着,不规矩的手指已兀自攀上他的脸,那样细致而贪婪地抚摸着他的一眉一眼,恨不得将这一张倾城容颜都揉进自己的手心里。
那纤细的手指游移似光滑的蛇腹,冰凉而幽冷,指尖微嵌进皮肤里竟有种刺入骨子里的疼。清楚地望见他眼里瞬现的凄怆之色,师折夕不由得微微皱眉,正要开口时,却见对方忽然“啪”地一合扇,“哈哈”大笑起来,“不差不差,当真是分毫不差啊……哈哈……”
他笑得酣畅,几近肆无忌惮。而就在他合扇的瞬间,似乎所有凝止的时间也恢复了原样,说书之人依旧在说书,抚琴之人也依旧在抚琴,他更是若无其事地走至旁边的位置坐下。一丫朝师折夕福身行了行礼,也赶紧随了上去。
师折夕眉心微凝,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半盏茶水,再望向那抚琴吹笙之人,转而目光落在身边的白衣公子身上,终是化为一抹了然的微笑,随后朝面前的琴姗若温言道:“姗若,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莫要惊慌,只管看着便是。”他微微勾唇,眼里藏匿的期待越发明显起来,“这场戏会很精彩。”
琴姗若不明所以地横了他一眼,正要发问时,却一眼瞥见那白衣公子正掏出银针往茶水里搅了几下,“他——”竟是在试毒?!
变了脸色的却不只是她,还有白衣公子身后站着的奉茶侍者,“公子是在怀疑本楼?”那侍者端着茶口气不悦地问。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看似不以为然地道:“非也,我只是比较好奇,为何你沏茶时如此小心翼翼,而且,只沏半杯?”说罢取出银针,似乎这银针没有变色也在意料之中。
下一刻,接上话的却是师折夕:“或许,是怕沾上杯沿上的什么脏东西吧。”
不远处,原本悠扬舒缓的琴音微微一顿,又陡然急促了上去。
白衣公子唇角一勾,转眼又笑着朝那群伴乐者喊:“喂,那位弹琴的美人,你弹的曲子可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呐。”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玉带,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可否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
抚琴之人眸光一沉,纤指微蜷,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此曲名为——《瓦上霜》。”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了师折夕的耳内。他不由得轻轻一笑,瓦上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意思很明显:不让他插手——定也是城主的吩咐吧。行行行,这门前雪他懒得扫,瓦上霜他更是管不得。如此,那就全当是看戏好了。
“嗳?这茶——”琴姗若也终于察觉到气氛的诡谲异常,正要端起面前的茶水细细研究时,不料身后的侍者竟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没有毒!”侍者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师折夕抬眼望向那神色坦然更隐着一丝得意的年轻侍者,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清湛的眸子里分明蕴着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嗳,你果真勇敢啊。”一阵温软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清浅无澜的语气,很好地藏住了那酝酿多时的杀机,“是因为原本就服下解药了吗?”
饮茶侍者的脸色猝然一变,憋红了脸正要辩解时,却忽然腹中一阵痉挛,一股甜腥蓦然涌至喉咙,“噗”地吐了出来。
紫黑的血,落地便凝结成块,是剧毒。
眼见那侍者来不及呻吟便无声倒下,白衣公子忍不住又“哈”的一声笑了,不点而绛的唇抿成动人的弧度,被那精致的扇面晕染成一朵粉妆桃花。
“竟真的有毒!”琴姗若气急败坏地拍桌而起,出于医者救人的本能,伸手探上那侍者的脉,凝眉半晌,终还是叹了口气,“死了。”她低声道。
师折夕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不语。是啊,怎么可能不死呢?那个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啊……他微微回眸,目光与那白衣公子有一瞬间的相接,便又移了开去。其实他说得不假,侍者定是事先便服下了解药,才会如此坦然地饮下了那杯毒茶,只是那侍者却不知——在他抖扇调情的工夫间,已有新的毒被投了进去。
“喂!你们——”眼见这茶楼竟成了屠场,可四座的人竟个个面无表情地看戏。满腔热血的琴姗若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喝出声:“究竟谁是这茶楼的主?都死人了还不快站出来!好歹也要有个收尸的吧!还有——”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只听“铿”的一声,一枚锋利的叶刃竟在她眉心一厘处被拦了下来!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被用来拦刃的武器却只是一颗晶莹的茶露!茶露凝聚了真气,竟坚硬得能将那枚叶刃击得粉碎——足见此人功力之深。
“我们只是暂来歇脚的路人,你们莫要寻错对象了。”师折夕沉下声道,同时起身走至琴姗若身侧,用灵术在她周围下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御界。心下却在暗斥那出刃的侍者,好心助你,你却连敌友都不分,注定了你必败无疑。
那白衣公子玩味地眯起眼看他,眸中清光一闪,蓦地一扬手,手中的骨扇便赫然腾空而起,电光火石间已从后方群起而至的侍者们喉间划过,立时鲜血四溅,落在流苏纱幔上斑斑驳驳,却没有一滴沾在他干净的白袍之上。
“啪”的一声,弑人的骨扇终也应声落地,四分五裂,原本精雕的白扇面尽数碎成鲜红色的骨块,裂了的桃瓣沾染上血,却是异样的鲜艳。
师折夕陡然不悦地皱起了眉。他竟是这样对待那把扇子的?!
再一瞥眼时,却忽然神色一凝。糟糕!骨扇竟少杀了一名偷袭的侍者!而如今,那侍者的弯刀已直直刺向他的后颈——
千钧一发之际,师折夕已暗中蜷起食指,正要破规为他化解那一劫时,却只见那白衣公子勾唇一笑,一双濯濯清亮的眸子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右手却在瞬间抽出,一把摘下一丫头上的玉簪便狠狠往后一刺——
一簪封喉,弯刀铿然落地,偷袭的侍者闷哼一声,直直仰倒过去。而那白衣公子却已移形至抚琴的蓝衣女子身后,躬下身,亲昵地将下颌抵上她的肩。阖上眼睛,像是在细致地闻着她耳畔的一缕幽香。
这突来的血腥杀戮撕开了一切伪装,四座之客便在瞬间拔出刀剑围聚在白衣公子身侧,谨慎地护着自己的主子。却唯有那个女子,依旧镇定自若地抚着琴,素指纤纤,琴音袅袅,似瑶池之韵。
“美人啊,你的簪子真好看。”白衣公子笑眯眯地附着她的耳朵道,温热的气息呵进她的凝脂雪颈,有一种慑人的媚惑。
抚琴女子的肩膀分明有瞬间的僵硬。白衣公子却丝毫不理会,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竹——簪——哦?”他有意拖长了尾音,纤细的手指诱惑般地抚上她发上的竹簪,“只是,这‘巫妃竹’——应是只生在江南的吧。”
弄簪的手指陡然落空,便见那抚琴的女子在瞬间飞身退后,落至茶桌之上。一抬手,蓦然拔下头上的竹簪,眨眼的工夫,那五支竹簪竟赫然被拼成了一支竹笛!
蓝衣成画,荷袂翩跹。立于高桌之上的女子挺直了背睥睨众人,眼里盛着不可一世的骄傲,而那骄傲也如她的眼神一样冷,卷着及地的长发张扬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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