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散人聚
长使浮云散,怎堪伊人月独醉?晓镜莫叹朱颜改,鬓发落无息。始恨花开早,暮暮又朝朝。回眸间,却看美人晚龄迟。听人皆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是相思。
一年后,江南,潋水城。
又至辞春迎夏时。虞娑小筑,一望无际的莲池旁,一抹白影写意孤坐,下颌枕膝,望着满池的莲花出神。涟漪层掀,似少女绣着叶翠花妃的湖蓝色裙裾。偶有暗香浮,夹杂着缕缕的氤氲气,由着田田的莲叶传递过来,还未探指触及,倏忽便又溜远了。
正失神时,忽听得“哗啦”一声,身后一颗白石冲开水底清帘,惊起一池潋滟。
师折夕略微曲指,再凌空一划,便支开了一道晶幕屏障,将那四溅的水珠阻隔在外。循声回首时,便见琴姗若笑得明媚而狡黠,“我一路走来,便到处听人说,我们的贤者大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一看,倒真成一块‘望伊石’了。”
师折夕微勾唇角,照例笑得温柔又无害,“嗳,我倒也奇怪,某人千里迢迢跑去蓝陀寺清修,没修得敛静安分,反倒越修越聒噪多舌,可真对不住那些得道高僧呢。”
琴姗若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走至他身边坐下,“我是去为师父熏香云禅,才不是去清修。”她拾起手边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漫不经心地丢进水里,望着满池层叠的涟漪温柔一笑,“不过说也奇怪,我离开的时候,那蓝陀寺的老和尚竟给了我一只很漂亮的银镯子。”
“银镯子?”师折夕扬眉一讶,蓦然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哪?”
琴姗若轻轻地“啊”了一声,“可是……刚被城主要去了呢。”她的手指绞着青丝,有些为难地解释道,“我正打算拿来与你瞧,可城主说这银镯子原本是潋水城的东西,只因师父的缘故辗转到了蓝陀寺,既然僧人归还,便要回去了。”
师折夕不禁微微皱眉,“那老僧将镯子给你时可曾说些什么没有?”
“嗯……”琴姗若蹙眉思忖了一番,“他只说这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如今物归原主。”说罢耸耸肩颇有些无可奈何,“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唉,我也困惑了许久呢……毕竟是师父的遗物啊……”她抬眼望向莲花深处,湛净的眸子里沉淀着幽深幽沉的惦念。
“这样啊……”师折夕叹了口气。思绪化蝶纷飞去,恍然又忆起了那只缠在皓腕上的金镯子,不经意间滑下衣袖,明晃晃亮灿灿的金光,将她纤细的手腕更衬得白皙动人。
是那个女子啊……那个骄傲倔强又偏执的女子,那个笑容妩媚而轻蔑的女子,那个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女子,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的女子。
蓦然又回想起了那苦恨别离,背影决然的一幕,分明已是一年之前,至今仍在梦魇里蛮横肆虐,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折磨着斯人。
倘若当时,他回头了,驻足了,是否便不是这样一番遥望相思的境地?
红尘已相误,心自始惘然。可叹,那一年之前的往事啊……
辞颜宫空凭阁,深寂似墨染的夜,他正背靠在窗前暗自思量着城主前来辞颜宫的用意,那个女子背着手袅袅婷婷地走至他身旁,朝着他柔媚一笑,“怎么还不睡?”
她平静的眸子似两湾静池潭水,表面无纹无漪,却分明暗涌波澜。清楚地望见了她眼底蓄势的锋利,师折夕不禁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反问道:“你不也是?”
郁漪池敛下眉梢,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拂过耳畔的青丝,点落在颊上,绽放开一朵温婉动人的笑靥,“我在看书啊,可有趣了,一直看到现在呢。”她笑吟吟地道,眸中那漆黑漆黑的流质却越发显得深幽难测。
“哦?”师折夕倒是来了兴致,走近了她问:“究竟是什么书,竟能让宫主入迷至此?”
郁漪池抿唇一笑道:“还不是见折夕公子博学多才,无一不晓。我心里嫉妒,又不愿被你比下去,便也突发奇想想研究一下苍掖文。”眸光一转,她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层,“说也巧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无意间竟翻出一本苍掖文与汉文的对照典。”说罢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将那本对照典放至他面前。
她定定地望着他,眸中的笑意却越来越冷,“折夕公子可也曾看过呢?”
师折夕的脸色猝然一白,手指蜷紧了微颤,却没有说话。
郁漪池望着他,咬紧了唇,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骗我?”
师折夕死死握紧了拳头,关节泛白凸起。他的身体一直在颤,却始终隐忍着不发一言。
“为什么要骗我?”郁漪池忽然尖叫出声,狠狠将书砸在地上,瞠目瞪他,神色激烈而疯狂,“你明明知道那是爱,那是爱字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骗我说是吾徒?”
但师折夕始终是沉默以对。见他不说话,郁漪池更是羞愤交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师折夕!你太卑鄙!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他已经死了啊!你竟然还要违背一个死人的意愿!你好无耻!”她嘶喊着,揪扯着,漆黑的眸子似要燃烧出炽烈的火焰来,“告诉你!你以为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你痴心妄想!哈……”
她歇斯底里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喊完便又笑,红着眼眶,神情狼狈到扭曲。
而师折夕始终是平静地望着她,那样凄凉而绝望地望着,忽而竟“呵呵”笑出声来,“是啊,你说对了,我师折夕是这世上最卑鄙最无耻的小人。”他笑得很轻描淡写,说得更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像削尖了的刺扎进了她的心口,鲜血淋漓,“真好笑啊,我竟然沦落到需要耍手段和一个死人去抢一个女子……”
郁漪池的眼眶忽地便湿了,声音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师折夕始终是用那样平静无纹的眼神望着他,那样平静,仿佛一潭死水,纵然风起也掀不了任何波澜,“漪池,你好残忍,竟连一次自私的机会都不愿给我……每一次,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和自己打赌,赌我会走进你的心,赌你会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轻扯嘴角,勾出一抹苦涩到眨眼的笑意,“只有当你去云笙浮境找我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起码是在意我的……我以为……”
师折夕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卡在喉咙里的甜腥像刀子一样笔直地割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却还要忍着痛强迫自己摆出笑容,“呵呵,我总是这样自作多情啊……那个赌,我输了,输得很彻底……在你的心里永远没有留给我的位置……”
他蓦然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忽又很慢很慢地微笑出来,“抱歉了郁宫主,是我太龌龊太小人,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欺骗你。你恨我是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在你面前消失!”
说罢转身便走,冷袖决然,头也不回。
“站住!”郁漪池忽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师折夕的背影略微一顿。
不要走……你不可以走啊折夕……她在心里哀求着,然而出口的却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言讽语:“师折夕,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懦弱无能出尔反尔之辈!我瞧不起你!”她轻蔑一笑,心头一口浊气憋上来,竟又克制不住自己尖叫出声:“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若此刻师折夕回头,便一定会看见她满眼揪痛与不舍的泪水,便一定会明白她心口不一的任性和胡闹。然而他终究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淡漠而自嘲,“郁宫主请尽管放心,我师折夕一定会走到你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自此,不、相、往、来。”
话音未落,人已无踪。“嘭”的一声,屋内的灯火陡然全部熄灭了,霎时一阵令人窒息的黑暗,无声地蔓延上来,从手心一直缱绻地爬到骨子里,梗塞的痛像冰凉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喉咙。半卷的珠帘将月色虚掩进来,风吹着直晃影,寒森森的刺痛了人的眼。
郁漪池忽然一个虚软,便颓然跪倒在地上,“你怎么可以骗我……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他……”她捂住脸,任苦痛的泪水泛滥决堤,偷袭进灵魂里的寂寞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只让人更加痛不欲生,“你不该这样对他啊……”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因为太在乎,反而更不容许丝毫的欺骗和背叛。
郁漪池,便是这样一个坚忍而偏执的女子啊。
罢,罢,罢!浮生皆若梦,与其梦碎时泪眼婆娑任恨疯长,不如早在入梦前便情字缘字两相忘。师折夕自嘲地勾起唇角,一转身正要离开莲池,却被琴姗若急急地唤住:“哎呀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哦?”师折夕扬扬眉,等她发问。
琴姗若微微笑了笑道:“我方才还听人说绛砂就要和水家三公子成亲,可又是真的?”这江南水家可是商贾名门,商市遍布全国,而水家三公子水源沂又是世人皆称道的翩翩玉面郎,若这丫头真能和水家三公子结成姻缘,可也是潋水城的一大幸事了。
师折夕眯着眼气定神闲地打量了她一番,食指扣颌,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哂笑,“我说姗若啊,那群高僧天天诵经念佛,怎么也没有教你要抛却红尘俗念的?”
琴姗若立马横眼瞪他,然眼珠一转,却又盈盈地笑了,“非也非也,那群僧人不仅没有教我忘却红尘,反倒是教我抓住姻缘,莫失良机的。”说罢又别有用心地觑了他一眼,“说起来,某人是不是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呢?嗯?”
“嗳,说得真好呢。”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携着莲香幽幽飘来,接下了她的话。
琴姗若讶然回首,便见那个苍白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到自己旁边,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两人,紫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潋滟。
“城主?”琴姗若赫然一惊,赶忙颔首行礼。心里却在嘀咕:这个人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吓死人了。
“明明是姗若自己反应迟钝。我已经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潋甚感委屈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又望向师折夕,一脸粲然的微笑,“对不对啊,折夕?”
师折夕心有旁骛地点了点头。方才姗若那番话虽是玩笑之言,听进他的耳朵里却像一根锥骨的刺。是呵,许久前他也听人说过:千里姻缘一线牵,莫要错失良机啊。
正失神时,忽听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叫:“折夕你快过来看啊!”
望着少年趴在池畔像孩子般欢呼的情景,师折夕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随后笑着走上前去,“城主可是看见什么水怪了?”
“你看嘛!”潋一把拉过他便往池下带,同时暗中使劲,几乎要让他的脸帖到水面上去,“看见没看见没?”他急切地问。
师折夕在心下暗呼不妙,被他这样一拽,自己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正要回眸朝琴姗若使眼色时,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那池水竟似有了意识一般狂涌席卷了上来,“哗啦”一声便将他整个人淹没了进去。
“折夕!”琴姗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始终微笑如花的少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他竟将折夕推进了水里!而猛然再一瞧那水面,竟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连漪纹都不曾掀起过,实在匪夷所思!
“你……为……为什么……”
潋轻轻地“咿”了一声,笑得温柔又无辜,“我可是为了证实的话哦。”说罢调皮地眨一眨眼,便转身径自离去了。绣着碧墨色莲花的玄色衣摆无风自曳,拖赘着一地的旖旎,纤细的背影飘悠悠地留下一句:“呀,呀,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而此刻,师折夕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水底,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那道暗门。他在这潋水城住了七年,也将这莲池赏了七年,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满池莲花之下,竟还暗藏着密道!
且不管那个人用意如何,既然来了,总要一探究竟。这样想着,他便凝神念动“破禁咒”,“破”字一声喝出,暗门一震,轰轰隆隆地朝外开启了去。
门缝一裂,跌晃的光影乍然跃入眼帘,豁然一片开朗!师折夕微眯了下眼,用“御印术”设下结界护身,缓缓往里面走去。
而等他看清暗门外的一切时,忽然便怔住了!
这碧翠的山,萦绕的雾,清澈的水以及漂浮在水面依依朝东去的落花,分明是云笙浮境里的一切啊!一处是江南,一处却远在云南,竟被这时空逆转之地真真相连!
曾经,他和她,便是在这样一个仙境桃源,埋下了多少缤纷斑斓的梦境,纵然那样短暂,却那样而美好得让人贪恋。那叠云英,那片花海以及那片竹林……
他喜忧交加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那样沉那样缓,翩翩衣袂寂寞地翻飞在枝桠丛叶之中,染上了寂寞的沁寒。这竹林依旧是氤氲深深,幽谧而凄清,放眼一片晕墨碧青的色,似仙人羽化前遗落的梦,藏着许多不能道出的秘密……
蘸露的脚步略微一顿,师折夕已缓缓俯下身来,手指抚摸着那棵翠竹,眼里尽是深深的怀恋。这一处,便是他曾丧失理智抱过她,吻过她,最后拥她入眠的地方……呵,已经一年了啊,怎还是如那夜一般狼藉?
一年,才一年啊,怎么却好像沧海桑田,生生世世都过去了?度过的每一日都是一个千年,如此涅重生着,不灭亦不休……
师折夕涩然苦笑,起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后便又朝竹林里走去。身上的寒气又重了一层,竹林愈深,雾气也愈浓,交叠成一重重的幕障,将稀薄的光线也阻隔在外。那青翠的竹叶迎风扑簌着幽幽缓缓的声音,似在呜咽,扰人心神。
师折夕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那日清晨,他便是在这里寻到了那个女子。当时的她正抱着一株翠竹,纤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分明在隐忍着莫大的痛苦,然而当他轻唤一声“漪池”,当那个女子闻声回眸之时,却又笑得千娇百媚万芳黯然。她的脸颊分明有泪水的痕迹,那样清晰而深刻的泪痕,然而骄傲的她却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漪池,只因你始终将我当成外人,才始终不愿向我展露出你最真实的一面吧。无论是脆弱,寂寞,还是痛苦,你总要将它们埋葬在最不为人知的地方。
师折夕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这伤神累心之地,却在不经意间望见那竹身的字迹时顿时窒住了呼吸!
那竹身上只刻了五个字:我心许折夕。
恍若五雷轰顶!
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那字字渗血三分的刻痕,师折夕忽然凄然地笑了,声音喑哑:“漪池……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个女子,郁漪池,曾在这片竹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多少个夙世多少个轮回,纵然深知他是最不该爱的人,纵然明知要背负一生的罪孽枷锁,却依旧选择了去爱,对着已去的爱人立下不悔的誓约:我、心、许、折、夕。
我心许折夕。
简单的五个字,却已道明了一切。那一切的情孽姻缘,皆融化在这旖旎的惆怅之中。她可以欺人,可以欺世,甚至欺己。却唯独,欺不了心。所以选择爱他,此生无悔。
师折夕忽然发了疯一般地往外跑,衣袂翩飞,影动如魅。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见她!
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待他赶去辞颜宫时,已不见了粉面佳人。那个眉眼精致的傀儡丫鬟款款微笑着告诉他:宫主半年前便离宫了呢。嗳,倒也不曾交代去了何处……
心口的位置突生了万道冰棱,在瞬间冻结一片。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藕色幻念,也“呤”一下子碎了满地的斑驳。长廊青灯依旧,却再也点不燃,那盏突灭的莲样烛火。
缘字断,再难续。
一个月之后,潋水城。
恰逢喜事临门,新人成对。蔓回的长廊轩榭上,满是喜字高帖,鞭炮声声,响彻云霄。
师折夕便坐在高堂之下的喜字尊坐上,锦衣玉带,眉眼如画。他的唇角浮着恰到好处的温雅微笑,只是那模具式的微笑里却没有丝毫会心的喜意。
琴姗若随着新娘的侍者们进来,一眼看见他,便喜笑宴宴地跑至他身后,“嗳,你可曾瞧见那水家三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她的言语里尽是欣慰的笑意,“那模样可是生得比女子还要玲珑秀美呢。而他不只是样貌好,才识高,那一身孤傲的气韵也非常人所能比及的。”说罢又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地玩笑了一句:“我看啊,他未必会输给你折夕公子。”
师折夕了然笑了笑道:“有夫如此,我们更该替砂砂高兴啊。”
“可我听不出你语气里有丝毫高兴的意思。”琴姗若不禁叹了口气,“我说——”
话未说话,便被一阵兴奋的高呼声打断:“新郎官新娘子来咯!”
一对红服新人被欢笑的人流拥进了高堂。新娘子被红盖头遮住了脸颊,便只见那新郎官的长相,肤白凝润,细眉狭目,眼角还生着一颗美人痣,果真是比女子还要阴柔貌美!只是那精雕细琢的眉眼间却多了一丝清冷的傲意,淡睨尘世,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师折夕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倒也被那一身的傲气所吸引。翩翩然似莲中仙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同,那个女子啊……
一个多月来,他踏遍云南访遍众士,却也不曾得到她的消息。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子竟似从人间蒸发了般,音讯全无!
忍不住疲倦地揉揉额头,扯回飘远的思绪。可真要命,现在见谁都像她。罢,等砂砂的亲事一过,他定会再去找她,哪怕寻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正恍神时,忽听得一声:“奉城主之命,送来天山雪莲作为贺礼。”
抬眼便见一个手捧珍奇雪莲的侍者走了进来,然而还未走近新人身前,却只听新娘子的一声惊恐的尖叫:“不要——我不要莲花——”
霎时便见一道红影飘过,再定睛一看时,那朵雪莲以及那位侍者皆已不知去向,只剩新娘子笑盈盈地拍了拍手道:“哼!我最讨厌闻莲花的香气了!”
莲香?
“辞颜宫种着千万种奇花异草,为何偏偏少了莲?”
“嗳,是因为……会……醉呢……”
刹那间的光影重叠,呢喃声似在耳际,师折夕忽然受惊般站起,上前一把捉住了新娘的手腕,又惊又喜,“漪池!是你对不对?是你!一定是你!”他的声音颤抖到破碎不堪。
便听新娘子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径自掀了红盖头,眨眨眼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小折子你在说什么啊?”咿,好莫名其妙呢。
“漪池!只有你会讨厌莲香!只有你闻到莲花的香气会醉啊!”师折夕激动地扳住她的双肩,急切地想要让她承认这个事实,“漪池,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漪池……”他竟像一个孩子般苦苦央求着。
新娘语滞,满座哗然。眼看亲事突生变节,却唯有那新郎官镇定自若地一笑,微微倾身,便附上师折夕的耳朵道:“光天化日,强抢新娘,可非君子所为呢,折、夕、公、子。”
师折夕的身体陡然一僵。抬眼望见那个男子的笑,那样妩媚,那样妖娆。
这一声又讽又嘲的“折夕公子”,这一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竟是这般、这般的熟悉呵!四目相视,好似一刹那间,耳畔的浮华喧嚣皆遁隐而去。这隔世的宁和中便只剩了他与“他”,只剩这善意而诗意的无端怅惘以及那早已哽塞得道也道不出的情恨衷肠。
若是有缘,便终能相会。又哪怕它是隔着千里之遥?
是夜,潋水城,滟洵殿,青灯未灭。
苍白的少年慵懒地伏在几案上,下颌枕着手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银镯子,嘴里喃喃着:“千线镯啊千线镯,你可真成了‘牵线镯’了呢……”
水色明镜两重天,玉盘遥相互。月华清凉似练,隔着缀流苏的白纱帘投射到镯身上,将那四个凸起的纹路映得熠熠生辉。那亦是四个苍掖文字:吾儿翎非。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情孽恩债,一切皆是定数。
原来,千线镯本是金银一对,原属苍掖族皇族。只因多年前的那场皇族权欲之争,导致家破人离,一对金银并蒂也就此失散。金镯随子,银镯随父。
原来,七年前,当天下第一易容大师商忌看见奄奄一息的郁翎非,看见他腕上的那只金镯子时,便已了然,郁翎非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
原来,七年前,商忌并未剥去郁翎非的皮骨为师折夕易容,却是耗费毕生精力救活了他,抹去了他从前的记忆,杀死了真正的师折夕,并用至深的咒术将这一切封禁,所以郁漪池不曾在云笙浮境看到这幕幻境,更不曾知道这易容之后的真相。待她重回逐颜宫见到那具被剥去皮骨的血躯时,脚边只剩了那只血染的金镯子,便以为那才是郁翎非……最终商忌心力交瘁而死,并将这个刻着生世之谜的银镯子交给了蓝陀寺的老和尚。
原来啊原来,师折夕便是郁翎非。而郁漪池所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可惜再无人知晓这一切,紫陌红尘逐烟散。而秘密,终究成了秘密。
然,又何妨?
尾声
夜雨阑干,晓风犹寒,伊人对镜理云鬓。纤纤素指攀雪肤,螓首微颔,樱唇微翘,如斯的眉眼里尽是缱绻的媚意。
风影乍曳,一双手从后面揽住了她,下颌枕着她的肩,柔声喃喃:“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嗯?”郁漪池好笑地扬了扬眉。
“我梦见了朝露、苇叶、蓝草……还梦见了你……”师折夕勾唇一笑,倾身在她的耳际偷了个香,“嗳,最奇的是,我竟梦见自己在吸你的血……”
郁漪池的身体微微一颤,片刻的失神后,嗤笑着嗔了一句:“想嗜血便直说,何必编个梦来唬人?”说罢便撩开颈项上的薄襟,凝脂雪肤隐现几个淡粉色的牙印。
师折夕叹息着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那浅浅的牙印,怜惜又自责地道:“漪池,若我这嗜血欲真治不好了,岂非一辈子吸你的血?”他黯然地垂下眼帘,“漪池,我一直便想给你他所不能给的,只是……”
“折夕。”郁漪池忽然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有好多话她一直放在心底,如今她一定要说出来,“你知道的,我爱翎非,很爱很爱。可我更爱的是你,师折夕。”她转过身望他,沉静而认真,“翎非离开的那七年,我活得很痛苦,可你离开的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长,长得我快没有勇气活下去……”她蹙紧了眉,眸中隐现痛苦之色,“我变得很暴躁,总是动不动便朝丫鬟们发火,动不动便砸东西……”她又低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去了江南,去了水家,还去了潋水城……却从来不敢主动找你,我怕——”
来不及出口的话被他绵长的吻所封缄,“对不起……”他难过地低喃,凝视着她的眸子,忽又温柔地笑了,“你知道吗,我还梦见你对我说:你若为妖,我便陪着你一起堕落。”片刻的停顿后,他依旧是笑,眸中的深情千年永镌,“于是我说好,纵然下地狱我也会陪着你。”
郁漪池眼睫一颤,眸底已有了泪光。
师折夕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哑声道:“陪多久呢?那就生生世世吧,好不好?”
“嗯。”郁漪池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两心相依。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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