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茫
眼前,一片迷雾重重。
她迷茫地站在那里,不断地四处张望。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心底的不安在悄悄地扩大,几乎淹没她的身心。
“纤雨——”
恍惚中,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
那是——爹的声音。
“爹——”
她惊喜地回头,却发现爹虽然站在她的身后,但怎么也无法靠近。无论她往前走多少步,爹还是离她那么远……
“爹——”
她有些慌了,拼尽了力气向前跑,然而前方的身影却开始渐渐模糊了起来……渐渐地……被黑暗吞噬……
“爹——”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
那一瞬间,她无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纤雨,怎么了?”
耳畔响起了一道关切慈爱的声音,她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见爹正满目微笑地看着她。
原来……只是梦吗?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看来最近这几天太累了,所以才会做噩梦。”莫言华递给女儿一条汗巾,“快擦擦吧,满脸的冷汗。”
“谢谢爹。”莫纤雨接过汗巾,擦着额际的冷汗,抬眼间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暗室了。
这是自己的房间。
难道她打坐调息的时候睡着了吗?
怎么可能?
似察觉到了女儿的疑问,莫言华笑道:“纤雨这几天你太累了,是爹点了你的睡穴,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爹,那凰沐轩呢?还有那些扶桑忍者——”
“不用担心。”莫言华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以示安慰,“那些扶桑忍者的事,我已经处理了,他们不会再来了。那只是我年轻时因误会而结下的仇家而已。”
“那就好。”莫纤雨低下头去,稍稍放下了心头的大石。
莫言华微微一顿,又道:“至于沐轩,他虽伤得不轻,但我已经替他解了毒,现正在客房里休息。”
“沐轩?”爹竟会叫他的名字!
莫纤雨诧异地抬起头,却猛然发现莫言华正含笑看着自己,脸上不禁一热。
“纤雨,你也长大了,总有一天,你要离开爹的身边。”莫言华在床头坐了下来,“虽然那个凰沐轩是个商人,不过,目前以我观察来说,还算是靠得住。我把你交给他,也算是放心了。”
“爹,你在乱说什么?”这一回莫纤雨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莫言华哈哈大笑,“纤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何必害羞?你可不要告诉你,你对那小子没好感——就在刚才,我还看见你们在暗室手拉着手——”
其实早在凰沐轩醒来之前,他就已回来了。
他正是看见了二人在暗室之中那彼此互握的手,才真正下了决心将女儿将给凰沐轩。
“爹,那其实是——其实是——”莫纤雨几乎要把头埋进被窝里了,没想到竟被爹撞个正着。但那时爹没阻止……看来爹是真心接受了沐轩吗?
“不用再其实是了。”莫言华眼底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我早就已经跟沐轩谈好了,他也答应了我,这一生一世都会照顾你,也绝不会辜负你。”
“谁要他照顾了?”莫纤雨脸色通红地别过了头。
“纤雨——”莫言华忽然轻叹了一声,拉过女儿的手,“这十八年来,你跟着爹风雨奔波,也着实辛苦你了。以后你要跟沐轩好好过日子——”
“爹,我才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又闪过了刚才那可怕的梦境,莫纤雨脸色微微一变。
“傻丫头,你也知道爹最讨厌商人,就算沐轩不是普通的奸商之辈,你也别想我踏进凰家堡一步。商贾世家,我还没踏足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了。”
“爹,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商人啊?”莫纤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藏了十多年的疑问。
“因为爹曾深受其害。若不是当年爹错信了一名商人,如今你也不用受这么多苦——”莫言华并没有继续往下说,眼神微冷。
“爹?”
“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莫言华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纤雨,你以后就好好呆在凰家堡,也不用跟着爹这样颠波受苦了。”
“那我跟着爹走好了。”
“难道你舍得丢下那小子?”莫言华拍了拍女儿的手,“纤雨,你若可以嫁进凰家,一生幸福平安,这对爹来说,就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了。”
“什么叫最后的心愿?”莫纤雨眼眶莫名地一热,依进父亲的怀里,“我谁都不嫁,这一辈子就跟着爹了——”
“总是说傻话。”莫言华笑了笑,轻抚着女儿的长发,“爹又没说你嫁人以后都不见你了,就算我不进凰家堡,你也可以出来跟爹见面,不是吗?”
莫纤雨沉默,脑海里那可怕的梦境总是忽隐忽现。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莫前辈。”是凰沐轩的声音。
“进来吧!”莫言华站了起来。
凰沐轩推门走了进来,虽然脸色还微显苍白,但精神尚好,已不似先前那样的败灰疲倦。
莫纤雨顿觉心头微松了松。
“莫姑娘已经醒了吗?”凰沐轩淡淡一笑,但话音方落便被莫言华狠狠瞪了一眼。
“都这时候了,还叫什么莫前辈,莫姑娘?”莫言华直接拉着凰沐轩坐在了莫纤雨的床边。
“你小子好好陪着纤雨。若是被我知道你欺负她,小心我拆了你们凰家堡。”
凰沐轩无奈苦笑,“前辈——”见莫言华又不满地瞪起眼睛,连忙改口,伯父请放心。”
“嗯,这才像话。”
“爹——”见莫言华要离开,莫纤雨心中微微一紧。
“我要出门几天,处理一些事。”
“可是——”
“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回来。”莫言华临走前,别有深意地看了凰沐轩一眼,“沐轩,好好照顾纤雨。”
“嗯。”凰沐轩点头,微微垂下了眼帘。
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
莫纤雨疑狐地看了眼凰沐轩,“你——”她还未及开口,就被凰沐轩的笑容打断。
“纤雨。”
那一声“纤雨”让她心底一颤。
“干什么?”她低着头轻声问。
凰沐轩含笑拉起她的手,“这几日莫伯父不在,不如你先跟我回凰家堡吧,至少那里多些下人照应。”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凰家堡?”莫纤雨别过了双眼,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因为我不想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一句话让莫纤雨心头微微一暖。
她抬起头,深深望进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眸里,“凰沐轩,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凰沐轩轻摇了摇头,目光丝毫也没有回避,“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还是那样坦荡平静的眸光,看不出一丝心虚和异样。
“好。那我相信你了。”莫纤雨抿唇一笑,“不过,去凰家堡我有一个条件。”
凰沐轩一怔,“什么条件?”
“你会吹奏《凤求凰》吗?”莫纤雨轻瞄了眼他腰间所挂的玉箫。
“会。”凰沐轩淡然一笑,“不过,我向来只跟有缘人合奏《凤求凰》。”
“那谁是你的有缘人?”莫纤雨紧咬着唇,脸色微红地垂下眼帘。
“跟我回凰家堡的人。”
眸中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他握紧了掌心中一直不曾放开过的那只手。
在凰家堡的这段日子,可以说是她十八年来最幸福的时光。
她与他畅游山间林,琴箫合奏,共谱《凤求凰》;她与他同创一曲《回风》,一支独舞,在曼妙舞姿中深深刻下了相处时的印记……
他说,他已写了书信给远在西域游玩的父母,他们正赶回中原,只要他们一回到凰家堡就给他们举行婚礼。
十八年来的漂泊终于可以停靠了,她连做梦都在微笑。
只是,这场幸福的美梦又会长久吗?
总在不经意间,再度回想起那可怕的梦境,当不安一天天地积累下来,已俨然演变成了一种魔障,牢牢地禁锢住她的心。
已经十五天了,爹还是音信全无。
以往爹前去探查琴谱的下落时,也会偶尔失踪十来天,但这一回,却是最长最难熬的一次。
轻叹了口气,她看了眼面前的古琴,无趣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的一声,略显艰涩的琴音打破了夜色的寂寥。
窗外,依旧细雪飞扬。已是冬末,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
她抬起头,往窗外张望了眼,却没看见想见的身影。
今天沐轩也失踪了一整天,怕是商行里很忙吧?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最近总感觉他也有些心神不宁。早上临出门前,她叫了他三声,他竟全都没听见。
一向从容淡然的他,竟也会如此失态!
不安再度从心中翻涌了出来。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她。
“纤雨——”
这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轻唤声。
她心中一喜,连忙起身奔向门口。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很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即逝的疲倦。
“沐轩,今天商行很忙吗?”她微蹙起眉峰。
“冬末了,会比较忙些。”凰沐轩踏进屋里的时候,唇边已挂起了笑意,“原本还以为你早已歇息了,却看见你屋里还亮着灯。”微微一顿,他看了眼面前那张略显消瘦憔悴的脸庞,“看来,我并没有照顾好你。”
“这跟你没关系。”莫纤雨微低下眼眉,“我只是担心爹——”
凰沐轩眼底似乎掠过了一丝异样,却是淡而温和地一笑,“不要担心,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莫伯父的下落了,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莫纤雨忽然抬头问:“沐轩,你怎么看上次扶桑忍者袭击我们的事?”
凰沐轩一怔,“莫伯父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他年轻时结的仇家,那件事已经处理了。”
莫纤雨柳眉又微拧了起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不要想太多了。”凰沐轩轻拍了拍她的肩,“如果那件事还没结束,那些扶桑忍者又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凰沐轩笑着打断她的疑问,“不要胡思乱想,否则莫伯父回来看见你这副模样,怕真会拆了凰家堡。”
莫纤雨无奈地苦笑。以爹的个性,怕真会那样做吧?
“好好歇着吧!”凰沐轩正要走出门口,却又回过了头,“对了,明天我有事要出外处理,可能会很晚才回来,你若有什么需要,跟欣亦说。”
“嗯。”莫纤雨点头,“这些不用你交代了,这几天你不在,欣亦都跟我粘在一起。”
凰沐轩欣慰一笑,“那就好。以后你们也有个伴。”
总觉得他今晚有些古怪,莫纤雨不禁又追问了一句:“明天有什么事要紧急处理?”
“只是商行的事。”凰沐轩淡淡地道。
“不要太累了。”莫纤雨眼底露出担忧之色,回想起来,自上次受伤之后,就好像没见他好好休息过。
“好。我先回房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他道了声“晚安”,转过身时,却没发现自己袖口掉出了一件东西……
又是一夜未眠。
当天际微露出曙光的时候,莫纤雨还是站在窗前发呆。
她还是无法放下心。如果不亲自去找爹的下落,可能这以后她都不要想安稳地睡个好觉,更不用说与沐轩成亲。
这个时候沐轩也许应该起来准备要出门了吧?还是跟他去道个别,等她找到了爹,再一起回来。
打定了主意,她收拾好行囊,打开房门正准备去找凰沐轩,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地面上一封书信。
昨天夜里只有沐轩来过,难道是沐轩掉的信吗?
她疑狐地弯腰捡起,打了开来。
信中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却惊白了她一张脸。
莫言华与月杀约在临风崖。
月杀?
谁是月杀?
爹去临风崖干什么?
为什么沐轩收到了消息,却不告诉她?
无数的疑问在心中纠结,她紧拽着那封书信,直奔凰沐轩的房间。
“沐轩——沐轩——”
急敲了几下门,却没人应声。她微一用力,打开了房门,这才发现房间里面根本没有人。
床上的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
是昨天连夜走的吗?
手掌慢慢地握紧,心底深处也冒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沐轩,为什么?”
雪不停地下了一夜,几乎都没有停歇过,就好像要趁着这最后一场大雪,将整个世间淹没。
当凰沐轩连夜赶到临风崖时,天已经亮了。
站在山脚下,举目望去,山峰上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山路几乎都被大雪给掩埋住了,要上去的话怕要花费一些真力。
胸口忽然感到一丝令人不舒适的烦闷感,他不禁伸手捂住胸前,轻喘了口气。
看来前段时间受的伤还没完全好。虽然莫言华给了他解药,但事后,他除了管理商行的事,还要一边陪伴纤雨以免她多心,另一边则瞒着她寻找莫言华的下落。
旧患怕是就这样积累下来了。
但这个时候,他又怎允许自己休息?好不容易才查到了莫言华的下落。
月杀——扶桑最可怕的杀手组织,一旦他们盯上某个目标,除非达到目的,或是目标死亡,否则绝不会轻易放弃。
虽然他已经答应了莫言华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他更加清楚另一件事——纤雨并不想失去唯一的亲人。
稍稍调息了下体内略显紊乱的真气,他足下一跃,已全力向山顶掠去。
即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救出莫言华。
在最快的时间内,攀上山峰,但双脚才刚刚落地,便已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临风崖太过安静了。
根据江湖朋友传来的消息,莫言华与月杀周旋了十五之后,为了了结一切,与月杀的杀手在这临风崖定下了比武之约。
今天就是约定的日子,绝不可能会这样平静!
凰沐轩暗暗屏息凝神。
蓦地,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疾快的脚步声,他神色一凛,握紧了手中的玉箫,转身的那一霎那,便朝对方袭去。
“沐轩,是我——”
竟是莫言华的声音。
及时收回招式,凰沐轩眼中露出了喜色,“伯父,你没事吧?”他话音未落,莫言华便劈头一阵大骂。
“好小子,我让你好好照顾纤雨,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放心伯父——”
“不放心?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莫言华怒瞪着凰沐轩,“你忘记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凰沐轩直视着莫言华责备的眼神,“纤雨若是失去唯一的亲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你——”被一语切中要害,莫言华神色顿时一黯,“但有时候,该失去时,就必须要接受。”
这一句话不由让凰沐轩心头一紧,忽然,他发现莫言华脸色竟是出奇的苍白,眉心之间甚至微显出一抹青黑。
很明显,莫言华中了剧毒。
凰沐轩脸色一变,“伯父你——”
莫言华懊恼地轻哼了一声,“都怪我不小心,中了那些杀手的陷阱,若不是中了这毒,我也不会与他们定下这毫无胜算的比武之约。”
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凰沐轩心底微微一沉。
“他们就在埋伏在附近。”莫言华忽然压低了声音,“月杀的人向来行事小心,虽然我中了毒,但他们也吃不准我是不是还有力气,而且看起来他们耐性也用尽了,这一次他们是势在必得。”
“此毒无药可解吗?”凰沐轩神色沉重。上一次他中了月杀的毒,莫言华轻易就可以为他解去,但这一次,他竟无法解自己的毒?!甚至定下了这个所谓“毫无胜算”的比武之约。
莫言华并没有回答凰沐轩的问题,只是又低低问了一句;“琴谱可藏好了?”
“嗯。”凰沐轩一边点头,一边警戒地环视着四周。
“那就好。你要记住,这本琴谱绝不可丢失或是毁坏。”
凰沐轩慎重地点了头。
莫言华轻舒了一口气,却又神色一凝,深深看进凰沐轩的眼里,叹息着道:“也许这真是天意,如果你今天没来,也许一切还会照我当初所设想地发展下去——至少,你和纤雨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凰沐轩不禁一怔。
“沐轩,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救我!”莫言华眼中掠过一丝愧意,“这是为了纤雨的后半生着想,你一定要答应我。”
话落,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凰沐轩眼底掠过一丝诧异,那竟是另一本《琴殇》。但真正的《琴殇》,莫言华分明已交给了自己,那这一本……此时,他已有些明白莫言华想要做什么了,心底不由一沉。
“伯父——”
莫言华摇了摇头,打断了凰沐轩的话:“只因为当初我一时大意,没能完成承诺,才会害得纤雨与我一同受苦,我不想再让这份痛苦延续下去了——”低头看着手中那本琴谱,莫言华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莫名的神色,“就让这本《琴殇》跟着莫言华一起消失吧!”
凰沐轩暗暗握紧手心。
“沐轩——”莫言华伸手拍了拍凰沐轩的肩,压低了声音,“你要记住那天我跟你所说的话,等这一切平息,你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将《琴殇》亲手交给他,明白吗?这样才算真正完成承诺。”深深看了凰沐轩一眼,莫言华充满歉意地苦笑,“我自私地将这份承诺转嫁给了你,很抱歉——”
“伯父,我明白你的苦心。只是——”凰沐轩看着莫言华手中的那本假《琴殇》,“也许还有其他办法——”
莫言华摇头,眉宇间满是倦意,“你可知道,我身上这毒根本就是无药可解,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时辰了——”
凰沐轩神色一变。
莫言华忽然笑了起来,“你只要想一想,以我这将死之躯,换来莫家人以后数代的人平安,又有何不值?”话音方落,他神色忽微微一凛,眼底现出一抹冰冷的杀意。
“他们已经按捺不住了。”
莫言华按住凰沐轩的肩头,低声道:“看来你只有全部解决了他们才能安全离开了,但务必要留一个活口。”
凰沐轩心中一痛,已明白了莫言华的意思。
“好。”
这一句“好”,代表了他的承诺,也代表了他必须要承受将来所发生的一切。
“谢谢。”莫言华感激地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目光如炬地看向四周的雪地,冷然一笑,“你们这些无胆鼠辈,难道就只会藏头露尾吗?”
他笑声方落,雪地里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数十道黑影接连冒了出来。
莫言华与凰沐轩对视了一眼,两人身影如电,朝那些黑影直攻而去。
天色已大亮,但雪依旧没有停。
她在雪中疾驰。
虽然寒风如刀,几乎割伤了她的肌肤,她却完全没有痛感。是因为这冰冷的风雪麻木了所有的知觉?还是因为所有的感官都被心底的不安吞噬了?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深想下去。
此时,连日来可怕的梦境又再度浮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紧紧捏紧了手中的那封书信,她越发加快了脚步。
“不会有事的。”
“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事的。”
她一路不断地安慰自己。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不是吗?
否则,她连走到目的地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强烈的不安几乎让她虚脱。
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呢?
大雪,终于停歇。
寒风中却弥漫着血的腥味。
小小一个临风崖,此时就如同一个人间炼狱,除了杀戮和死亡,什么也不剩下。
四周的白雪几乎都被染成了血红之色,触目惊心。
凰沐轩和莫言华几乎已是力竭。
那些扶桑忍者的武功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强,单凭他们二人之力斩杀数十名杀手,毕竟还是勉强了些。
莫言华身上已中了数刀,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而凰沐轩虽无明显的外伤,但从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内力损耗极大,想必内伤也是不轻。
只是一切还没有结束。
悬崖边上,还剩下七名杀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莫言华手中的《琴殇》。
莫言华与凰沐轩背靠着背,站在雪中央,神色凝重而警戒。
“沐轩,可还有力气使天律圣音术?”莫言华低声问道。
“嗯。”凰沐轩点了点头。
“你以天律圣音术扰乱他们的真气,我再趁着这一口气杀掉他们。”
凰沐轩闻言握紧了手中的玉箫。
莫言华虽没有回头看凰沐轩,却也猜到了他此时脸上的神色。
“沐轩,记住,你不可以死。”莫言华一字一句地道,“开始吧!”
凰沐轩微一闭目,将玉箫凑于唇边。
音律缓缓扬起,优扬悦耳,但每道音律却含着极强的内劲,就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光墙,向外击散而去。
胸口气血在不住地翻腾。
天律圣音术虽可以借箫音伤敌于无形,却是极耗真气,更何况,他此时几已力竭。
为箫音所扰,那些杀手不由捂住了双耳,想稳住被箫音扰乱的气息。
就在这时,莫言华闪电般地出手。
几乎是一掌一个。
“嘭嘭嘭——”
已有六名杀手毙于他的掌力之下。
还剩下第七个。
莫言华眼中神色一凝,他一掌击向第七名杀手的胸口,脚下忽然微微一颠,那致命的一击,滑过了对方的胸口,只击向他的左肩。
出于求生的本能,杀手在被击中一掌时,反手反击了一掌,莫言华闷哼一声,顿时向后跌退。
身后,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莫言华收不住脚步,一脚已然踏空。
莫言华闭上了双目。
“伯父——”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莫言华睁开了眼睛,低叱:“沐轩,放手。”
凰沐轩神色惨白。
“你即使救我上来,我也会毒发身亡。沐轩,放手。不要让我的一番苦心白费。放手。”
那一字一句,如同利刃直刺入心口,凰沐轩只觉喉间一甜,却强行将那口鲜血咽了回去。
身后的雪地,似有轻微的响动。
凰沐轩知道,刚才被莫言华击昏的杀手已经醒了。
莫言华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另一只手中的琴谱,但那坚定的眼神已告诉了他一切。
凰沐轩痛苦地闭上双目,一分分地松开了手。
“谢谢。”
那是凰沐轩听到莫言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深不可测的深渊就这样无声地吞噬了一条人命。
身后,似响起了踉跄远离的脚步声。
那最后一名杀手已经走了。
他是唯一一个见证人,见证了莫言华和那本《琴殇》,一起消失于世间。
一切,应该结束了吧?
凰沐轩缓缓站起了身子,但心口蓦然一阵剧痛,他不禁捂胸轻咳了两声。
“为什么?为什么?”
耳畔忽地响起了一道熟悉而空洞的声音,他悚然一惊,脸色惨白地转过了头。
就在身旁不远处,莫纤雨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雪地里。
她的神色苍白如雪,眼底更是写满了惊慌失措,还有恐惧和迷茫。
纤雨什么时候来的,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你刚刚——刚刚分明抓住了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你竟要放开——”
她不知道是怎么把这句话完整地问出口的。
就在刚才,她赶到临风崖山顶的时候,她看见爹掉入了悬崖,但沐轩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那一刻,她惊骇地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想飞扑过去一起救爹,但就在她飞奔过来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沐轩,竟主动松开了紧抓住爹的手。
刹那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只是呆呆地僵立在原地,就好像双脚都被风雪给钉住了,一步也移不开。
“你——你完全可以救他的——完全可以——但为什么——”
她终于再也站不住,身子一软跌倒在了雪地里,神色迷茫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一方深不见底的悬崖。
好冷。
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全身的血液仿佛已经冻结了。
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玉箫,几乎要握出血来。凰沐轩一步步走到莫纤雨的面前。
莫纤雨缓缓抬起了头,深深望进他的眼睛里。
但面前,那一双温润如玉的黑眸却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伤痛,没有愧疚,甚至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
黑暗开始叫嚣,意识也开始迷离了。一时间之间,她真的无法承受这种冲击,内心的痛苦几乎将她的灵魂硬生生地扯碎。
“至少——你该告诉我——为什么——”
冰冷的黑暗终于完全吞噬了她。
她昏倒了在雪地里。
凰沐轩缓缓弯下了腰,伸手想抱起她,然而,当冰冷手触及她的身躯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胸口翻腾的气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什么也不可以说!
这是他的承诺!
也是莫言华最后的心愿!
她不知道那三天是怎样度过的。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她就一直跪在临风崖边,静静地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其实,在哀悼爹的同时,她也在等着他的解释。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她,陪了她三天三夜。
当等待变成了绝望,她也终于死了心。
她回了莫府,而他,则回了凰家堡。
那以后的日子,就如同是行尸走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被摧毁了,分崩破碎,什么也不剩下。
每每到了深夜人静,她甚至兴起过死的念头。
只是,她又怎可以这样就死了?
她不甘心的,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命运之下。
既然他不肯告诉她真相,既然他不愿给她任何解释,那她就自己去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也要查明一切。
但有些事情总是无法忘记的。
无法忘记他温和的微笑,无法忘记他温柔的眼神……然而,更加无法忘记的,是他放开爹的那一幕……
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无论是怎样的原因,他都不应该那样无情地放手,不是吗?
心口的伤痕再度被撕裂,但疼痛却已麻木了。
她寂然笑了笑,铮然一声,拨响了琴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凤求凰》!
这一曲《凤求凰》可以说是他和她的定情之曲,但如今再度凑响,却几乎绞碎了她的心。
他应该快来了吧?
她在等他。
等他来赴这场约定——这场他们最后的约定。
当这曲琴声断绝,那么,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夜幕渐沉。
夜风冷冽如刀,似能割进人的心头,每一刀都鲜血淋漓。
隐隐间,他似乎听到了琴声。琴声似乎离得还很远,若隐若现,但其间的凄恻绝望,他却听得分明。
她想必是恨极了他吧?但自始自终,她没有打过他一下,责骂过他一句,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是凄冷得接近绝望。
她并不知道,那样的她比这世间任何利刃都来得锋利。
微喘了口气,他靠着树背闭上了双目。
忽然间,他有些不想再往前走了。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呆在这里,静静地听着她的琴声。
以后再也听不到了,不是吗?
她说她要离开长安,所以要见她最后一面,了断一切。
冰冷的手心,慢慢地握紧。
也许,她离开更好啊!
长安已经不安全了,即使莫言华用性命换来了女儿的安全,但月杀还有一些杀手滞留在长安。
也许,在找到莫言华的尸体和《琴殇》以前,他们都不会死心吧?
心口蓦地又是一痛,他不禁微蹙起了眉峰。
忽然,耳畔听到几声异响,他睁开了眼。
有人正朝琴声传来的方向接近。
是月杀的杀手吗?
凰沐轩扣住了腰间的玉箫,眼底一片清寒。
纤纤葱指划过琴弦,铮铮切切,琴声漫漫,音律所过之处,万物皆为之安静。
然而沉醉之间,一缕箫声却起,混合着琴音,起伏缠绵,凄切婉转,诉尽相思之情。
她一怔,指下却不停歇,随着音律拔高激越,琴弦也越划越快,几欲碎裂,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忽然,“铮”的一声,琴声蓦断,箫音也止。
她怔然看着裂断的琴弦许久,凄绝轻笑,“曲终人散。这曲《凤求凰》就当是我们合奏的最后一曲,我想,从今以后,我们也不用再见面了。“
“好。”夜风中,立于树下的那抹白色身影并未走近,只是紧握着手中的玉箫,淡淡地应了声。
“那么——”她用力紧抓着琴身,指节已是微微泛白,“这具琴留着也没用了!”
话落,她忽然举起右掌击向琴身,铮然一声巨响,琴身应声而断。
琴断,情也断。
抬眸深深望了那抹俊逸出尘的身影一眼,她断然转身飞奔离去。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地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没入黑沉的夜幕之中,他才步履蹒跚地走到那具断琴面前。
弯下腰,他轻轻抚上那具断琴的同时,微掀起的裘衣里竟露出了一抹刺目的猩红。
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短刀,刀锋几乎完全没入心口,而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但他却似无所觉,只是苍凉地闭起双眼。
“纤雨,这具琴是你最爱之物,你又何苦毁了它?”
她的心,怕是死了,不是吗?
这一曲凤求凰已了断了她的情。
他知道,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
永远都不会了!
凄然一笑,他睁开了眼,强撑起身子,将那具断琴揽入怀中。
不远处的梅花树下,残梅落满了雪地。
他艰难地走至梅树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挖开了积雪,然后将断琴深深埋进了雪里。
凝神看了埋琴的雪地良久良久,忽然,他呛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血染衣襟。
伸手轻抚上几乎埋入胸膛的短刀,他蹙眉苦笑。
虽然解决了那些杀手,他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可是,他绝不能死。
他还有未完成的约定。
在完成那个约定之前,他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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