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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莫说久别不成悲

“今天,老衲要给王后与公主讲的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般若,是梵语,意思是妙智慧。心为智能体,心为智慧根,简称慧根。用智慧破愚迷叫法,智即是理,慧即是光,心叫妙明紫金光,亦叫妙明心,因此,心生之慧叫慧光,也叫智慧灯。六祖云:‘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波万年愚。’心有欲叫迷,解迷生智慧叫觉悟,迷既然解了,法也没用了,这叫做物空心空法亦空,了无一物。

“波罗密,意思是到彼岸。什么叫做彼岸呢?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苦多乐少,所以又叫做苦海。人若脱离苦海,便登上佛所说的无上正等正觉的境界,为到彼岸。学佛者,思想境界达到如如不动,不被一切所迷,不被万境所转,心若真空,为到彼岸。

“多,是‘定’的意思。心稳如泰山,如如不动为定,非指身体的姿势或身体动与不动而言,万境攻心心不动为定,心不被是非,混乱,烦恼,忧愁,悲伤,恐惧,生死所转为定……”

报恩寺里,迦延与清河公主端坐禅房,听住持妙音大师单独讲经。

妙音大师自称老衲,实则看上去并不老。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雪白僧衣,淡黄格子的袈裟,面貌很俊雅,清净出尘。专心讲经布法的时候,让迦延联想到端坐于神台的菩萨。

听到这里的时候,清河公主转脸朝迦延一笑,轻声道:“我看王后你倒是已经做得到万境攻心心不动了。”

迦延知她打趣,便只是淡然一笑,没有回嘴。

之所以会来听经,是应清河公主所邀。

每月总有一日,清河公主会进宫请安,到月华殿的时候自会与迦延闲话家常。

那天她道:“听说贵妃近日身上不爽利,厌食作呕,依我看来,是又怀上第二胎了。”

“哦?这个我倒不曾听说。”

自从一年以前她与国主圆房时候与茹佳生了心蒂,茹佳便不再与她那么亲近了。虽然月华殿与存芳殿相隔不远,走动却不怎么繁密,迦延所以一点也不清楚。

“你身为王后,总理后宫,什么事都得关心一下才是。”见她居然还不知道,清河不免有些意见。

“是。”知道她是好心提点,迦延忙应声受教道。

“你呀,也太老实了些。”清河微微摇了摇头,“国主是喜欢小孩子的,你没见他多疼佳闻吗?佳闻——好消息,其中又嵌着她母亲名中的一个字,可见国主多么钟爱她们母女。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命中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也强求不得。”迦延只淡淡地笑道,“这种事情,不是我着急就急得出来的。”

生孩子,让她一个人怎么生?这么一想,不免也有一些苦涩。想起那时茹佳还自比住在长门冷宫,其实自己才是冷宫的主人呢。

“你倒是想得开。”清河公主亦无奈地笑了起来,“说你愚吧,倒还似个智者,所谓大智若愚,我看你还颇懂些佛理呢。”

佛理?她一时听不出公主是不是在讥讽自己。

“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到报恩寺烧香听经,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和我同去。”公主又道。

迦延略有诧异,“倒不知清河王姐你竟是个虔诚的佛家信徒呢。”

“怎么?难道本宫看上去就只是杀人如麻,而不存一丝善念吗?”

“王姐说笑了。”迦延忙道。

此时,她尚想不通公主怎么会用了“杀人如麻”一词,却是答应了一同来听经讲法。

听只听了个一知半解,但是袅袅清烟伴着妙音大师浑厚低沉的嗓音还有门外传来的阵阵有韵律的诵经声和钟鼓声,倒让人不自觉地心里清静起来。

来和去坐的都是公主的车马。

因是微服,马车亦很简朴,不过就四匹马驾着,似寻常四五品官宦人家眷属出游的行头。

所特别的是,车驾旁便衣的侍卫带得多了一些。初时,迦延以为清河只是想摆一些公主的排场。

报恩寺远在京城的城郊。

南陵是重佛教的国度,寺庙多而昌盛。京城中有白马寺、安国寺、大相国寺,但公主却偏偏要来僻远且规模也不算很大的报恩寺,应该是有一些特别的理由的。

迦延并没有开口询问,入宫以来,谨言慎行是她所恪守的最大原则。清河公主愿意与她亲近,多半也是因为她的安守本分、内向静言,从不多说多问惹人讨厌。

可是,在回去的路上,公主却主动与她闲扯起来:“王后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大寺庙我不去,却偏偏远兜远绕地跑来报恩寺吗?”

她唤“王后”时的音调语气与珍河出奇的相似,每次她这样唤她,总是会令迦延微微恍惚,尤其他们姐弟长得又那样像。听出她是有倾诉的意愿,迦延这才问道:“为什么?”

清河直言道:“是因为妙音大师。”

“妙音……大师?”

“妙音原本不叫妙音,知道他的法号由何而来吗?”

“愿闻其详。”

“多年以前,我妹妹明河病殁,停灵于大相国寺……”

是第一次在清河的口中听到明河的名字,然而对于明河这个人,迦延听来却是万分亲切的。

“妙音当时在大相国寺为僧,尚不过二十余岁。他自小在寺庙中长大,五岁正式剃度,据说悟性颇高,是方丈大师的得意弟子,当时法名叫做通慧。”

迦延在心中回想妙音大师的样子,那般清雅出尘的相貌,神态庄严而慈悲,布施起佛法时,仿佛世间一切真理皆在胸中,能解得世人万般疑惑——叫通慧,倒也不是不般配。

“当时,明河停灵在大相国寺,一切法事亦由大相国寺的僧侣主持,通慧虽然年轻,却因为修炼的道行精深,深受方丈器重,在寺内地位已经很高。讼经时,他是领讼人,我第一次听他唱经,便惊为天籁。”

公主的脸上出现陷入深沉回忆时所有的恍惚表情,迦延相信,这一刻,她已经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宽广而拥挤的大相国寺佛殿,香火气味在鼻息间弥漫,妹妹的棺椁停靠在一旁,众僧侣列队整齐清唱。

“不是没有听过念经声,但从来没有觉得唱佛经会如此好听,小和尚的声音是那么空灵,那些梵音,用微风拂过树梢的轻柔力道吹进了我的耳鼓,吹净了我的尘心。原本失去心爱妹妹的痛苦也仿佛减消了很多。”公主在回忆中浮上宁静的微笑,“那一刻,我都快入迷了,脱口而出——那个和尚,他该叫妙音!”

“后来他便真的改叫了妙音?”迦延有些不可置信,就因为一个小女孩的一句话吗?

“很巧,”公主又笑,这一次笑得有些得意,“我父王恰巧听到这句话,觉得妙音这两个字他的宝贝女儿用得真不错,于是金口一开,就赐了他法号妙音。”

哦,该想到的,毕竟此女孩并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女孩,她生于南陵的第一家庭,她的父亲有一言九鼎的能力。

“佛家不是讲究缘法吗?”公主道,“这就是我与妙音之间结的缘法。其实我对于因果报应之类的事情并没有多大信任的,但是,逢初一十五听妙音讲经却已经成了一项多年保持的习惯,至少在听经的时候我可以让自己的心变得平静,暂忘很多的烦恼忧虑。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放下屠刀而立地成佛呢。”

“王姐又说笑了。”

什么放下屠刀,还有以前说的杀人如麻之类,迦延觉得清河公主似乎老是有意无意在为自己竖立一种让人恐惧的形象。

突然之间,车厢一阵剧烈摇动,打断了她们的和谐交谈。

“什么事?”公主一把抓住迦延的手,扶稳她跌荡的身形,扬声问。

同时,她的神色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啊!”

一声惨叫回答了她。

“有刺客!”

又有人高喊着。

兵器搏击声与呼喊呐喝声在外面蓦地响起。

迦延讶然色变,这样的喧闹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的。多年以前以及每一次的噩梦之中——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关于杀戮的声音。

车厢的震荡更为剧烈,迦延的脸色有些发白。

清河公主的表情却是无比镇定的,正是她的镇定也让迦延感觉得到一些依赖。

“王姐!”她急声唤她。

重物砸进了车厢,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侍卫的身体,口吐鲜血,很快变成了一具尸体。

清河公主面色不变地承接了,轻轻一拨便拨向一旁,另一只手,她扶定迦延,“不好意思了,王后,这次连累了你受惊。”

迦延觉得清河的手上有一股沉稳的力道,这种力道不太一般。

立时想到,南陵王室把武功当成一门必修课,珍河自小便习武,莫非公主也是?

同时想到自己其实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与哥哥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学过一部分的残夜剑法,虽然多年以来荒废了,但所幸自己的记忆力一向都不错。关键时候,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清河公主翻手到自己的座椅之下,眨眼间手中便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

“王后,不要害怕。”

她在安慰她,看她的样子,这样的经历显然不是第一次。

迦延这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清河公主。她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她美丽端秀的外表之下又有着怎样的性格?

但清河公主显然也并不很了解她——迦延只是吃惊,她并没有害怕。

“也给我一把剑吧。”她对公主说。

公主因她的反应而一怔。

这时,有剑器刺入了车厢,出乎公主意料,她的王后弟媳竟然不用她护持,便也身形轻巧地躲过。

“你习过武?”公主皱着眉问。

“我习过剑。”迦延道。在沙漠遇困的时候,还跟哥哥练过一些内功心法,“也给我一把剑,说不定我能帮你。”她又道。

“不必。”公主道,反手向身后一刺,剑器刺破车厢木板,外面一声惨号,显然她这一刺之间,已经取走一条人命。

“小意思,我应付得来。”公主却仍是神色未变。

迦延至此才明白她当时说自己“杀人如麻”是何解。

伸手一掀,公主已经把车厢门帘撕掉。

终于让迦延看到外面厮杀的景象是如何的。

刺客竟比预想中更多,个个黑衣蒙面,训练有素。

又有人想欺近马车,公主长剑一扫,那人身首异处。

公主又迅速出手,在尸身倒下去的刹那夺了他手中的剑,回身递予迦延,“给你一把剑!不用帮我,你自卫吧。”

迦延接过,带着血腥的剑,竟然让她觉得有几分兴奋。

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兴奋与激动了,多年的宫廷生涯,令她几乎以为自己天生就是那样以不变应万变、沉静如死木一样的性格。

公主下车加入战局。

她的武功竟然很好,至少用迦延半专业的眼光看来,比起她的国主弟弟要高了不止一倍。

而且,她的出手快而狠,一剑刺出必定见血。

但是刺客太多了,原先准备的侍卫已经死伤大半。看到公主出现,刺客们迅速而准确地盯住了目标,把她围在中间。

到底她只有一个人,再高的武功只怕也气力不济。

迦延按捺不住,也想下车出去。

这时,却见一条陌生的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了包围圈中。

一个男子。

布襟短褂的平民男子。

他不是便衣的侍卫,手中持着一把夺目的剑。

剑身是黑色的,间中夹杂了几丝凌乱却耀眼的银光。

迦延的脸上彻底失血,几乎无法握紧自己手里的剑。

到死都无法忘记的那把剑,以为永远也不会再重逢的那把剑,终于在时隔九年以后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八岁时与它分离,如今她十七了。

嫁为人妻,母仪天下,如此天远地别的变化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剑与它的主人却一丝一毫都不曾有变化。

还是流浪的表情,还是不顾一切拔剑相助的脾性。

残夜剑——

哥……

没有变过。

自离开了小延以后,少年带着他的残夜剑继续自己流浪的旅程。

飘泊,行侠,不记得别人,也不需要被别人记得。

但是经常会想起那个女孩。

她在一望无垠的沙海赤着双脚不停地奔跑,一跤跌倒在沙地里,捶胸顿足地嘶叫挣扎。

“哥哥,哥哥!”

她的叫喊声在他的梦里频繁出现,每次梦到相同的场景,都会有几滴清泪和一身冷汗。

但是那又如何?他确信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之中的过客,匆匆地来和去,匆匆地交错,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滑过。

没有未来,没有以后。

因为他是一个无根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向何方,他没有能力让别人获得幸福。

但是,他会尽自己的所能,扫除一切被他遇见的不平事。让更多更多的人得到一次重生和转机。

像这次,看到一群黑衣蒙面人团团围住一个弱女子,怎么能不出手相助?

他出手了,磨砺了那许多年,握剑的手更稳,心也更冷静,剑法更纯熟。

还是与之前一样,出手是无情的,以杀而止杀。

那看似弱质的女子亦与他很相像,但凡一剑刺出,不留任何余地。

他们联手杀了一阵,彼此都有些诧异于对方与自己的契合。

虽然都是冷凝的面孔,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以背相靠,极其信任地摆出了互为攻守的最佳姿势。

马车里的迦延近乎呆滞地望着这一幕,内心竟然产生一丝难以抑制的嫉妒。

与他并肩战斗本是她很早以前的一个梦想啊……如此亲密无间,如此配合默契。

她是为了这个梦想才跟他学的剑,那时候,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自己长大,可以与他结成一对侠侣,仗剑同走天涯。

清河公主与从天而降的剑客配合得默契无比,她发现此人剑法造诣很高,他居然会注意到她剑中的破绽,并在下一招弥补她的破绽,完美地助她杀敌致死。

没多久,不仅解除了重重包围,还令敌人们死伤殆尽。

莫说清河不紧张,虽然表面上一副镇定从容的姿态,她只是把凶险压在了自己的心底。

在环境最险恶的时候,她不能心怀怯意,若不然,自己先虚了,就无法全神贯注对敌,也失去了震慑别人的勇气。

如今,眼见危机面临解除,她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

虽然仍是摆着一张威严凝重的脸,但望向并肩作战的陌生人的一眼的眼神中却是透出了一丝卸却了防御的感激。

然而就在这一松懈的工夫,余敌中有人注意到了马车上的迦延。

出师未捷,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难道就此无功而亡吗?至少也得拉上一个陪葬的。

而且,看迦延的装束气质,且能与清河公主同车而坐,说不定也是个重要人物。

于是,有黑衣人扑跃了过去。

清河与游侠反应都很快,但还是来不及。

如若迦延出事,对于清河来说麻烦是很大的。于公,她是一国之后,却因为受她的怂恿出宫而遇险,于私,她是她的弟媳,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弟弟交代?

清河终于惊慌失措了。

游侠亦很遗憾他无力拯救一个如花的生命。

然而,他们看到那最先跃至车前的蒙面人在半空骤然停顿,继而重重跌落于尘埃。

很意外地看到车厢里的女子半蹲而立,满面的肃杀之气。

她手中有剑,剑尖滴血。

地上黑衣人的喉间多了一个血洞。

迦延此生第一次杀人,杀得如此成功,震撼了满场。

再没黑衣人敢轻举妄动,残兵败将溃散而逃。

她自己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戾气,自再次见到那个人那把剑,发现与他并肩作战的人却不能是自己,她只觉得心中充满无名的怒气无处可泄。

这时,眼前一团阴影扑来,她看也没看,直接用尽全身气力一剑刺了出去。

没想到竟直刺入要害咽喉——她、她杀了人。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突然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刻到底是为了自卫还是只为了一泄心头之火。

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半蹲进击的握剑姿势,直到清河公主走过来喊她一声:“妹妹!”都还是僵持着没有反应。

有外人在,清河暂时不想暴露身份,是以她没有唤迦延王后,只是叫着妹妹。

迦延今天的表现屡次令她意外,尤其此刻发现她竟亦如自己般杀人不眨眼,不由心里产生了疑惑和戒意。

但当她走到迦延的身边,高唤她一声,却发现她仍是久久地保持着一种姿势和一种表情毫无反应时,蓦然意识到也许她真的吓坏了,适才那狠厉绝杀的一刺不过只是在强烈惊慌之下的本能反应。

试探地去拍拍她的肩,她仍然一动也不动。

证实了自己猜测的清河蓦然有些怜惜地一把抱住了她,“妹妹,没事了。”

一手揽抱住她,另一手去拿她手上的剑,可她握得实在很紧,指节都发了白的紧握着,让她一拔之下竟拔不出来。

“把剑给姐姐,”清河放柔了声地道,“好妹妹,别怕,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迦延这才把手一松,松手的同时,整个身体亦软软地倒了下来。

清河接过剑,复又抱紧了她,发现她目光涣散地只是望向了那个陌生剑客的方向。

顺着她的目光清河回望,剑客还在,满脸只是很淡泊的表情。

她向他点了点头,“多谢少侠仗义出手救我姐妹于危难。”

剑客一言未发,只回礼般地也点了点头,抱拳便转身。

“等一下!”

清河叫住他。

剑客停住,半侧转身。

如若是往常,他不会理睬,只一走了之便是,不需要别人感激。但今天不知怎的,他非但停下,而且转了身。

但却没有把目光放在叫住他的女子身上,而是看向她怀中那个已经丧失了一半神志半昏迷的女子。

当清河与迦延在一起时,无关容貌,清河的气场总是明显会盖过迦延,她有一种类似王者的霸气,而让人对迦延产生了忽略。

所以,一开始,他竟是没有注意到马车中还有一个人,大部分的刺客竟也对她视而不见,直接把目标锁定在清河。

但当他注意到她时,便觉得有一种几乎移不开目光的眩惑。

容貌的姣丽只在其次,重要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场,看着她失神的眼眸,会让他心头莫名其妙涌起哀伤。真是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呢。

“请问少侠尊姓大名?”

清河公主对这个半道里杀出的剑客大有兴趣,看他剑法不弱,如果可以招至府邸为她所用……

近年来,清河招揽天下人才,纳入自己的公主府为门客,在南陵已享有女孟偿的美誉。

本是不该回答的问题,他却在失神之间脱口而出:“柳残风。”

柳——残——风。

迦延在昏沉之中听着这三个字。

曾经跟在他身边那么久,却也是第一次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原来不是叫残夜,而是残风。

残风剩雨放春晴,久醉欲醒何由醒。

他不曾告诉过她,也不曾告诉过任何所搭救过的人,但现在却告诉了清河王姐。

迦延在心里涩然地笑,到底是清河王姐那样卓越的女子才可以让他放在心上吧?

哥哥,你大概早已经忘记小延了吧?忘记那个傻傻的、总是做着不切实际的梦的平凡小孤女了吧?

他叫柳残风,他的剑叫残夜。

他是中原人,出身于武林世家,五岁那年,仇家将他满门诛杀,他是唯一幸存的活口。

救他的是他后来的师父,但他从不知道他的名字。

行侠者,不需要被记得——是师父当年跟他说的。师父也是游侠,他传授给了他生平所学之后离开了,杳然不知去了何方。

残夜剑是残风家传的宝剑,师父在他父亲的尸身上找到了它,当他要离开残风时,便把剑连同剑谱都转交予他。

师父是他的偶像,他以他为榜样,从小立志也是要当个游侠——行侠仗义而不留名。

他苦练武艺和家传剑法,十三岁的时候,亲手杀了仇家,然后便开始离开了家乡四处流浪。

十六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叫小延的女孩,与他拥有相似的身世遭遇。他救了她,她痴傻傻地非要跟着他,不论艰难困苦,也不管绝境死亡。

他几乎心软了,破例地想把她留在身边直到永远。

可事实证明,游侠只能孤独地流浪,就好像师父当年也最终选择离开他一样,他也必须离开小延,是为了她好。

当年,他不是刻意向小延隐瞒自己的真名实姓,而是小延自己一意地唤他残夜哥哥。

或许她不记得了,就在相遇的第一夜,她问了他剑的名字,又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哥哥,我喜欢你也叫残夜。

他随了她,她喜欢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但其实残夜只是剑的名字,而他却叫残风,柳残风。

这天生是一个独行剑客的名字。

也许,生来他便注定是要做一个独行剑客的。

柳残风没想到此次在南陵所救的居然会是本国当朝的长公主,而且,公主已经看中了他,想要将他收为己用。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透亮,有人出现在他栖身的桥洞前,恭恭敬敬地道:“柳少侠,我们主人请少侠到泰昶长公主府一游。”

她是公主,要在自己的都城内找一个人,何其容易。

迦延发现,原来自己与他之间还是缘分不断。

就算她苦苦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相认,命运却还是让他们再一次靠近。

清河王姐居然会大张旗鼓地去找他,并且有意留他在公主府成为食客。

当夜,迦延住在公主府,因为受了惊吓而身体欠安,公主留住了她没有让她回宫。

其实并不只是惊吓啊,当看到朝思暮想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但却已经无法再相认,无法回到当初,才是莫大的打击。

公主向她解释了此次事件:“是游魂宫派来的死士,要杀我。”

“游魂宫?”

“一个秘密组织,是逆党。王后,你该听说过,这南陵的国土本是我孟氏王族开创,但有一段时间曾被游姓奸佞所篡,后来,先祖又把江山给夺了回来,可惜斩草未除根,游姓余孽在民间设了一个叫游魂宫的组织,一直以来,都还打消不了谋朝篡位的妄想。为姐一直以来都想灭掉游魂宫,替国主消除这一心头大患,也正是这样,被他们当成了头等大敌,才屡屡派来刺客想置我于死地。”

迦延听得心惊肉跳,如此说来,公主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她今天已经亲身领教过那些所谓游魂宫死士是多么训练有素又规模庞大了,“既然这样,王姐,你该在这府中加派人手好好戒备,平日里也尽量少出门、少与陌生人接触才是,一切多加小心。”

明知自己的处境,却还像今日这般轻装跑去偏远的报恩寺,迦延真替公主担心,也对她的满不在乎表示出了不理解。

公主知道她的意思,蔑然一笑,“不过一些逆贼鼠辈,难道还要本公主向他们示弱不成?”

“就算是为了国主,公主也该珍重自己的安危才是。”迦延委婉劝道,“迦延不敢想象国主如果失去了王姐的辅弼会多么彷徨无助。”

提到珍河,公主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了些温情,“是啊,王弟生性软弱,太重情义而缺乏铁腕,若我不在,还真的对他放不下心。”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弟媳面前不宜说得太多,她倏而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又开言道:“王后,今天的事,我希望你别在国主面前提起。”不待迦延追问,她便解释道:“我不希望他知道了为我担心。”

以前,迦延只知道清河公主是一心一意在辅佐着珍河,替珍河在军国大事上出谋划策,很是操心,连婚姻大事都耽搁了下来,如今才知道,她不只是为此付出了智慧、蹉跎了岁月,甚至还要付出生命的安危。就算如此,却还是时时替珍河的心情考虑,生怕惹他担心。

清河公主对待自己的国主弟弟,真可谓鞠躬尽瘁。

对于这样的骨肉情谊,迦延深为感动。

“对了,王后,今天的那位柳少侠,你觉得怎么样?”

公主突如其来转移了话题。

迦延以为她看出了什么,脸蓦然一红,强自镇定地回答:“看上去——剑法不错。”

“不仅不错,而是很高。”公主道,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心底的赞赏,“今天他并未使出全力,可已经比我高出数筹。不瞒你说,王后,本宫三岁习剑,对于自己在剑术上的造诣还是有一些自信的,可在他的面前,我发现我好似在班门弄斧。”

“王姐的意思……”

“如若可以把那人招入我帐下,为我所用,灭游魂宫指日可待。”

招入帐下?迦延怔忡起来。

如若真的把那个人收罗在公主府,那么她与他岂不是可以离得很近?可是对于她现在的身份来说,离得很近反而是一种煎熬吧。

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会是可以安定下来的人吗?

“他不会肯的吧。”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因是讷讷自语,清河公主没有听清。

“没什么。”迦延忙摇了摇头,“只是看那人的样子似是一个游侠,大约……不会是甘于受人羁束的。”

“总得试试看吧。”公主倒是没把这当成是一项难题,很轻松地道,“我已经派人去找他,找到他,就带他来见我。”

正说着,外面有人求见,应该是公主的心腹,直接就进来了,对着公主耳语几句。

只见公主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办吧。”

转头,她朝迦延一笑,“找到他了,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带他来见我。”

迦延一夜无眠。

天不亮,她便偷偷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守在入府的必经道路。

她在等待。

等着别人把那个人引来,进去,然后出来。

她是看着他进去的,但进去的时间短得令她很意外。

居然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估计与公主的对话说不到十句。

然后她看到他出来,慢慢地靠近自己的藏身之处。

他每走近一步,她的心便跳得沉重一分,只觉得心口都有些疼痛。

在最后的时间里,她挣扎着要不要出去见他的问题。

直到他已经大步经过,就快就此离去之时,她终于再也无法用理智去约束自己,跃然而出。

“少侠,留步!”她在他的身后急切高呼。

她只唤他少侠,她没有打算就此与他相认,只想见一面而已。

残风停步。

他其实早就知道树后有人,不知是什么身份,下意识地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此时听到相唤,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像有什么恶意。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她。

他认出她是昨天与那位公主在一起的女子。

适才已经见过公主,公主对他表示谢意,并诚意邀请他常驻公主府。他一口回绝了,连茶也没有喝一口便转身离开。

此时这个女子在这里等着他又是何意?难道是公主派出的又一说客吗?

他看到她不似一般南陵女子般细眉细目,而是长着一双波光盈盈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说不出来的熟悉,流淌着深浓的哀怨情绪。

她与适才所见的那位公主一样都是美人,却又截然不同。

公主身上有一种刚强的美丽,很容易会夺去别人的注意,而这个女子却柔软得像水一样,柔软而又清冷。

当看着她的时候,会觉得很温柔,却又仿佛透着丝丝的清寒。

“姑娘,有何见教?”

“我想……看一看你的剑。”

她提出一个令他很意外的请求。

剑客是剑不离身的,何况对方是一个陌生女子,他怎么可以相信她呢?

“请你让我看一看你的剑。”她又说了一遍,语声很平和,没有抑扬起伏。

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无法抗拒。

“只是看一看你的剑。”她再说了一遍。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居然令他心跳得有些异样,下意识地避开目光。

“如果只是看一看……请看吧。”

他解下了自己的剑。

她接剑时候的表情很珍重,缓慢地抽剑出鞘,看得认真而仔细。

她的眼中闪现一股奇异的光芒,或许……只是剑光的反射吧。

“你的人和你的剑,令我觉得似曾相识。”

她很快把剑还给他,不知是喜是忧,神色复杂。

这句话说在他的心坎上——他亦如此,他对她亦总觉得似曾相识。

“你是谁?”他不禁轻轻地问。

一种心酸得想流泪的似曾相识。

她轻轻地向他笑了一笑,水样的眼眸,清澈的忧伤。

“迦延,我叫迦延。”

“迦延?”他讷讷地念着这个名字,眼睛里有思索的神色。

他认不出她了。

迦延在心里涩然地笑着。

“迦延”是入了齐府以后养母给改的名字,他一时不会想到迦延与小延之间的联系。

又或许,他根本早就已经忘记小延了。

八岁的女孩与十七岁的女子之间变化固然很大,但总有一些相似的东西存在,就好像如今应该是二十五岁的柳残风与当年那十六岁的少年其实也不是全然一模一样——他长高了,黑了,瘦了,骨骼成熟了,脸上的轮廓也更有型了。

可她依然一眼便认出他了,但他却一点点也认不出她了。

“你到底是谁?”残风其实并非全然没有联想到,他在惊疑不定着。

“怀怡公主。”迦延道,“我是泰昶长公主的妹妹——怀怡公主。”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在极度失望之下脱口便说了出来。

既然你已记不得我,那就彻底遗忘了吧。

明河,对不起,我冒用了你的名号。珍河哥哥说过我很像你,就让我做一次你吧。

“哦——”

残风想起昨天公主的确是唤她妹妹的。

“我王姐很看重你,想留你在府中为她效力,不知少侠答应了没有?”她很公事化地问道。

“没有。”残风道,“在下一介草民,周游四海,浪迹江湖,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作停留。”

游侠注定是要一生流浪的,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为天下人效命,却不可能只供一人驱使。

被她料中了,他果然不会答应。

迦延又高兴又失落。

其实她很怕他会为了清河公主而留下,好怕他对清河公主一见钟情。毕竟清河公主那么美,又那么有魅力。

事实证明他没有。

可是,如果他不答应,就表示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再度踏上旅程。

那么这一次分开后,她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起再也见不到他,只觉得心痛得如刀绞一般。

“公主?”

他疑惑地唤她。

她怔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唤她。

哦,此刻多么愿意自己就是真正的怀怡公主,哪怕代替明河去躺在坟墓里她也愿意。

“哦……就这样吧,你走吧。”

硬起了心肠,她凄楚地说了这句话,便毅然自己先转身走了回去。

这一次,就让我先转身,让我先离开你。

残风望着女子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动自己的身形。

好奇怪的怀怡公主啊,她竟不是替她姐姐做说客来的吗?

柳残风虽是第一次与清河公主打交道,但却凭着直觉感到像清河公主那样的人,不是容易轻言放弃的,她一定还会再来找他。

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走为上策。

当快走出南陵都城的时候,他被城郊的某个地名而吸引。

公主坟?

“为什么此处会叫公主坟呢?”向一位施舍茶水的村民随口询问一声。

村民一看他是外乡人,便很乐于解答地道:“因为此处向东三里,原是华英长公主陵,她曾经做过南陵的女王,开创了一代盛世,但她一生未婚,传位给了侄儿,并留下遗言要以公主之礼安葬于此处。后来,陆续又有一些杰出而终身未嫁的公主追随着先祖埋葬于此,其中最著名的是当年率领义军打败篡位的游姓奸雄而夺回孟氏江山的蝶公主。”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本朝的怀怡公主少年夭折,受先王钟爱,亦被葬在此处。”

本朝的——怀怡——公主?!

残风讶然一惊,脑际掠过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眸以及那满面凄楚而又依依的怪异表情。

“这怀怡公主是先王的女儿吗?”不禁追问起来。

“是,她是先王之女,当今国主的御妹。”

“那泰昶长公主和国主的关系是……”

“长公主自然是国主的长姐喽。”村民为这外乡人的愚钝而感到好笑,但还是耐心解答。

残风心里更为怪异,“长公主到底有几个妹妹?南陵是否有几个怀怡公主?”

“长公主只有一个早夭的妹妹,这南陵自然也只有唯一的一个怀怡公主。”

村民亦感到这外乡人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了。

不——可能!

如果南陵只有一个怀怡公主,且怀怡公主早已去世并葬在此地,那么他在公主府外所遇见的那个女子是谁?为何她要自称是怀怡公主来装神弄鬼?

而且,确实听到过泰昶长公主唤她妹妹。

“公主坟具体怎么走?”他决定一探究竟。

“此处向东,沿着田埂走三里,走到一个大山脚下,往右走百多步,转进去,就能看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山谷,谷中便是公主坟了。”

山谷比他想象中更大。

空中的确开满了鲜花,是一种金黄色的小野花,花朵不大,但成片成片地铺展着,连结成一幅壮观的美景,并且散发出清新而浓洌的花香气。

虽然已经过了春季,但还是有零星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

墓碑比想象中少一些,不过四五座。

规模最大最前方的一座墓上刻着:“华英长公主——永远被怀念。”

就在这碑身后的不远处又有一座稍小一些的黑色的碑,残风走近一看,墓主便是村民所提及的蝶公主。

但是墓志却写的不是怀念之类,而是——“蝶公主——不再孤独。”

怀怡公主的墓非常好找,是最新的也在最后排,汉白玉碑。

用上等朱砂镌刻着——

怀怡公主——陨落的王室之星

残风细细审察墓碑,发现背后刻着墓主人的生卒年月——定十三年到定二十二年

定大约是南陵先王的年号,十三年到二十二年——岂非她只活了九岁?

可在公主府遇见的那女子,成年妙龄,怎么看都不像只有九岁。

风,在旷野里呼啸,漫山的黄花在摇曳。

残风觉得背心微有寒意,好似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花丛间游移。

难道女鬼又来了?

半是惊惧半是企盼地茫然四顾——

她并没有出现。

居然微微有些失望起来。

这时候,一柄明晃晃的利剑突然自花丛中疾刺而出,向他的要害袭来。

残风遽然急闪。

哪知,闪过的方向同时又刺来了另一柄剑——

情况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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