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欢迎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代表的大会在公事房前边的广场上举行,声势浩大,一万多罢工的工人万头攒动。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的代表来了十多人。他们从唐山来时是秘密的,怕路上出事儿。到了赵各庄以后,在赵各庄罢工委员会和纠查队保护下,才公开了身份。大会在公事房广场上举行,为的是向矿方示威。这广场上,三月十七日那天,曾经因为矿方下令弹压,工人流过血。今天,在这儿开会,矿方如临大敌,荷枪实弹的保安队和矿警队躲在大铁栅栏门后。英国毛子和陈祥善一伙都在公事房楼上的玻璃窗里偷偷向广场上张望。看到赵各庄矿工人的罢工得到唐山、林西、唐家庄、马家沟四矿的支持,也得到社会上各界的支持,看到五矿罢工委员会带来了募捐得到的钱粮,他们心里又气又恨。在大会上,刘青山出头露面地抢着主持大会;胡志发、节廷秀、蒋振元等都讲了话,强调:矿方不答应工人提出的条件,就坚决不罢休。
节振国带领纠查队,维持会场秩序。大会开得很好,给大家打了气,鼓了劲儿。会开得不长。开会中途,日本宪兵队的几个宪兵列队持枪经过广场附近,但没有作任何干涉。夜里,赵各庄罢工委员会派人悄悄护送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的代表们回唐山。胡志发等也去了。开滦矿方提出:同工人的谈判改在天津继续举行!开滦总局在天津,五矿同盟大罢工委员会决定到唐山商量以后,派出代表到天津去同资方谈判。节振国独自留在罢工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值班。
窗外,东北风打着呼哨。今年,春天来得特别迟。夜里春寒,多亏乔老庆和桂香父女俩给夜里值班的人送了些煤屑、煤核儿来。炉子的火虽不旺,却还可以驱赶寒气。
节振国穿着旧棉袄,坐在一只小木凳上烤火,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青山探身走了进来。
“啊哈,老节!我正想找你聊聊呢!”刘青山脱下了头上戴的貂皮风帽,解开了身上黑羊皮短袄的扣子,满面笑容在节振国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节振国知道,刘青山可不是工人!他是御用工会所谓“劳资接洽处”办公事的人。他平日吃香的、喝辣的,穿戴讲究,纠合着他的一帮人,进赌场,逛窑子,蹲酒店,下馆子,抽大烟,吸白面,是矿上一股恶势力。他过去是在矿上办党务的国民党员。日寇唆使汉奸殷汝耕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傀儡政权后,刘青山不再打着国民党的招牌,却用为工人谋福利的幌子出现,仍想操纵工人,暗中又同矿方眉来眼去,进行勾搭。英国资本家和陈祥善也喜欢有刘青山这种能“小骂大帮忙”的角色。这次大罢工,他也钻进了罢工委员会,胡志发和节振国等对他都很警惕。已经了解到他在罢工中干了许多可疑的事,只是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揭穿他罢了!
节振国闻到刘青山嘴里酒味熏天,不由得皱皱眉,心里带几分厌恶。但既然刘青山说想聊聊,节振国想到胡志发平日对待刘青山的态度和策略,倒想听听他谈些什么,就从小木凳上起身随手拖一把椅子斜着身坐下了。
刘青山仍像往常那样逢人说话面带三分笑。他那泛着酱色的长方脸上长着许多鸡皮疙瘩,笑起来满脸横肉。他神秘地把头凑近节振国,似乎十分关心地说:“老节,生活很困难吧?我知道你是个铁汉子,有困难也不爱张口。我这儿给你准备了些零花钱,你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期票,用两只羊眼瞅着节振国,说:“凭票到唐山鸿丰钱庄可以支款,拿着吧!”说着,将拿期票的手伸了过来。
节振国也不去看那期票上的数目,用左手把刘青山伸过来的右手挡开,说:“没什么困难!眼下罢工,自己的事儿得少想,大伙的事儿得多想!”他心里琢磨:过去你刘青山同我格格不入并无交情,你也从来没关心过我这穷矿工的生活,今天你这是干什么来了?他察觉到大有溪晓,有心按捺下性子,看刘青山下一步棋怎么走?
刘青山碰了个软钉子,毫不死心,说:“拿着使吧!有了钱还我就是!听说你将祖传宝剑都送到当铺里当了!该去赎回来嘛!来来来,拿着!拿着!”
节振国忍住火气,第二次把刘青山的手挡回去,说:“不用!不用!眼下还没山穷水尽,我可从来不爱随便乱花这种不明不白的钱钞!”
刘青山有点失望,把期票折好又放进兜里,叹了口气说:“唉,老节!这罢工啊,你看能坚持下去吗?”
节振国一听,话里有话,不由反问:“你看呢?”
刘青山喱喱嘴,说:“五矿罢工委员会今天是跑来打了一下气,可是下次什么时候能再带救济来谁知道?今天给的这些救济,救救燃眉之急行,要从坚持罢工来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哇!”
节振国朝他看看,若有深意地说:“你年岁大,阅历多,你看怎么办好?”刘青山玩味着节振国的话,呵呵一笑,卖关子说:“我有我的考虑,但未必合你的口味!”
节振国擦住性子,不急不火地说:“听听嘛!”
刘青山两只羊眼在节振国脸上探测着气候,说:“你真想听?”
节振国点点头。
刘青山摸出一盒哈德门香烟,递给节振国一支,节振国说不会抽,他自己点火抽了几口烟,亲热地说:“老节,这事我只跟你说,你可不必同旁人讲……”见节振国睁着两只大眼专心在听,他继续说:“这次罢工,我看可以见风转舵了!要不,那就是戴起石臼跳加官,吃力不讨好啦!”
“见风转舵?”
“是啊!”刘青山说,“如今,听说矿上可以答应撤销井下牌子房,也答应适当地给死伤的工友一点抚恤,要是我们就这么结束了罢工,对大伙儿已经好交代了。什么事,都得瞻前顾后,为大伙儿想,也为咱自己想想。现在,形势对咱不利!原先日本人是想让咱们工人将英国毛子搞垮,还听说日本人想来把开滦接过去。可是现在他们条件谈妥了,英国人答应给日本人好处,据说开滦的总经理跟天津日本特务机关长浅海大佐谈定:要是日本人来调停工潮,强制工人复工,他们将来就大量投资,同时优先将开滦的煤供给日本军用,节振国强忍住心里的火气,静静听着。
刘青山吸着纸烟,眯着两只羊眼,拉着近乎,说:“我听到了风声,不能不告诉你哇!”
节振国心里怒骂刘青山,目光变得深沉了,两道眉毛皱成了疙瘩;两只眼瞟着刘青山,轻声地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刘青山见节振国关心,打了个酒嗝儿,把椅子拖前一步,得意卖弄地说:“从哪儿听来的,我暂且不说。不过,我可以担保,”他拍拍胸肿,“这可是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复工的事情老是缠着,我担心坚持下去,说不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大伙儿吃了大亏,我们也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他呼噜噜地吐了一口浓痰,又接着神秘地说:“听说日本人要动手开刀了,你知道不?”
节振国摇摇头,问:“你的意思是现在就妥协?大伙提的条件都这么算了?”
“你我今夜无话不谈,我把心里话告诉你吧!”刘青山讨好地说。他酒后嘴干舌燥,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杯子,把炉上壶中的开水满满地斟了一杯,继续说:“你知不知道,咱们这罢工委员会里有共产党?”
节振国猛地一惊,随即镇静下来,假作不在意地问:“共产党?谁?能有共产党吗?”
刘青山神秘地笑笑:“我也不清楚。听说日本人很注意,还听说矿上已经供给了日本宪兵队材料,说不定要抓人。”
节振国心里激动:刘青山这家伙一定是被收买了!很明白,现在五矿同时坚持罢工,天津的谈判仍在继续,敌人还是想先击破赵各庄这一环,然后使整个开滦五矿的同盟大罢工都归于失败。陈祥善自己当面收买没有成功,现在却通过刘青山这个工贼来从罢工委员会内部打开个掌子面,手段多么毒辣!刘青山无耻地说什么“捞好处”的话,使节振国听了怒火心中烧,浑身的热血往上直冲,脸上顿时热辣辣地难受。
他皱着眉,忍着气,那样子倒像是在思索。刘青山完全误解了,认为节振国已经给他刚才的一番话打动了,居然凑上脸来说:“老节,依我看,在这罢工委员会里,咱俩都是实力派!咱能举足轻重。现在是关键时刻,咱得拿主意。咱吃的是英国老板的饭,日本人又虎视眈眈。公事房前边和东煤场的流血不能重演,咱自己更不能冒被逮捕的危险。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节振国两只机智的眼睛闪闪发光,问:“你说怎么办?”
刘青山一本正经:“明天,咱俩去见陈矿司,同意他的条件,决定让工人复工。咱们不管其他矿的事,也不管在天津谈判的代表是唱西皮还是唱二黄。要是你节振国和我点点脑袋,他们给的好处能是这个数……”他举出像猪蹄子似的肥胖的左手,五个指头抓在一起,示意是五千元,“咱俩二一添作五!这是两个指头挟香烟,稳稳当当的事儿!”
“矿上一万三千做窑的能同意咱这么干吗?”节振国问。
刘青山摇头笑了:“老弟,你真死心眼儿!咱管那些干什么?只要钱到手,就‘一马离了西凉界’,到天津那花花世界去。资方答应给咱在天津安插个事儿干干。到那儿,跳舞场,女招待,电影院,蹦蹦戏,吃喝嫖赌,要什么有什么,哈哈……”
“啪!”刘青山话没讲完,左边脸上猛地挨了一下耳光,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眼花。他如五雷轰顶,脸色陡变,晃了两晃,好容易才支住身子站了起来,右手猛地从腰间拔出了他那老是秘密带在身上防身的勃朗宁手枪。
可是,他随即警慑起来。他看到节振国的右手扬起了雪亮的钢斧。他想起节振国会武术,不觉手软了。他像做了一场噩梦,只听见节振国教训地说:“刘青山,你放明白些!别看错了人!要我节振国出卖大伙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我早知道你是人面虎狼心。你要敢破坏罢工,小心你的脑袋!”
刘青山拿着手枪,一步又一步龟缩着向后退,到了门边,像条泥鳅似的滑身隐没了。他始终没有敢开枪。
留下了节振国紧握钢斧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仍旧戒备着,戒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