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丰润县的黑山沟。四外一片寂静。除了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外,庄上万籁无声。
在夜色中,刘老汉家用篱笆幛子围住的后园里,匍匐着进来一条黑影。黑影悄悄兜过后园,来到屋前,轻轻撬开了门,窜进了屋。
“啊!振国,是你?”点起小油灯照着亮的刘老汉和刘大妈惊讶得愣住了。
节振国连连摆手,示意两位老人不要吱声。
看到女婿满脸灰土汗溃和惊惶疲惫的样子,老两口已经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再一看,他们发现节振国左腿上,暗红色的血溃已经渗透了棉裤。老两口知道振国一定是受了伤,连忙扶他靠着炕沿躺下。
“振国,是怎么回事?枪打的吗?”岳父轻声指着节振国受伤的腿吃惊地问。
节振国点点头,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在跳墙时被打伤,幸好没有伤骨,只是子弹穿过棉裤,伤了左腿上的一块皮肉。他由墙上翻过去,跳下一条小胡同,七弯八转,出了赵各庄。怕鬼子追来,出庄以后,他忍着伤痛拣着冷僻处向北面奔跑,兜到长山的背后,逃到了长山沟里。
他精疲力竭,眼里直冒火花,直到估计敌人一时不会追上来了,才在树丛岩石间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他本来跑得浑身大汗,现在停歇下来,被冷风呼呼一吹,感到浑身发凉。伤口钻心地疼痛起来了。他从内衣上撕下一片布条,包扎了伤口。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感到悲愤而又孤单;可是仇恨的激浪,在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喷射!是日本鬼子使得他有家归不得了!是日本鬼子使他同正在罢工的工人兄弟分离了!如今,自己又到哪里去呢?何处才能容身?受到帝国主义揉躏的亡国丧家之痛,像刺刀戳着他的心。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初春,有一天,在寒风中,一些从东北流亡进关来的大学生,男的穿着长袍围着围巾,女的穿着棉旗袍提着小包,在赵各庄街头宣传抗日。他们大声疾呼地作“洗雪国耻”的讲演,呼着“誓死救亡”的口号,唱着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髙粱……”唱着唱着,唱的人哭了,听的人也哭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响彻云霄。那时,节振国十分同情这些流亡学生。今天,他也被日本鬼子害得无家可归了。振德是不是能逃得出来?玉兰会怎样?孩子们呢?日本鬼子会不会把他们都抓去?同样放心不下的是罢工的事,纠查队的事。而在这最艰苦的时候,他却突然离开了大伙……困难、痛苦、烦乱、焦灼,一起涌上了心头。
应该到哪里去呢?这儿离黑山沟岳父家里不算远,可是玉兰如果给鬼子捉去,鬼子一定会追查到岳父住处,一定会到黑山沟来搜捕,那岳父家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了!当然不能去!那到哪里去呢?
突然,他脑子里火花一闪:到丰润县南关外投奔张家发去!对!找张家发!
张家发,在赵各庄矿上做过工,因为受不了包工大柜“穆老虎”的欺压,又得罪了查头子,在矿上容不了身,一气之下脱离了煤矿回到家乡做小生意糊口。他平时跟节振国一样,讲义气,重友情,仇恨日本鬼子的侵略。他喜欢节振国的热情、爽直、勇敢和豪放。过去在矿上的时候,同节振国一块儿下井,一块儿练武,十分投机,无话不谈。分手以后,虽然相距不过四十几里地,一晃两年不交往了。但他那里倒是个隐秘可靠的地方。节振国决定去投奔他!想出了这么一个去处,节振国兴奋起来了,他琢磨着应该就近到黑山沟岳父家先报个信,好让老人放心;然后,立即去找张家发。这样,他就摸黑来到了黑山沟。
他狼吞虎咽地喝完了岳母给他煮的稀粥,还吃了几个烙饼。刘老汉给他弄来了一些草药敷伤口。他太疲倦了,却不敢睡。刘老汉说:“你睡一觉再走吧!”他坚决地摇头,说:“不!我还是马上就走的好。到家发哥那里把伤养好,然后再打主意!”他找岳父要了把钢斧揣在怀里,辞别了岳父母,直奔丰润县。
从黑山沟到张家发家,路不算远,但节振国左腿火烧火辣地疼痛,走路一瘸一瘸,裤子擦着腿上的伤口像刀刮。他忍着痛把脚步放紧,摇摇晃晃地咬牙赶路。
丘陵和平原上弥漫着青烟似的淡淡夜雾,远处的景物在星月的微光和雾气中时隐时现。节振国匆促行路,睁大两眼,辨认着前后左右有没有可疑的黑影,生怕遇上坏人,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小道。四下里,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里,有的是茂密返青后的麦苗,有的却还光秃秃的没种上庄稼。远处,有黑糊糊的暗影,节振国明白那是鬼子新建的炮楼。它像妖魔似的蹲在那儿,炮楼上的一星灯光,就像敌人在挤弄着阴险狡猾的眼睛,监视着开阔、荒芜的丘陵地带和旷野。他忍着痛走着,走着,走近丰润县南关了!
张家发家,在南关外一座黑虎玄坛庙的前边,是三小间破旧的石块、土坯垒起用茅草苫顶的屋子。门前,有一棵大枣树。两年前,他来过。现在,他在夜色中隐约看到了黑虎玄坛庙前竖立的那根旗杆了。他悄悄踅到了庙前。庙已破落,门敞开着,看来香火不盛,也无人管理。他悄悄地从侧边绕到庙前,走呀走呀,兜到张家发住的那个破破烂烂的用土墙和寨篱子围起的小园子旁,忍住疼痛纵身一跳,进了园子,走近门边,用耳一听,里边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他慢慢地在门上敲了几下,没人应;又敲了几下,听到里边有人声了!嗨!正是张家发那带点粗哑的嗓门儿哩,问:“谁呀?”
“我!家发哥!我是老节呀!”节振国压低着声音说。
“嗯?老节?”张家发很兴奋,“等一下,我点个亮!”
板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家发披着衣服掌灯站着,他仍旧壮得像头牛,宽肩膀,髙胸脯,那张额上有几道刀刻的深纹的方脸黑里透紫。他一见节振国,惊喜地一把拉进屋,说:“嗨呀,真是你呀!怎么成了夜游神啦?”他用拳头捶着节振国的胸肿。可是,他马上发现节振国额上淌汗,脸色不对,问:
“怎么啦?你……”节振国轻轻地简单一说,他马上端着灯,把节振国让到里屋,掩上了门。
里屋炕上,躺着家发嫂和一个十岁的儿子。那清秀但是瘦削、憔悴的家发嫂醒了,那小子睡得还很熟。家发嫂听人叫门,已经起身下炕,见节振国进来,热呵呵地说:“他大叔,咋这时候来?”
张家发对女人说:“少多嘴!等会儿跟你说!先让老节躺下歇着!他腿上有伤!”又对节振国说:“老节,都是穷哥儿们,不见外。地方小,匀个炕角你睡着,只是挤一些。但在我这儿,保险安全!”
家发嫂听说节振国腿上有伤,忙去外屋烧水做饭去了。张家发扶节振国在炕东边躺下,自己在炕上坐了,两人亲亲密密地谈了起来。
听了节振国从大罢工谈起,谈到刀劈日寇负伤出走,张家发热血回荡,额上三道皱纹更深了,一拍膝盖,说:“老节!砍得痛快!自从咱冀东成立了汉奸‘自治政府’,愣逼着每村出枪练自卫军,办联庄会,捐税越发加重。日本浪人和髙丽浪人像些蠹虫,带着白面、鸦片和红丸,到处开设吸毒馆!到处欺压中国人!鬼子宪兵队还到处抓反满抗日分子,逮去就不知下落了!我心里这口气憋了可不是一天啦!日本鬼子现在叫咱做亡国奴!亡国奴的滋味我是尝够啦!你拿刀一砍,杀得痛快。事儿是闹大了,可是替中国人出了气!是个硬骨头!你在我这儿住下,别出去。养好伤再说。要是万一有人发现,就说是我表弟,出不了事儿!”
节振国在炕上撑起胳臂,问:“城里的鬼子也常下来抓人不?”
张家发点点头,说:“城里警防队有时来捉人!可你躲在我这儿,不出去,没人知道的!”
空气里飘着草木灰的清香。家发嫂送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节振国接过碗大口喝了起来。
张家发眼睛睁得圆虎虎地对节振国说:“老节!明天我先去给你抓药,再给你打听消息。什么事让卯子他妈和卯子侍候你就行。”
家发嫂在一边亲切地说:“他大叔,不嫌怠慢就行!有事儿只管言语!”
睡熟了的卯子这时也醒来了,在炕桌上点着的油灯光下,惊奇地瞪着两只可爱的大眼看着节振国。
张家发爱抚地看着孩子,用下巴指指节振国,说:“卯子!你还认得吗?这是谁?”
卯子揉着眼,聪明地笑了:“节大叔!矿上的节大叔!”两年不见,可他还认得呢!
“对!”张家发笑着点头,看得出他特别疼爱这个孩子。节振国也笑着点头。张家发认真地叮嘱,说:“卯子!可不能让人知道节大叔在咱家里住着。他也不出去露脸。要是万一被人发现,就说他是你表叔,知道不?”
卯子眨着眼睛点了点头,那张小圆脸上显得分外懂事。
张家发又叮嘱他:“以后门上多当些心,别让闲人进来。你也别吵吵,多让你节大叔睡睡。”
卯子又点头。他是个爱笑不爱多说话的孩子。
张家发看看窗外混纯的天色,说:“时间还早呢,还是睡一会儿吧,等天明以后再谈!哥儿们两年不见面了,一肚子的话,得慢慢地谈才行!”
家发嫂带了卯子紧挨西边睡。张家发在东边,上炕同节振国抵足而眠。他“唿”的吹灭了炕桌上的小灯,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