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白胖、秃了顶的关东平,住在关家梢大街东边……个二进的青砖四合院里。屋前院子里种了几棵梨树,修剪得不好,都不挂果。夜晚,淡青色的月光静静地透过梨树的绿叶,投下朦胧的阴影,院子里显得很幽静。
一个梳着油光大辫穿着紧身白夏布衫的小丫头送来了盖碗新沏的茉莉花茶,回身走了。关东平仰面倚在一张躺椅上呼噜噜抽着水烟,有时用左手裂开纺绸衫的大襟,拿着折扇朝着胸口忽搭忽搭地扇着风,有时端起盖碗茶喝上几口,虽在乘凉,心情却很烦躁。
乘凉是假,思考是真。他约了亲信心腹人韩白面夜晚月亮东升时来听差遣。
他心事重重。当初,关清风联络了关寿年、林子华等来撺掇他抗日,关清风并且提出要去找到节振国,让节振国来“带兵”。通过关清风的介绍,关东平得了一个概念:节振国这个矿工,武艺髙超,为人义气,勇敢刚强,开滦矿工中他的威信很髙。如果他在矿上扯旗号召,矿工跟他走的可不止三千两千。关东平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冀东,是有反感的,他的官运前程就是在冀东成立了“防共自治政府”后断送的。这两年,他在家乡蹲着,负责民团,可是时刻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日本人知道他是国民党员,在军界和警界混过,将来算旧账。他本是个有野心想爬想捞的人,缩头躲在关家梢,本不是他的心愿。他读过点历史书,相信英雄造时势、乱世出英雄的道理。那一阵,传闻和谣言很多,都说东北抗日游击队扩大编成了抗日联军,一共分成三路军……关东平野心勃勃,听说共产党八路军要来冀东,华北人民抗日武装自卫委员会冀东分会也到处在发展会员,争取民团,更听说国民党有忠义救国军,在宁河、宝坻一带建立了七路军、九路军,名谓抗日,实际却是要同共产党争地盘唱对台戏……关东平就思谋开了,心想:何不也趁这时机压上一宝,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总比这样默默无闻、悒悒不得志为好。所以,经过深思熟虑,他慨然向关清风、关寿年、林子华和关玉德表示:“参加抗日,义无反顾!”
在关东平想来,节振国既然在开滦矿工中有很髙的威信,凭借节振国号召些矿工扩大自己的力量自然不成问题。他又想:节振国年轻勇敢,武艺髙强,一把菜刀就敢砍几个鬼子,将来带兵打仗,让他去流血流汗冲锋陷阵,也不成问题。在他看来,节振国无论怎样也不过是一个下窑的“窑花子”。这样的人,既非满腹经纶,更不懂纵横捭阖兴废之道,不外是莽撞粗鲁的一介武夫,自己略施权术,不难驾驭,名义上拥戴节振国为大队长,实际上自己可以进行操纵。要是大事可成,到必要时取而代之,并不困难;万一形势不利,出头椽子是节振国、关清风、关寿年之流,自己还可以转风使舵,倒戈一击,伺机行动。所以,他也欣然同意关清风去找节振国,请节振国来关家梢聚义。
谁知,同节振国见面以后,他逐渐发现自己原来的估计和打算完全错了!年轻的矿工节振国并不简单,节振国的帮手纪振生和张家发也不简单。他发现关清风父子、关寿年、林子华同他不一样。他们是真心抗日、真心想把节振国请来主持游击大队的。当然,这一切中,最使他不放心的是节振国。从这些天的接触中,从打什么旗的争执中,从拉队伍的问题上的交锋中,从节振国到处接近群众、争取人心的行动中,他隐隐发现节振国很可能是同共产党确实有联系的,而且说不定节振国自己就是共产党。他更发现节振国来了以后,就想从他手里把民团的实权夺过去。节振国在笼络争取人心,民团里多的是矿工,节振国同他们一谈就合拍,一贴就严实。关东平像吃了个哑巴亏,越来越感到自己弄巧成拙。今天一早,又来了个“老胡”,这个人看来更不简单。他是代表抗日联军来的,但一来俨然成了节振国的贴心人。节振国一伙都跟这个“老胡”抱成一团。今天上午,他们拉了关清风在天齐庙的炕屋里谈得没完,关东平派心腹人韩白面去偷听,却被发现了没听得成。到下午,突然把他找去开了个会。“老胡”谈了形势,接着节振国、关清风一伙就推老胡做“政治主任”。老胡倒也当仁不让点了头。接着,老胡拿出了一张印有“抗日救国十大纲领”的传单,让林子华翻印,提出什么马上要落实人数、落实枪支,抓紧整顿、抓紧训练。看来,一下子想将民团的兵权全部抓过去。关东平顿时感到本来同节振国还能旗鼓相当牵扯制约的局面,在老胡来后,一下子变得无法驾驭,自己很可能快成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他十分气恼,也十分焦灼,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他的心里憋着闷、烧着火,烦躁极了!
他掐指一算,约二百人的民团里,他的心腹、亲友故旧约计可有四十几人。这是他的“老本”。前天,他趁节振国和关清风去榛子镇的时机(其实节振国和关清风是去亮水桥的),悄悄将民团召集起来,分成了四个分队,派了亲信担任一、二、三分队的分队长,自己兼了嫡系第四分队的分队长。目的一是让全体民团看看自己的威风,让大家有所警戒、畏惧;二是用第四分队作为核心,加上配备了亲信控制各分队来掌握民团。他以为这是秘密的,当时告诫大家谁也不许乱讲,没料到事后就有关大个子等许多人纷纷跑去告诉了纪振生和张家发。悄悄改编民团的事,使他暗暗得意,觉得你节振国奈何我不得。现在,胡志发来了,似乎要抓兵权,他虽然下了这么一着棋,可心里仍旧忐忑不安。
早在十天前,有卖布的小贩从宁河来。他从卖布的小贩处听说宁河、宝坻一带有国民党的七路军、九路军正在秘密招兵买马、发展武装。领导人一个是陈维藩,一个是王文。这两人都是国民党上层分子,又都是蒋介石特务组织蓝衣社的成员。不少旧军人、警官、财主都去投奔他们。他们打的旗号是“中央直辖忠义救国军第七路军”和“中央直辖忠义救国军第九路军”。由于日军正在南进和西进,冀东空虚,全靠伪军和联庄会、民团支撑,宁河、宝坻一带,土匪蜂起,七路军和九路军也收容了不少民团和土匪队伍,听说人数很多。关东平对共产党过去提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一向看做是洪水猛兽,现在共产党不提“打土豪,分田地”了,改成了“有钱出钱”、“没收汉奸财产作抗日经费”和“减租减息”等口号,还是不合胃口。一礼拜前,他派心腹人韩白面到宁河、宝坻一带去探听确实的消息。昨天,韩白面回来秘密向他报告了情况,证明那卖布的小贩说的完全属实。白天,胡志发一来,他感到形势更加逼人。于是,就天马行空地运筹起来。
他抽一会儿水烟,扇一会儿扇子,喝两口苦涩的浓茶,又闭眼养神考虑得失。
最后,他从躺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进屋。屋里一股浓烈的鸦片香,躺在铺着红花毯的炕上吞云吐雾的是一个矮小单薄脸色白里泛青的中年女人,上身穿的山东府绸白褂子,下半截是黑绸散腿裤子,这是他的填房。他让抽着鸦片的填房女人起来给他修剪好灯芯,自己坐到桌前,就着泡子灯的光亮,掏出眼镜盒子,架上老花镜,用墨笔写起信来。信都写在红条八行书纸上,一式两封,一封给陈维藩,一封给王文。除了开头的称呼一封是“维藩军座赐鉴”,一封是“王文军座赐鉴”不同之外,信的内容是一式一样的。他写的是:
XX军座赐鉴:
慨自国军西撤,冀东沦亡,爱国之士,莫不痛心疾首,引颈翘首,渴望王师重来,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今者忽闻军座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从之者众,桑梓光复有望,曷胜雀跃。东平祖居关家梢,今为民团团长,有精壮二百名,枪百余支。倘蒙提携,委以番号,畀以重任,愿尽人力物力为军座效犬马之劳。深盼军座率大军来此驻节,共商国是。目前群雄纷起,有所谓“抗日联军”者,正觊舰此间,并已自遵化、玉田一带遣人前来接洽。东平系国民党员,矢忠党国,有意于军座而无意于联军,望能体谅衷曲,即惠佳音。兹遣心腹人前来晋谒,面陈详情,祈予赐见,并予指示,倘蒙回音,不胜感激企盼之至。
敬颂军绥。
关家梢民团团长。
关东平谨上。
他这么写完以后,看了两遍,觉得不妥,心想:“脚踏两条船”倒是比较聪明,但如果这些抗日队伍将来都失败了,冀东仍是日本人的天下,我的退路就窄了,信不宜写得太露骨!这么一想,他手执毛笔饱蘸浓墨将信大删了一番,只剩下了:
倘蒙提携,委以番号,畀以重任,愿效犬马之劳。深盼来此驻节,兹遣心腹人前来晋谒,面陈详情,祈予赐见,并予指示。倘蒙回音,不胜感激企盼之至。
又读了一遍,感到“有精壮二百名,枪百余支”,队伍太小了,用笔将这删去,改为“部下精壮逾千,枪支弹药充足”,又觉得这封信要紧的是“深盼来此驻节”一句,就将这句每个字旁都打了圈,又读了一遍,比较满意了,才一式抄了两份。心想:要是七路军、九路军两处来上一处,给了番号职位,就不怕节振国他们这几条蚊龙了!那时候,也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他放下老花眼镜,得意地站起来踱起方步,哼起了京戏:
平生志气运未通,
似蚊龙困在线水中。
有朝一日风雷动,会冲风云上九重。
他正打着扇踱着方步,忽然韩白面来了,弯腰像个海米似的站在屋门口叫了一声:“团总!”
他心里满意,韩白面来得正好,说了一声:“进来,坐!”又回身叫他那抽完鸦片又在喝茶的填房女人:“翠华,拿一封大洋给他做盘缠!”
填房女人从坑上下来掏钥匙开五斗橱的抽屉,拿出一封用报纸包着的银钱,那是五十块,递给了韩白面。韩白面嘿嘿地笑着髙兴地将银洋接在手里掂了掂,心里明白,除了旅费,是给他抽白面的,仍旧弓腰站着,拿眼睛窥测着关东平,揣摸着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