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工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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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人头(1)

风横扫冀东,青纱帐早收割干净了。一切有利于游击队隐蔽的庄稼棵、灌木丛,不能再作为绿色的屏障了。原来稠密成荫的杨树林,叶片似在窃窃私语,纷纷坠落。小溪沟里的水早已凉得沁骨了。寒霜每夜在无声飞降。落木萧萧,唯有绯红若醉的枫树,在萧瑟的金风中,躯干挺拔,神采焕发,斗志昂扬。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同陈支队取得联系后,决定回到东矿区一带活动。行军来到沙河驿,听说东三矿布满了日寇新增援的小林部队;又听说李奎胡的土匪队投降了日寇,变成了警备大队,李奎胡当了大队长,占据了榛子镇,在周围为非作歹,什么坏事都干。李奎胡在这附近很出名,贩过大烟,干了土匪,结交江湖亡命之徒。在七月初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中,他浑水摸鱼在榛子镇一带组织了三四百人的便衣队,从没同鬼子干过仗,起先是抢大户,后来就鱼肉百姓,有时还冒充八路军游击队奸淫抢劫。现在,做了汉奸警备大队长,老百姓提起他的名字,没有不咬牙的。

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到了沙河驿一带,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到东矿区去,太冒失;到榛子镇去,要同李奎胡的土匪队开火。那怎么办?

节振国在两难的情况下,首先想到的是关家梢。这天傍晚,在沙河驿西边一个小村庄的庄头上一户农家,他同胡志发、关清风、纪振生、关玉德、梁凯、田树森、张惠等一起商量:是不是今夜绕过榛子镇去到关家梢落脚?胡志发缓缓沉思,点头说:“我也早想到关家梢了!但不知关家梢现在情况怎么样?冀东如今许许多多红区全成了白区。我们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去行不行?我看先派人侦察一下,同寿年和林先生他们挂上钩再去!”

关清风皱着白眉毛想了一想,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说:“我带玉德去看一次吧!依我想,寿年和林子华上次带了关家梢的子弟兵回去,咱们这卒棋是走对了!形势再坏,我看出不了什么问题。关家梢总是我们的家。我们去到那里,一定能在那儿悄悄扎下根。现在,天也快黑了,我就带玉德起程。你们绕过榛子镇到上尤各庄村东口等着。我们同寿年他们联系上了立刻来通知大家。今夜就可以进关家梢落脚!”

关玉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这时说:“爹年岁大,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约定明晨天亮前在上尤各庄村东口见面就是。”

节振国刚说:“也好!关师傅就不去了吧!”关清风却不愿意了,白胡子颤巍巍地说:“那怎么行?关家梢的事儿,我去跟别人去不一样!我这把老骨头,能跑能走能折腾,打日本鬼子都能行,回自己家能出什么事儿?说走就走,我们马上动身!”

胡志发见关清风去意坚决,胸有成竹地说:“这样吧!我们还是一起去!天已黑了,夜行方便。到关家梢后,我们在外边等候,也好接应。到那儿你们再去联系接头。这样,比让你们二人单独去放心一些。”

大家都说“智多星”的主意好。说走就走,天擦黑,工人特务大队就出发了。

夜,很静。还有唧唧的秋虫叫声凄凉地从田野里间断地传来。四外黑黝黝的,黑暗似用无形的手将人紧紧束缚着。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队伍拉开了一字长蛇阵急行军。大家都放轻了脚步,既不吸烟咳嗽,也不说话。

周围一带,最近联庄会到了晚上,都打起了灯笼守夜。走在漆黑的夜色里,远远只见这个村庄上亮起几团银白色的灯光,又看到那个村庄上打起几团银白色的灯光。灯光飘飘荡荡,摇摇晃晃,互相照耀着,像鬼怪在眨眼睛,又似乎是这个村同那个村远远地在用烛光打什么暗语。

大家明白:这是怕土匪趁着月黑头打家劫舍;这也是有些反动伙会同鬼子汉奸有了勾结又立起山头来了!节振国走在队伍中间,看着这种过去少见的景象,心里不禁气闷:曾几何时,冀东形势的变化多大呀!他现在迫切希望关家梢能是一个可以落脚的“家”,可以让工人特务大队得到休整补充,可以秘密地拿关家梢这个“家”作为据点,开始往东矿区一带渗透。但就在抱着这种希望的时候,他眼面前幻景似的浮现出关东平的脸面来了!矮胖的关东平那秃顶、白脸、面上和蔼带笑亲热谦虚的模样,使他在这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更加厌恶的感情。从最近冀东局势变化得来的一种预感,使他敏感地自问:关东平现在在哪里?他会不会抢在我们前头回到关家梢?他回去以后会怎样?关家梢现在是什么局面?关寿年、林子华他们会怎么?我们又该怎么办?

胡志发走近节振国身边,指指远远的联庄会的银白色的灯笼光,缓缓沉思地说:“老节,我们去关家梢就像这黑夜里走路,看不见、摸不透的东西都使我心里不安哪!我在想,关家梢的情况也许不妙。到了那里,不能让关师傅他们冒失进去。要是关东平已经先我们回到了关家梢,或是鬼子已经到了关家梢,让关师傅他们进去就要受害。倒不如我们带队伍武装试探一下,再进关家梢。倘若形势好,那当然是喜事;万一形势坏,我们也有备无患。”节振国边走边点头,压着嗓子说:“你这主意好,就这么办。好在今夜天黑,容易隐蔽。”他将手里的盒子枪关上保险,重新插在腰里,摸摸腰里别着的那个大鼻子手榴弹想:倘若有鬼子,家发哥的这个大鼻子手榴弹今夜我要让它开花了!

节振国让胡志发先走,自己站在路边,等着关清风上来,把这话跟关清风说了。关清风想了一想,说:“行!”

道路熟,暗夜拦不住熟路人,约莫走了两个小时,走近关家梢了。工人特务大队里每个人都又累又饿。这累,不是三天两天造成的;这饿,也不是十顿八顿造成的。要是能有个暖炕往上一躺,那真能散了骨头架子;要是能有烙饼,真能一口气吞它十张。腿酸痛极了,都像挂上了千斤顶。离关家梢越近,越觉得累和饿。谁不想赶快进关家梢呢!到了“家”,一定有热水洗脸烫脚,一定有一顿丰盛的招待,一定有一场酣睡。大家伸脖子望去,黑暗中的关家梢,竟也点着灯笼在守夜。关家梢圩墙里的庄子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着的怪兽,那亮花花的灯笼就是怪兽的眼睛。

节振国、胡志发和关清风三人已经抢先走到队伍最前边了。他们将队伍引到暗处走。

节振国手指着关家梢说:“看哪!关家梢也挂灯笼了!”

关清风沉思着说:“恐怕是寿年干的事,应付鬼子就得这么干哪!”

胡志发平静地说:“小心谨慎,走近了再看!”

大家看见关家梢到了,心情都更急迫,走起路来又轻又快,脚下都像踩着风火轮子似的,但看到那白花花的灯笼和笼罩着关家梢的那种神秘的、阴森森的气氛,又都心里揣着个闷葫芦。一会儿,那结实的圩墙,熟悉的铁栅栏门又呈现在节振国眼前了。节振国让大家在灯笼烛光的暗影里都轻轻地猫下身子,自己伸头张望起来。

灯笼用滑轮悬挂在一根旗杆顶上,烛光挺亮,映得光圈里亮晃晃的,村里反倒显得黑洞洞的了。灯笼旁髙挂着一面大旗:红边白地,写着“守望相助”四个大黑字,在风中抖动。

关清风带着关玉德就要上前,节振国一把拦住,轻声说:“师傅,别急!先试探一下才妥当!”

关清风昂着白发苍苍的脑袋说:“不碍事!我去了就来!”

胡志发也上来劝阻,说:“刀枪无情,不能冒失!还是先试探一下的好!”他回转身,刚想拾一块大石头蛋子往里扔,看看出来人不。忽然,关玉德“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那是什么?”在这同时,节振国、胡志发也看到了,在铁栅门旁挂着的一盏灯笼旁边,有个一尺见方的木笼,木笼里有个物体,粗粗看去,看不很清,但仔细一看,隐隐约约看出来了,是个人头呀!人头……节振国小着声音说:“人头!”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胡志发点头“哟”了一声,心里也有一阵恶兆的预感。他立刻让关玉德通知大家不要出声,不准乱动!

关清风眯着老花眼也看到了,纳闷地说:“怎么回事儿呢?拿人头在示众!”

秋风吹着衰草败叶,发出一片飒飒的响声,有秋虫的悲鸣声传来。节振国一皱眉说:“不要紧!你们等着,我去看一看!”

他轻如脱兔,飞步上前,闪身在灯笼光照耀不到的暗处,走近了锁着的铁栅栏门旁,仰脸看着灯笼光照耀下的木笼。看清了!木笼里确确实实装着一个人头!人头的脸面上,虽然双眼紧闭,已经皮肉紧缩,糊着发了黑的血迹,但节振国已经看出:是关寿年的头颅!一点不错!正是关寿年的头颅呀!节振国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噤,又气又恨,又悲又怒,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诅咒着说:“你们杀!我们也会杀!”但他到底弄不清关家梢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是谁杀了关寿年?他飞步跑回来,心头充塞了复杂的感情,哑着嗓子说:“寿年给杀害了!”

关清风“啊”了一声,泪珠沾满了两腿和银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