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在冀东是个血淋淋的冬天。
打鱼要时常变换地点,游击队也要时常变换位置。在赵各庄大闹“燕春楼”后,日寇调集兵力加强了讨伐,节振国就率工人特务大队离开东矿区到丰润一带打圈子活动。
胡志发和另外一些同志在冀东党委领导下,这一向来在榛子镇以北,在丰润北部,在杨柳庄、华山峰、东西赵各庄一带通过串联方式发展了不少新党员,建立了一些抗日基点村。抗日基点村里都有了秘密、坚强的党组织,又发展了保国队员抗日打游击。节振国的工人特务大队,在给养、住宿、掩护上都得到了极大的帮助。在这同时,陈支队在滦县、玉田、迁安、迁西一带不断用游击战袭击日寇,也使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减少了来自敌人的压力。冀东党委领导下的一部分抗联武装在腰带山一带积极活动,也对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是很大的支援。
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这时化整为零,分散潜伏,穿上老乡衣服,同抗日基点村的群众在一起。白天,派人放哨,一直放到敌人据点附近。敌人一出动,消息便从一村迅速传到另一村,风快地全知道了。情况一紧,大家有时就带上干粮、被子到野地里或山沟里去,风霜夜宿。在这残酷的冬天里,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又增添了一批共产党员:田树森、梁凯、关玉德、张惠、林子华都宣誓入了党。除林子华是由节振国和关清风两人介绍入党并有三个月候补期外,其余四个矿工成分的入党者,都是一个介绍人,没有候补期。
曰寇估计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在丰润,为了割断工人特务大队与群众的联系,派出了素以“铁腕善战”着称的佐佐木大尉的部队进驻丰润。夏连凤的侦缉队本属古冶日本宪兵队,为了“讨伐”节振国,佐佐木向彬田借夏连凤的侦缉队来丰润协助他侦察。彬田同意了,夏连凤那夜在赵各庄“燕春楼”看戏,新上任的伪警务分局长请他去打牌,却救了他的命。听说要他到丰润,他虽然心里发寒,但命令难以违抗,何况又是一次升官发财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带了六个便衣特务也随佐佐木来到了丰润。
三十八岁的佐佐木,是少壮派军人,在伪满镇压抗日义勇军有功,新近调来关内。他性情暴戾,敏感多疑。为了下决心剿灭节振国,他听说关家梢的警备大队长关东平和榛子镇的李奎胡是节振国的死对头,就重用二人,将关、李二人的警备大队扩大编制,随他一同出发“讨伐”。
这天,佐佐木找关东平到了关帝庙日军守备队的一间密室里通过翻译进行谈话。佐佐木其实懂中国话,也会说东北口音的中国话,但他总是装不懂也不会说中国话,为的是便于摸“底”。他对铁杆汉奸也只相信七分,留三分怀疑。见到关东平来了,他就咯咯大笑,用一双老鹰似的目光瞅着关东平,说:“关桑!听说你本来是国民党?”
关东平手捧警备大队长的军帽,露着秃顶,心里诚惶诚恐,点头哈腰:“唔,咳……是的,是的!不过,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佐佐木请他坐下,露出残忍的微笑:“这很好卩么!共产党是你们的死敌,国共合作是没有可能的!共产党也是我们的死敌,我们的合作提携是源远流长的!”
关东平受宠若惊,又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佐佐木问:“听说节振国当年闹红,就是在你们关家梢拉起的队伍?”
关东平不敢隐瞒,讨好地通过那个穿西装着马靴的中年翻译官说了经过,说:“关清风父子现在仍跟着节振国,关寿年已经被我杀了!有个姓林的小学教员跑了,不知下落。”
佐佐木问:“你看节振国现在何处?”
关东平摇头,说:“不敢臆测!”但献策说:“节振国所以找不到,是因为有些村子能窝藏游击队,对可疑的村子要一个一个梳一梳,篦一篦,剃一剃。”学曾文正当年对付长毛佐佐木点头夸奖:“看来,你对大日本是忠心耿耿的。你刚才讲的办法我正巧也在这么想。试一试我看很好。从哪里开始试呢!从关家梢?”
关东平鼻尖冒汗了,连忙辩白:“太君,关家梢是大大的治安强化的良民区。”
佐佐木仰着脖子笑了,说:“节振国的游击队还有一部分人是你关家梢的。他们的家属还在关家梢,应当检举出来整肃清除,关家梢这个抗日窝子彻底梳一梳,篦一篦,剃一剃,更保险。强化治安从关家梢开始,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再在全丰润、全冀东仿行!你的功劳大大的。”
关东平鼻尖冒汗站起来鞠躬,表示愿意效劳。
佐佐木得意地把想到的办法和步骤,详详细细地同关东平作了商量和布置。
隔了一天,是个阴寒刮风的日子。关家梢里,到处是急促的呼唤声和短短的低语声,到处有来来往往骚动惊恐的人影在晃动。人们看到:随同佐佐木守备队和李奎胡警备队来的有丰润县其他各区、镇的村长、闾长,又用卡车载来了丰润县公署日本顾问、丰润县知事、新民会丰润县指导部指导员、丰润县警务局长等;此外,还有一批穿长袍马褂的士绅。
关家梢全体男女老少一起被赶到天齐庙前的广场上站着。关东平的警备队被集合起来列队站在广场西边,由鬼子守备队用机枪点着。被驱赶出来到广场上集中的关家梢全体男女老少押往天齐庙时,关东平的心腹副官韩白面躲在天齐庙原来小学堂的一间教室里,他手里拿着一面锣,见是和节振国、关清风、关玉德、林子华及死了的关寿年、关大个子等一伙的人或家属,就“当”的敲一声锻。这人就被押到东边,他不敲锣的人就押往西边。广场四边,都有端刺刀和架机枪的鬼子兵。
佐佐木大尉把东边的人派兵押在前面,把西边的人放在后边,宣布开大会。他手拄着军刀,不怀好意的眼睛阴沉得可怕,通过翻译说:“丰润县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活动得最凶的一个县。关家梢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发源地。这一向来,丰润县的抗日活动闹得很凶,破坏了日华亲善,皇军和警备队被共产党、土八路打死的不少。今天要给大日本皇军和为日华亲善献出生命的支那朋友偿命……”他还将站在一边的警备大队长关东平训斥了一通,责怪关东平剿共不力,训得矮胖的关东平站在那儿低垂着秃头,似乎动也不敢动。
佐佐木说完,就命令他的大洋马小分队作为行刑队,将被捕押在前边的关家梢乡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牵到台前,用军刀杀头。
杀得天昏地暗,血水流得满地,尸首一个个挨边排满……死的阴影威胁着人,早晨的寒气和朔风传播着血腥味……原来站在东边后来押到前边的人被杀了三十多,关东平突然跑上前来,对着佐佐木“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带着哭声髙着嗓门说:“佐佐木大尉!你杀的当然是些坏人,可是再要多杀就不亲善了!我们能自治。我们保证从今以后关家梢的人坚决反共决不接近八路,决不支持节振国的游击队。如有违背,他就是关家梢全体乡亲的害群之马,我关东平就拿他开刀!要是我说的话不算数,友军就拿我关东平杀头吧!”他说得慷慨激昂,白胖的脸上面红耳赤,似乎冒着自己生命危险诚心诚意在为乡亲们求情。
佐佐木听了他的话,忽然下令说:“警备队关大队长说得很好。既然这样,就不杀啦!我们杀的也没杀错,都是破坏日华亲善的抗日分子或是抗日分子的家属,都是破坏冀东王道乐土的。希望大家都能从中吸取教训!共同来为日华亲善出力,为冀东防共自治区的安居乐业出力!”
李奎胡也是佐佐木早向他布置好的,这时开口了,说:“乡亲们!这是抗日的结果!抗日的坏处!刚才关东平警备大队长不顾自己的生死救关家梢的族人,令人感动。我们应该保证以后不让任何人接近共产党、八路军和节振国的游击队啦!有了消息随时就报告!见了节振国一伙就马上攻打揪捕!匪属要定期听审,匪属之家昼夜不得闭门,任凭随时搜查!这才能保证冀东的和平!”
来参观的一些汉奸新贵和村闾长“代表”,也按同样的调门讲了一遍,这场安排演出的杀戮加上威吓欺骗的血腥惨剧才告结束。
散会以后,关东平、李奎胡都得到了佐佐木的当面奖励。佐佐木让丰润各区、镇、村都将关家梢的事拿去好好宣讲,加强反共防共。
第二天夜晚,寒冷,幽暗,风声呼号。夏连凤的侦缉队打听到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住塞门村。天不亮,佐佐木就派遣他的大洋马小分队开路,悄悄带着关东平、李奎胡围上了塞门村。
庄上一百多户人家,六百多口人。人被赶出来以后,佐佐木站在穿黄军衣的鬼子兵面前。双手拄着军刀的刀柄,叉开两条罗圈腿,立在那里两眼射出不怀好意的凶光用很髙的嗓门不清不楚地讲话,叫翻译一句一句大声翻译:“节振国,抗日,破坏王道乐土,破坏日华亲善,是共产党、土八路!现在已经确实知道,他住在你们庄子上。你们快献出来!没有节振国,不行!不献出来,我答应,机关枪不答应!”
六百多口男女老少都不吭声。佐佐木气得撅着牙刷胡,亲自用手拉出一个二十来岁宽额阔嘴的年轻人,说:“你!说话的,谁是节振国?”
年轻人答:“不知道,这儿没有!”
佐佐木“刷”的拔出闪亮的军刀,“咔”一下就把年轻人的脑袋砍去了,血水流了一地。
六百多口人“嗬”的一下喧哗开了,小孩有“哇”的吓哭了的。清晨的冷空气里泛起了血腥味。
佐佐木又拉出第二个人来,也是个年轻人,有一头黑发,说:“你认!”
年轻人摇摇头,说:“我认不出!没有!”
佐佐木朝年轻人大腿上砍了一刀,年轻人“哎”的痛得叫骂起来,冲向佐佐木,恨不得要掐死、撕碎这个日本鬼子。但又给佐佐木一军刀劈了!
其实,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昨晚确实没住塞门村。可是佐佐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让他的大洋马小分队的军士们一气用军刀连劈了十几个中国老百姓。接着,佐佐木通过县、区、镇、村、闾,定纪律,每家发一份“八大杀”条例:
一、隐藏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者杀!
二、供给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粮食、金钱、物资者杀!
三、联络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者杀!
四、看见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不立即报告者杀!
五、唱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抗日歌曲者杀!
六、传递消息不实者杀!
七、同情共产党、八路军、游击队破坏日华友谊者杀!
八、闻警不敲镇者杀!
“八大杀”颁布后,鬼子和汉奸杀起人来更凶了。敌人残酷杀戮,更促使许多人都找到节振国和他的游击队,要求参加打游击向鬼子讨还血债。一天,夜宿一个小庄子上,从北边荒漠的古长城外吹来的风暴带着呼呼的吼声,摇撼着树木和破旧的房屋。关清风和关玉德、林子华带了四个从关家梢逃出来的年轻人,来到节振国面前。四个年轻人都蓬首垢面泪流满面。关清风说:“佐佐木和关东平玩的那出把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家属老小全给关东平勾结佐佐木杀光了!他四个要报仇!要打游击!”
当然,敌人的屠杀也给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带来了极大困难。也有人迫于形势,想出卖节振国。有一天,工人特务大队住在辛村,夜间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留撮黑胡子的老头儿急匆匆跑来,一头闯进草屋里,找到节振国,喘吁吁、气噎噎地说:“老节!快!快带上枪,上我家去!”
节振国从炕上翻身起来,认出就是傍晚在他屋里跟他聊天的那个老头儿。村干部曾经暗中介绍过,说这人不错,信得过。节振国“嗖”的摸出枕下的驳壳枪,站起来问:“大伯,什么事?”
老头儿脸上又气又急,只说:“你去了就知道!”拽着节振国马上走。
节振国攥着枪急匆匆跟着老头儿去到他家,一掀破门帘进了屋,只见老头儿一家:老妈妈、两个大儿子、一个儿媳妇、一个姑娘都在屋里,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屋里点着一盏小灯。炕上坐着老头儿的三儿,是个宽脑门、尖下巴颏儿的粗壮小伙子,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满脸是眼泪和尘土,还淌着鼻血,看样子挨过揍了!老大娘和儿媳妇、姑娘也满面是泪,用手抹着泪,擤着鼻涕。
节振国刚开口问:“怎么了?”
老头儿倔倔地用手指着被绑在炕上的三儿,说:“老节!快把他带去用枪崩了吧!这畜生!他贪鬼子的悬赏,想去报告鬼子你在咱庄上,好领奖金呢。我不要这小子了!你带他走,崩了他我不怪你!”说完,两眼红红的胸膛一起一伏,气得不行!
节振国心里十分感动,看得出老人和全家对这三儿子是既生气又恨铁不成钢。问清了情况,那三儿子跺脚哭着连连认错讨饶。节振国给老头儿的三儿子松了绑,说:“有你们这一家爱国的父母兄妹,在你们家里出不了汉奸!”那三儿子被松了绑,自己突然发疯般地跑到案边,拿起菜刀,“托”的一刀,剁了个小指头,说:“我起誓!我要再想干这种汉奸干的事儿就像这个指头!”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这年冬天,常有狂暴的大风。早晨,鲜红的阳光沐浴山野;夜晚,星空弥漫着一层薄雾。寒夜离开村庄躲避日寇扫荡的人们,冒着霜冷,藏在山沟里、坟圈子里不露头,人们眼窝都显得铁青,脸上都带着困倦的睡容。下过两场雪,冰天雪地,那就更苦了。但,佐佐木突然停止了军事行动。
原来,阴险毒辣的佐佐木知道,光靠大屠杀会逼得人人都抗日,人人都拼死帮着游击队。佐佐木也知道,即使将各村各户所有的人不分青红皂白都杀完来制造无人区也行不通,而且那样影响太坏,既无法实行经济掠夺,自己也不能驻扎在无人区里。但是,靠屠杀不行,不靠屠杀佐佐木又不甘心。像关家梢那样一个村一个村地梳、篦、剃,他觉得不是良策,就决定用“大拉网”的战术。他在东北残酷讨伐过抗日游击队。他有心要将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一网打尽,在施行“大拉网”战术之前,故意暂停“讨伐”,目的是要引诱节振国和他的游击队进入他的“网”里,好突然收“网”,捞到大鱼。
一天夜里,胡志发派人急忙通知节振国:佐佐木要用“大拉网战术”,今夜出动,以丰润县城为中心来北边合围扫荡。情况突然,节振国马上决定派人分头通知散布在附近各庄上的干部、战士迅速撤出庄外,向腰带山转移。
半夜,田树森得到情况,在夜幕沉沉中带着六个战士撤出了他们所住的那个小庄子后,天变了。大风吹动乌云吞没了月亮,天色墨黑,也没有北斗星辨明方向,走岔了道。进过两个村子,都因为村子里敲锣报警,被赶了出来。他们转来转去,常常听到各式各样的狗吠声远远传来,常常听到鬼子和警备队的军车和部队行进中的声音。兜来绕去,总在还乡河边。河里结着冰,但河对面也有敌人的嚷嚷声。最后,七个人都累了,吭哧吭哧喘着气,也都饿了,就在黑糊糊笼罩着大雾的野地里趴下了。
到了黎明,日头还没出来,大雾渐渐散了。田树森带着六个战士向东面那个村庄慢慢移动。忽然,看到东南面贴着地面像掀起了一股黄色的浊流。视线中,远处都是敌人,漫天遍野扬起了烟尘。鬼子的钢盔在头上闪闪发亮,汉奸警备队斜背子弹带,有的停留在远处,有的正在列队拉“网”走过来。远处“咕咕咕”重机枪响,“哒哒哒”轻机枪响,夹着田野里的呼唤、喊叫声一起传来。蛆虫似的敌人,正在涌向田野、村庄、山林……像一股混浊的山洪在围过来。
一个战士趴在田树森身边轻声说:“看!庄上也全是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