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九年春末夏初,常常降暴雨,引发山洪,山区下游水灾严重。入夏以后,冀东各县时常发生蝗蝻。老百姓面对天灾,在日寇铁蹄下生活,痛苦极了。东矿区的矿工和冀东各县的百姓们,只有听到节振国的游击队打鬼子的消息,心上才感到一点兴奋和欣悦。节振国和他的游击队,在鬼子心目中,像戴着“钻天帽”、穿着“入地靴”似的,其实他们始终化整为零隐藏在老百姓中。
七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晴空一碧,万里无云,刮着又干又热的南风。节振国在滦县延庆塔附近大影壁墙旁边的小庄子里,同周文彬见了面。周文彬从迁安来。他戴一顶破草帽,穿套破旧土布衣,肩上挑着副空筐,像是个赶集卖果子的穷庄稼人,叼个烟袋,同节振国在这里接上了头。
延庆塔是滦县境内出名的古迹,在滦县城南三十里的地方。塔建于唐朝,塔附近有延庆寺,过去香火颇盛。现在因为日寇信佛教的多,又想用宗教来麻醉中国老百姓,滦县县知事陪过县署日籍顾问来这叩头拜菩萨,所以善男信女来烧香拜佛上香求签的也不少。寺域很大,树木葱郁,清幽凉爽。离寺大约三里路,筑有一个大影壁墙,是滦县的名胜古迹。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在爆炸破坏了古冶到滦县的铁路后,化整为零退出东矿区分散潜伏。这一向,就在延庆寺附近的几个庄子里找关系,设立了联络点。节振国和纪振生、关玉德、林子华、张惠等都穿上老乡的衣服,同老百姓住在一起。这次同周文彬约定在此见面,是因为老周从迁安来,在这里见面双方都便利。
髙髙的白杨树和山串柳上,蝉声“知了一知了”地叫得人心烦,又干又热的南风卷起土路上的灰尘。周文彬风尘仆仆起早从迁安来到庄上,见到了节振国,他面有喜色。两人在屋后僻静处树荫下蹲坐在地上谈了起来。青纱帐有半人髙了。头发长长的周文彬滋滋有味地抽着烟袋。他个儿大,身上那套单衣又破又小,上衣敞开着扣子,就跟个最穷苦的庄稼人似的。见到节振国,他给陈群捎来了好,两人交谈了别后双方活动的情况。周文彬夸奖工人特务大队在赵各庄打死了鬼子顾问、守备队长宏治和平又抢了炮药房炸了铁路的成绩,向节振国介绍了陈支队在迁安一带作战的情况。陈支队主要是打游击战,但也开始向运动战发展。抗战是长期而残酷的,游击战向运动战发展才能适应这样的战争。周文彬告诉节振国,陈支队前不久在敌人进行扫荡时,打过一个漂亮仗。那天傍晚,一股日军在上水路山坡上休息,陈群亲自带了十几个战士,化装成鬼子的“宣抚班”人员,扛着日本膏药旗接近敌人。敌人麻搏大意,见到来的人打的是日本旗子,大大咧咧不当一回事。陈群带领战士接近后,趁敌人不备,突然用手榴弹、盒子枪袭击,打得鬼子死伤一地。陈群带领战士安全转移,鬼子收拾残兵来追,到半途遇到伏击,又死了十多个……周文彬同节振国见面,当然不仅是为了交流情况,而是研究将要采取的一个重要行动。两人谈着,谈到正题上来了。周文彬用火镰火石“砰砰”的打火抽烟,费了不少劲儿,才打着了火绒抽上了烟。他为了化装庄稼人,连这种小地方都十分注意。他抽着烟擦着汗说:“老节,这一向,丰润平静无事,佐佐木和关东平可得意了!佐佐木受到了敌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的表扬,关东平大受佐佐木赏识。今天来,主要是同你商量回丰润的事儿。冀东地委和冀东军分区做出决定:由陈支队和工人特务大队一同突然回丰润发动一次奇袭,拔掉鬼子的虎牙……关东平!”
节振国听周文彬一说,兴奋地说:“太好了!我老觉得太便宜关东平这条犲狼了!老胡在那儿坚持一定很艰苦。可我也明白:咱这是给敌人定心丸吃,让他们麻搏,然后用回马枪挑他下马。咱这种打法巧妙!在丰润游击了一通,突然到了东矿区;在东矿区游击了一通,突然又藏到了滦县。过几天,突然又回丰润!敌人根本摸不清咱什么时候到哪里,什么时候打他哪里!咱分散开,是千军万马,集中起来,是一只铁拳!关东平这只虎牙,一定能拔掉!”说到这里,他心上泛起了关家梢聚义那夜的情景,不禁浮想联翩。
周文彬点头说:“熟了的饭该揭锅啦。关东平现在合并了李奎胡的警备队,尾大不掉,防区扩大,又犯了李奎胡的毛病分散了兵力。现在,他带一个中队亲信精锐驻在下五岭据点。我们要约定回丰润的日期,去了就打,消灭了他就走,让佐佐木扑空。”
蝉声仍一阵一阵叫得起劲。骄阳像火似的烤着大地。节振国拭着汗,指指眼面前地里的庄稼说:“青纱帐快起来了。虽然今年不少地方闹蝗虫,可是幢虫吃不完青纱帐,就像鬼子吞不下全中国。老百姓正在打蝗虫,咱也要努力杀鬼子。想想去年这时候,那真是扬眉吐气的岁月。从去秋以后,革命处于低潮,但是我们坚持了游击战,牵制了敌人不少兵力,杀了不少鬼子和汉奸,开辟了多块小块游击区,已经打出了局面。这次要是干掉关东平,可以大快人心。老周呀,你的脾气我知道,说要消灭关东平,你准早有安排了。你说咱怎么干?”
周文彬两只目光锐利的近视眼里泛出笑意,摸呀摸的,从他挑来的空筐里摸出半张揉皱了的包着碎烟叶的报纸来,是一张汉奸办的小报,名叫《庸报》。周文彬指着报上一段消息说:“你看看这段消息!”
节振国一看,是这么一段消息:
〔本报唐山特讯〕回忆客岁此际,曾有少数之赤色分子,假爱国救民之口号,煽动一般无知乡愚,群起闹红,匪徒成团结旅,遍地盘踞,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幸经友军讨伐队,不分昼夜,奋身剿捕,所有匪团逐渐溃散。于是百姓得享安居乐业之福。时至今日,又届青苗帐起,恐有余孽,再度蜂起。警备方面,虽有友军到处搜捕,然一般民众,亦不无唤醒之必要,而促其认识赤匪之厉害及应持之坚决态度。故唐山市及丰润、迁安、滦县新民会指导部及友军宣抚班、新民教育馆,为达到上项目的计,已及时各组织三十人之宣抚队于七月十日起至八月四日止,分赴丰、迁、滦城郊及东矿区各处,强化防共抚导宣传工作,影响所及想能有预期之结果也。
节振国一字一句细细将消息读了一遍,心里转着磨,脸上笑了,说:“巧啦!老周,今天下午,我们正准备在县城到延庆寺之间大干一场呢!从昨天开始,滦县的这个‘宣抚班’,在县城到延庆寺之间要连续搞三天防共宣传。这是兔子上门,送来的肉。我们已经决定……”他用手做了个一扫光的手势,笑着说:“我正打算向你报告哩。要是行,下午你也参加吧,纪振生他们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干完了,咱一起转移到米官营一带去。你给我看这报纸,是不是要我们消灭这些卖狗皮膏药的鬼子和汉奸?”
周文彬那张平时态度严肃的黑脸膛上也绽开了笑容。他一口又一口地吸着烟,点着头,用两只锐利的近视眼看着节振国,说:“给你一猜就中!你们既准备先在此地下手吃肉,很好。下午我也参加。可是,干掉他们还有什么用?想到过没有?”说着,将报纸包着烟叶又收起来。
蝉声叫得人昏昏欲睡,远处有人赶着一辆牛车在崎岖的土路上走过。赶牛人粗哑的吆喝声和鞭子打在牛背上的噼啪声清晰地传来,牛,没精打采地缓慢地拖着车向前移动着。节振国看着转动的车轮,思索着,笑笑说:“这伙鬼子汉奸,里边还夹着新民会的特务,留他们在人间吃粮食,阎王爷点头,我也不点头!一个个叫他们上西天不亏了他们。干掉他们,我想有三个好处:一是为民除害;二是可以借他们的旗子服装用一用,拿来拔虎牙消灭关东平,像你刚才说的陈支队在上水路山坡上化装成鬼子的‘宣抚班’,扛着膏药旗打鬼子那么干;三是可以迷惑敌人。在滦县一打,敌人看着滦县了,咱却又在丰润拔虎牙了。岂不巧妙?”
周文彬哈哈笑出声了,说:“先斩虎舌,再拔虎牙!我肚里想好的事儿全装到你肚里去了。正打算这样!老节,你越来越行了。你看这方法行不行?”节振国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两只机智的眼睛闪着光,点头说:“怎么不行?不过,怎么干还得想周到,配合陈支队打一次奔袭的运动战还经验不足呢!”说着,陷入思索中去了。
周文彬点头,吧嗒吧搭抽着烟袋,说:“对!今天下午,消灭‘宣抚队’转移出去。这样一来,迷惑了敌人,丰润仍在麻痹中。咱把会合、奔袭的日期、时间约定。奇袭的方法也研究确定,准能叫关东平去见李奎胡!”说着,他用烟锅在地上画起圈来,把下五岭的地形、地势、岗楼和下五岭周围的公路、小道等等都画得一清二楚,告诉了节振国。节振国明白:为打关东平,老周和陈支队早有了策划并且作了调查了。
两人正谈着,忽听脚步声。周文彬警觉地用脚将地上画的图全擦去。节振国双手也摸着腰里的两把驳壳枪。但再听听,对老周说:“纪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