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玉兰!”振国坐在炕沿上爱怜地安慰她说,“我回来了,应当髙兴呀!”他凝神借着月光,仔细看看玉兰,淡淡的月光下,发现她额上似乎多了几道皱纹,他心里有些歉疚。他想讲:“我在外抗日打游击,把个穷家扔给了你,真叫你受苦了!”可是,他忍住没说。说这会叫玉兰难过的,何必说呢?他只是紧紧抱住她,亲了又亲。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人都这么说。说你在下五岭给打死了。唐山的汉奸报纸上都登了呢!不是在梦中吧?”玉兰擦着眼泪舒心地微笑着说。
“不是梦!”振国笑着,“我才三十一岁,死不了!这一向,我们在榛子镇东边静静潜伏着,积蓄保存力量,准备随时打击敌人。而且,我病了一场!”“病了?”玉兰大声关切地问。
纸糊的窗户上,涂着花花点点的树枝影子,是月光下屋外那棵椿树的影子。
“不要吵醒孩子们!”振国从兜里掏出一盒洋火,擦亮一根火柴,疼爱地看了看三个安静睡熟了的孩子,温和亲切地说,“让我们好好谈谈吧!”
玉兰冷静下来了,她的眼睛纯真、深沉,又问:“你怎么病了?”
“也没什么。那儿闹蝗虫,老百姓逮了整盆整筐的放在火上烧熟了吃,或是放在锅里炒了吃。生活困难呀!我们也吃。我染上了腹泻病,十几天起不了炕。多亏同志们照顾,治病,买药,总算治好了。身体也恢复了。鬼子见我不露面,就造开了谣!”他说着,嘴干了,看见桌上有碗水,端起来要喝。
玉兰连忙一把抢过来,水凉了不说,这是白天供在振国那顶黑布帽和包剑的黄绸前面的那碗率香茶呀!玉兰说:“水凉了!我给你烧水喝!”
“不要紧!”节振国笑着说,“打游击时哪有这样好的水喝!”说完,又从玉兰手里要端那碗冰凉的枣香茶。
“你看……”玉兰忍不住把事情的真相说了。
节振国更笑了,说:“咱共产党,不信天命信革命!不要紧,喝了怕什么!”玉兰并不迷信,却不由他,“哗”的将碗茶泼了,又将供的帽子、黄绸收到炕席下,说:“我给你烧水,你快接着谈吧!”她捡柴,要用火镰火石打火点柴。节振国把带来的一盒洋火递给了她,继续说:“其实,鬼子还没杀光,我哪能就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大前天,我跟振生带着人在双鹤岭打伏击。那儿鬼子和汉奸统治得紧,我们一进青纱帐里,就脚蹬脚地躺下。我们两个两个一对,我同振生两个人的两只脚互相顶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一旦有情况,用脚一蹬,对方就得到警告了。实在太疲劳了,两人躺着,瞌睡虫马上来了!我说:‘振生!你快睡,打上一个盹我俩轮班。’他应了一声:‘好,刚落声,就睡熟了……”
刘玉兰“扑哧”笑了一声。
节振国往下说:“凉风阵阵,吹来了髙粱叶的哗哗声。我眼看四面,耳听八方。等到天黑,警备队还没来。天像要下雨,我心里可着急了。谁知,脚步声来了!电筒光一闪一闪。听一听,来的是一支巡逻队,不过八九个人。我脚一蹬,纪振生醒了。打枪要惊动鬼子,我看准朝头的那个打电筒的巡逻队长‘机’的扔了块石头,他当是手榴弹‘妈呀’一声吓得趴下了。我们的人呼呼啦啦都从青纱帐里出来啦。纪振生大声说:‘我们是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缴枪吧!’警备队都举手缴枪,说:‘缴啦!缴啦!’一个伪军说:‘我们在天宫寺被俘过,是你放了我们的!我们缴枪!’另一个说:‘我也是!你们对俘虏不打不杀,我懂!’我们让他们带路,在双鹤岭山后的村子里,毙了他们的中队长,缴了些枪支弹药,临走教育了伪军,叫他们带信给佐佐木,就说:‘节振国手下有三千游击队!十天里要进攻古冶和丰润县城!’吓得这几天古冶和丰润的鬼子不敢外出。哈哈……”节振国兴致勃勃地像讲故事,把跟鬼子和警备队打仗的事讲得十分轻松,刘玉兰听了也髙兴得笑了。
玉兰忙着往炕洞里续柴烧水给振国喝,边烧火边说:“你也不想想,一走就是一年,也不回来看看家。我给你们缝了几条子弹带,做了几双棉鞋,等着你来取,老不见你回来。过年那些天,我跟三个孩子,从早望到天黑,天黑了上坑又等着你,总以为你会回来一次,可你……”火焰的红光,映在她清秀而有些憔悴的脸上,她那凝视着火焰的眼睛里,闪耀着温柔的神情和内心发出的微嗔。
挥进屋里的月光像淡淡的清水一样。节振国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平静但是动感情地说:“玉兰,本来也想着回来的,怎么能不想呢?可是,我跟振生带着些吃的到家发哥家里去看家发嫂和卯子去了……”
淡淡的月光清泉似的流泻在节振国脸上,他的两只机智的眼睛在放光。
他话没有说完,玉兰忙说:“你去得对!是该到那儿去!她们可好?”一种酸痛掺和着同情的复杂滋味,喷泉似的涌上心头。
节振国点点头:“这一年,坚持下来不容易啊!”他像在遐想,“老百姓帮助我们坚持了游击战。我们杀了不少敌人,但是也损失了不少好同志啊!”他把看望家发嫂和卯子的情况,以及牺牲了的同志们的情况简单一讲,接着说:“在这艰苦的一年里,我们的人像一炉矿砂,在熔炼中,受不起锻炼的渣滓淘汰了,剩下的冶炼成了纯净、坚韧的钢铁。现在剩下的同志,都是真金,都是精华。玉兰,美好的前程不是平平坦坦一步能跨到的,不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要靠我们不怕艰难困苦,甚至流血牺牲去争取才能获得!自从决心抗日打游击那天起,我就抱定牺牲的决心了!参加共产党以后,我更觉得什么都不怕了。打鬼子,是要死人的,敌人很凶恶,并不像吃饭喝酒那么容易。但鬼子侵略我们,我们不打行吗?我们得准备付出一切牺牲,坚持到底,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决不停止!如果哪一天,我牺牲了,你不要难过。你应当为我感到光荣。生活当然会更苦。但除了汉奸,真正的中国人都在受苦。你好好把三个孩子带大,将来告诉他们,爹是怎么死的,爹为什么死?要是那时鬼子还没有被消灭,让他们长大后接着打。但我想那时鬼子一定早已打跑了。那么,让凤英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好好干革命。他们会比我们幸福的!”他一挥手,开朗地一笑,“嗨!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我不会死的!老百姓真好啊!都爱护着游击队。有的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我们牺牲。我是一定能战斗到鬼子完蛋的。将来,咱还要跟着共产党摧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干共产主义呢。我有这信心!”他突然又这么说了。这是一番照人肝胆的话呀!他说得很平静,但是玉兰听来,心里卷起了风暴。她抬起亲热的眼睛望着节振国,给他端来一碗冒着缕缕热气的枣香茶。
不管振国怎么说,她不再落泪了。她紧抿住嘴唇,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但是她不再掉泪。她了解振国,她仇恨日本侵略者。她应该支持他,而不能做任何一点点拖他后腿的事儿,哪怕是仅仅再流一滴眼泪,也不允许!
月光渐渐西斜,两人在炕上谈着谈着,谈不完的话呀,说不尽的事。玉兰心里交织着矛盾,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她明白,振国战斗任务在身,离别后,云山重重,相逢又不知在哪一夜了……忽然,凤英醒了。她“忽”的在炕上坐起,发现了炕上睡在身边的爹,“啊”的叫了一声:“爹!”
节振国一把将她抱起,亲了又亲。凤英用手去拽凤兰:“凤兰!看哪!爹回来了!”凤兰也醒了,小手揉着眼睛,叫了声:“爹!”也爬起来扑倒在爹的怀里。只有小凤生,呼噜噜的睡得正香。凤英、凤兰都将弟弟拽起来:“凤生,看哪!谁回来了?”节振国用两只有力的臂膀,一下子亲热地搂住了三个孩子。
节振国逗起孩子们来:“你们会唱歌吗?唱个歌给爹听!”
凤兰调皮地说:“不会!”凤生忙着用小手去摸爹放在床头的两把驳壳枪,他的兴趣在枪上。凤兰说:“爹唱一个吧!”
玉兰说:“半夜了,唱不得!”
节振国疼孩子,笑着说:“好!爹低声给你们唱个《挺进军的三大任务》吧!”他小着嗓子轻轻唱了起来:
……挺进军的三大任务,第二个,第二个,游击战争要坚持,要坚持……挺进军的三大任务,第三个,第三个,还要创造新的还要创造新的根据地!孩子们并不懂,但是都笑!玉兰也笑!节振国轻轻唱完,说:“睡吧睡吧!不早了!”他一个一个亲亲孩子们,让孩子们都睡在自己身边,替他们盖上了破棉絮。然后,他自己也在玉兰身边躺下来,伸了个懒腰,说:“根据地太重要啦!丰、滦、迁联合县……咱们在冀东的第一个抗日民主政府快要成立了!咱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坚持游击战,打了一年,咱们的江山鬼子是搬不动的!同志们的血没有白流啊!”
孩子们均匀地呼吸着,又都睡熟了。
节振国是在天亮前走的,带走了玉兰给游击队缝的几条子弹带和做的几双军鞋。夜静天凉,孩子们还没醒来。也许他们醒来时发现爹不在了,还当是夜里做了一个甜蜜的梦吧!碧空澄澈,在清幽幽的月光下,山村里浮漾着一层透明的寒雾。夜,已经缓缓地退走,房屋、篱墙、树影,一切都静悄悄、静悄悄地沉浸在晨光快来到之前的朦胧天色里。
刘玉兰轻轻地送节振国离开陈仓峪,深情地望着他远去。他沿着一条小径走了。这是一条狭窄而弯曲、急陡地向下倾斜的小径。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招手向玉兰笑笑,乐观、开朗而且亲切,两只机智的眼睛闪着光。
天空亮起了银色的启明星,照着在夜色中微微发白的路。这是一个冷清、严肃而难忘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