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下地狱的时候
夜色深了,灯光亮了。夜色越深,灯光越亮。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班察巴那取出一张图铺在桌上,一张用薄羊皮纸描出的地图。
‘这是玉门关内外,包括戈壁、拉萨圣峰都在内地的一张地图。’班察巴那说:‘这地区之大,广及五万五千里。’
他又说:‘可是在这广大的地域中,有人烟的地方并不太多。’
地图画得并不详细。并没有画出山川河岳的地形,只用朱砂笔点出了一些重要的市乡山村。
班察巴那再问小方:‘你数一数,这张图上用朱砂笔点过的地方一共有多少?’
小方已经数过,所以立刻就回答:‘一共一百九十一处。’
班察巴那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告诉小方:‘这一百九十一个地方,都是吕三的秘密巢穴所在地。’
他又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虽然只查出这么多,可是我相信他就算还有其它分舵、秘穴、暗卡,也不会太多了!’
‘我也相信。’
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任班察巴那的才能。
‘现在我们一定要找到吕三。’班察巴那说:‘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能解决。’
‘不错!’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他。’
小方也相信。只可惜他们应该要去找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一个分舵秘穴里?’小方问。
‘不知道。’班察巴那道:‘没有人知道。’
小方苦笑。
——一百九十一个市镇乡村,分布在如此广大的一个区域里,叫他们如何去找?
‘我们虽然早就查出了吕三的窝在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动手去找。’班察巴那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知道找不到他的!’
班察巴那解释:‘我们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以分成一百九十一队人,分头去找。就算我们能分出来,力量必定也已很薄弱。’
小方同意这一点。
‘吕三的行踪所在之地,警卫戒备一定极森严。就算我们有人能找到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班察巴那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们一击不中,再想找他就更难了。’
‘完全正确!’
‘所以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绝不能打草惊蛇。’班察巴那道:‘我们绝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
小方忍不住问:‘现在你已经有把握?’
‘现在我至少已经想出了一个对付他的法子。’
‘什么法子?’
‘现在我们虽然还是一样找不到他,但却可以要他自己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出来。’
小方又忍不住问:‘你真的有把握能做到?’
班察巴那点头。眼中又露出鹰隼狡狐般的锐光,低沉着问小方:‘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我想。’小方说:‘非常想!’
班察巴那的计划是这样子的——
‘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放出消息,让吕三知道我们已经查出了他一百九十一个秘密藏身处。’班察巴那道:‘我们甚至不妨将这张秘图公开,让他确信我们已经有了这种实力。’
‘第二呢?’
‘经过了这次挫败之后,他对我们绝不会再存轻敌之心了。’
‘我相信他从来都没有轻视过你。’小方说:‘谁也不敢轻视你。’
‘所以他知道我们已经开始准备有所行动之后,一定会严加戒备。’班察巴那说:‘不管他在哪里,一定会立刻调集他属下的高手到那里去。’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他一开始调动他属下的高手,我们就可以查出他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班察巴那微笑点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子的。’
他凝视小方:‘只不过这项行动仍然很冒险。吕三财雄势大,属下高手如云,我们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明白。’
‘但是这次机会我们绝不可错过。’班察巴那道:‘也许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明白。’小方说:‘所以我们就算明知要下地狱,也非去不可!’
‘是的。’
‘可是你不能去。’小方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不能冒这种险!’
‘是的。’班察巴那说得很坦白:‘所以我只有让你去。’
他盯着小方:‘如果我们两个人之中一定有一个人要死,我也只有让你去死。’
小方的反应很奇怪。
他既没有愤怒激动,也没有反对抗议,只淡淡的说:‘好!我去。’
黄金色的屋子,黄金色的墙。黄金色的地,黄金色的屋顶。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黄金色的。
绝对是黄金色的,和纯金完全一样的颜色。绝对完全一样。
这屋子的四壁和顶部都镀上了一层纯金,地上铺的是金砖。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黄金所铸,甚至连桌椅都是,连窗幔都是用金丝编成的。
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喜欢黄金。
每个人都喜欢黄金。可是住在一间这么样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黄金虽然可爱,但是太冷、太硬,也太无情。
大多数人都宁愿住在一张间着丝绒窗幔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有丝绒垫子的软榻上,用水晶杯喝酒。
这间屋子的主人却喜欢黄金。
他拥有的黄金也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多得多。
这间屋子的主人就是吕三。
用纯金铸成的椅子虽然冰冷坚硬,吕三坐在上面却显得很舒服。
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这些用纯金铸成的东西,看着闪动的金光,通常就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子里。因为他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黄金一样。
所以很少有人敢闯进他这屋子里来,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例外。
今天却有了例外。
黄金的纯度绝对比金杯中的醇酒更纯。
吕三浅浅的啜了一口酒。把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整齐的赤足,摆在对面一张用纯金铸成的桌子上。整个人都似已放松了。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喝酒,因为只有他最亲信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候,更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可是今天就在他正准备喝第二杯的时候,外面居然有人在敲门。而且不等他的允许,就已经推开门闯了进来。
吕三很不愉快,但是他面上连一点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这并非因为敲门闯进来的人,是他最亲信的属下苗宣。
他表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只不过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连他听到他独生子死在小方手里的时候,他脸上也没有露出一点悲惨愤怒的神色。
他不像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的脸就像花冈石,从来都没有表情。
吕三的脸上有表情,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里的感觉不一样而已。
现在他心里虽然很不愉快,脸上却带着很愉快的微笑。
他微笑着问苗宣:
‘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不想。’苗宣说:‘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家里刚刚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说:‘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吕三笑了。
他喜欢直肠、直肚、直性子的人。虽然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种人最好驾驭。
就因为他自己不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苗宣当作亲信。
他问苗宣:‘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为了一件大事。’苗宣说:‘为了那个班察巴那。’
吕三仍然在微笑。
‘有关班察巴那的事,当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慢慢说。’
苗宣这次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坐下去。
‘班察巴那已经把我们一百九十一个分舵都查出来了,而且已经下令调集人手,发动攻击。’
吕三非但脸色没有变,连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淡淡的问:‘他准备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
‘班察巴那一向令出如风。’苗宣说:‘现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会见分晓了。’
吕三也承认这一点:‘这个人不但令出如风,而且令出如山。’
他又浅浅啜了一口酒,然后才问苗宣道:
‘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苗宣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把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
‘哦?’
‘班察巴那属下的好手,虽然也有不少,但却要分到一百九十一个地方去。’苗宣说:‘我们如果能将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以逸待劳,以众击寡,这一次他就死定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相信这是个好主意。
大多数的人想法都会跟他一样,都会热烈赞成他这个主意。
吕三却没有反应。
金光在闪动,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闪动。他看着杯中酒上的闪动金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经有多久了?’
‘十年。’苗宣虽然不懂吕三为什么会忽然问他这件事,仍然照实回答:‘整整十年了!’
吕三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看着他丑陋诚实而富于表情的脸。
吕三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不对。’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十年。’吕三说:‘是九年十一个月,要到下个月的十三才满十年。’
苗宣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他知道吕三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他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惊人。
吕三轻轻摇荡着杯中的酒,让闪动的金光看来更耀眼。
‘不管怎么样,你跟着我的时日已经不算太短了。’吕三说:‘已经应该看得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多少总能看得出一点。’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哪一点?’吕三又问。
苗宣还在考虑,吕三已经先说了出来:‘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公正。’
他说:‘我不能不公正。跟着我做事的人最少时也有八九千个,如果我不公正,怎么能服得住人?’
苗宣承认这一点。吕三确实是个处事公正的人,而且绝对赏罚分明。
吕三忽然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进来时说过什么话?’
苗宣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许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我不一样,’苗宣已经有点发急:‘我有要紧的事。’
吕三沉下脸。
他的脸在闪动的金光中看来也像是黄金铸成的:‘我只问你,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是。’苗宣心里虽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驳。
吕三又反问他:‘刚才我有没有叫你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有。’
‘你有没有坐下来?’
‘没有!’
‘你有没有陪我喝酒?’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
‘我记得。’
‘那么你当然也应该记得,违背我命令的人应该怎么办?’
说完了这句话,吕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张诚实而丑陋的脸了。就好像这屋子里,已经不再有苗宣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苗宣的脸色已经变成像是张白纸。紧握双拳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吕三的鼻子上打过去。
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
他不敢并不是因为怕死。
他不敢只因为三年前已经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
一个又白、又胖、又可爱的儿子。今天早上刚刚学会叫他‘爸爸’。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冷汗,已经从苗宣脸上流下来。
他用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锋薄而利,轻轻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脏。
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会用这把刀往吕三的心口上刺过去,不管成败他都会试一试。
可是现在他不敢,连试都不敢试。
——可爱的儿,可爱的笑脸,叫起‘爸爸’来笑得多么可爱。
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苗宣倒下去,眼前彷佛忽然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彷佛看见他的儿子在成长,长成为一个健康强壮的少年。
他彷佛看见他那虽然不太美丽,但却非常温柔的妻子,正在为他们的儿子挑选新娘。
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他相信‘公正的吕三’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他相信他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吕三还是没有抬头,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他这个忠心的属下。
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鲜血开始凝结时,他才轻轻的叫了声:‘沙平。’
过了半晌门外才有人响应:‘沙平在。’
他响应的虽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门虽然开着,可是他的人并没有进来。
因为他不是苗宣。
他和苗宣是绝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吕三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吕三还没有下令要他进去,他就绝不会走进这屋子的门。
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来也没有苗宣聪明。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苗宣那么忠诚热心。
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会比苗宣活得长些。
沙平今年四十八岁。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连一点名气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虚名。他一直认为‘名气’能带给人的只有困扰和麻烦。
他不喝酒,不赌钱。吃得非常简单,穿得非常简朴。
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钱庄中,都已经存了五十万两以上的存款。
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吕三却知道他的劲气内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他至今还是独身。
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一个人每天都要吃鸡蛋,也不必在家里盖个鸡棚。
直等到吕三下令之后,沙平才走进这屋子。走得并不太快,可是也绝对不能算是太慢。
吕三看到他的时候,眼中总是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表情。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部下,都不能不满意了。
他们却没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生存过。
吕三只问沙平:
‘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来攻击我们?’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事,沙平绝不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绝不会知道。
——在吕三面前,既不能显得太笨,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人手都调集到这里来?’吕三又问。
‘不应该。’沙平回答。
‘为什么?’
‘因为班察巴那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里。’沙平说:‘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又说:‘如果我们这么样做,就等于已经告诉他了。’
吕三微笑。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了。’
‘我不知道,’沙平说:‘我想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