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爱无伤
离开九宫山，颜如月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整整两天，她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仅仅只是在渴了的时候喝点溪水，而后继续神情恍惚，漫无目的地在丛林和田野里游荡。失去营养的嘴唇，已经干裂有些起皮；本来朗若星辰的眼睛，至此也彻底失去了神采，暗淡无光。
这种感觉在七年前，颜如月曾经经历过一次。白浪沙和祝融殿两场血战，覆灭的不光是****教的组织，也让苟且偷生的教众们的信念彻底崩塌。若不是楼兰及时发现，把她从危险之中救了回来，她恐怕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
随着时光的淡淡流逝，她内心的伤痛渐渐被抚平，楼兰成了她精神上的支柱。而后叶云深带着唐秋和花泪裳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欣喜异常。最起码，自己在教中最牵挂的几个人都活了下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般的好消息。只是这种欣喜并没有维持多久，叶云深到底带着两位妹子走了。她不明白，两个不到十六岁的小丫头，对于江湖上的一些人和事，怎么就有了那么深的恨意？这中间自然有叶云深影响的因素。但是，如果说她们自己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把楼兰推进火坑的，原来不是邱苍松和赵本，而是自己在教中牵挂得最多的那些人。她不是没有想过人会改变，只是这个改变前后的反差，未免也太过于剧烈了些。
曾经的记忆是何其美妙。结拜之初，唐秋泼辣直爽，花泪裳淘气天真，叶云深激昂大气，那段日子，真正是花一样的青春。几个人无忧无虑，自在游玩。自幼饱经风雨冷暖，在****教里，却有如遇到了真的亲人一般。只是这样的光景，早已随着人的改变而面目全非。
叶云深改变也就算了。花泪裳和唐秋，想来不可能是不知情的。为何她们也跟着一起撒谎隐瞒？最初那些甜美的亲情，为何现在苦涩得让人不堪回味？纵使自己没有帮上太大的忙，几个人也不应该把她当外人看吧？
爱，已经随着楼兰远去；亲情，也彻底变质，不再有丝毫的温度。颜如月再一次想到了死。
眼下的湖畔石岸高耸，颜如月看着面前一碧千倾的湖水，泪水冉冉滴落。
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一切值得留恋的都已经不在了，活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脚下的土石在纷纷掉落。十丈高的湖岸，对于有眩晕症的她来说，曾是一个不敢去看的挑战。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擦干泪水，眼看就要选择与湖水长伴……
耳畔响起了马蹄声。她楞了楞，并非是出于犹豫，只是因为不想被人再一次拯救。
只是眼角的余光，让她在忽然间放弃了死的念头。因为她看到的是追风马，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
“那会不会是楼兰呢？”颜如月心中一振，朝追风马吹了声口哨。
追风马听见颜如月的哨声，快步跑动起来。颜如月大喜过望，飞奔着迎了上去。
主仆相逢，追风马发出了阵阵兴奋的嘶鸣。颜如月抚摸着它的面庞，仿佛是在和它进行着某种无声的交流。
翻下马背上的人物，颜如月才发现，来人不是楼兰。她看到的面孔比楼兰更黑，身形比楼兰则要矮壮，少年背上的是一把沉甸甸的乌刀，而不是她梦想着的古月弯刀。
不过，颜如月曾听叶云深和其他江湖人说起，这个黑脸的乌刀刀客，正是能解开楼兰去向的关键人物。眼下不知什么缘由，他正处于昏迷状态。不管怎么样，要找到楼兰，只能从他身上下功夫了。
附近就有座山神庙。颜如月重新将冷莫虚扶上追风马，赶到那里。出于谨慎起见，她点住了冷莫虚的穴道，把乌刀藏了起来，并用自己随身的腰刀到不远处砍了几根青藤，将他绑了起来，而后才挖来一堆番薯和药草。眼下，只有靠这些东西渡过难关了。
过了许久，冷莫虚才缓缓撑开了眼睛：“是你救了我？”
颜如月扬起腰刀，按在冷莫虚的颈间，厉声问道：“楼兰在哪里？”
冷莫虚以为对方是找宝藏的下落来的，索性三缄其口。
“你不说是吧？我总有办法让你说的！”
颜如月另外抽起一根青藤，将冷莫虚整个倒吊了起来，挂在庙中的横梁之上。继而剥下几片青藤叶，挤出汁水，滴到冷莫虚的眼里。青藤汁液又苦又辣，冷莫虚感觉自己的双眼如同被灼伤了一般，又痛有痒，简直无法承受。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奈何自己的双手早已被颜如月捆绑得严严实实，无奈之下他只好拼命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并发出阵阵惨叫。
“姑娘，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请你住手！”
颜如月哼笑一声：“想少受苦的话，最好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本姑娘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大魔女颜如月便是！”
“你就是颜姑娘？”冷莫虚大喜着说道：“我去古隆中黑石崖找了你三天，都找不到你！”
“你怎么知道我和楼兰相约的地方是黑石崖？”颜如月大感意外。
冷莫虚道：“因为这是楼兰告诉我的！他还有样信物给我，说只要你见了信物，我说什么你都会信的！”
颜如月眉心一振：“信物在哪？”
“在我身上，你先放我下来！”
颜如月摇头道：“我不会放你下来的。除非我看到信物，我才会相信你的话！”
“你把我绑着，我怎么拿信物啊？”
“你告诉我在哪里就行了，我自己来拿！”
“在我怀里。你来拿的话，总不方便吧？”
颜如月脸色一红，却又无所谓似的说道：“本姑娘可不讲究那些。不过就是个男人而已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背过脸，一把拉开冷莫虚的衣领，并扯住他的腰带左右摇晃一阵。不多时，一个小黑布卷就轻轻地落在地上。
打开布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链坠映入眼帘，颜如月的眼睛湿润了。
这个链坠并不是古月弯刀最初的装饰。白浪沙之战结识楼兰，她也就把古月弯刀送给了他，让他和刀一起作为自己的保护神。第一把刀鞘磨坏后，楼兰另外找人做了一把，但是新做的刀鞘没有饰物，光秃秃的很难看。女人的爱美之心，让她决定亲手为楼兰做点什么。找来锤子，铁钳和铁砧，她整整花上了一个月的时间，把一锭纹银打成精致的链条，外加一个小小的月牙形挂件。自此，这个挂件就成了古月弯刀永久的装饰。楼兰每用损一把刀鞘，也都会把链坠换到新的上面。
冷莫虚看到颜如月的异样，确信她就是真正的颜如月本人无疑，于是安慰道：“颜姑娘你别伤心，楼兰还活着，而且很安全地活着！”
颜如月仰头看了看冷莫虚，问道：“你见过他？”
冷莫虚点头道：“是的，这个链坠是他亲手交给我的，要我转交给你！”
“先别急着说话，我放你下来！”得知楼兰尚在人世，颜如月心中的阴影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她抽刀斩断冷莫虚身上的青藤，一脸释然。
冷莫虚刚刚坠地，便喷出大口的鲜血。
“你的伤势原来这么重啊！”颜如月有些着急了，慌忙从药草中找出几棵，揉成团子，递到冷莫虚的手中。
冷莫虚却是先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确定不再痛痒难耐了，才接过并嚼下药草团子，脸上的气色渐渐好转。
“实在对不住小兄弟，我不是故意要折磨你的。我毕竟是个女人，我总得要保护我自己！”颜如月目光低垂，面带歉意地说道。
冷莫虚笑道：“没关系！江湖险恶，提防着点总不是坏事！”
“你也应该很饿了吧！这里有些番薯，你先填填肚子！”颜如月正想把番薯抛给冷莫虚，考虑到他重伤在身，活动不便，只得自己用腰间短刀帮他削皮。
“颜姑娘漂亮聪明又体贴，难怪楼兰兄粗人一个，宁可自己冒险，也不肯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看着颜如月忙碌的样子，冷莫虚心想。其时他也很自然地想到了纪若荷。“九月也一样的美丽聪明，善解人意，将来，我也绝不允许她受任何委屈！”
“给！”颜如月将削好的番薯递给了冷莫虚。
自从凤凰山庄中了叶云深一掌，冷莫虚便不时感到气血翻涌，胸腔似乎要炸裂开来，好几次都疼得晕厥过去，而且常常神情恍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看到颜如月递来的番薯，空空的肠胃仿佛受到了呼唤一般。他兴奋地接过番薯，笑着说道：“谢了！”继而又问：“你怎么不吃呢？”
“我已经吃过了！”看着冷莫虚狼吞虎咽的样子，颜如月又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冷莫虚放下就要塞到口中的半截番薯，应道：“在下冷莫虚，受师傅之托营救楼兰！”
“冷兄弟，吃完了番薯，把你所有听到的，看到的，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吃完了番薯，冷莫虚的饥饿感完全消除，便依照颜如月的吩咐，将韩浪如何委托自己施救，自己如何在樊口遭遇邱苍松和赵本，忘了翁为楼兰治伤，自己自告奋勇帮楼兰解释，在古隆中找颜如月不着，而后藏宝图大会召开，自己如何指控叶云深并为他所伤，都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颜如月的神色越来越舒展，最后她长吸一口气，微笑着说道：“谢谢冷兄弟！”
“行侠仗义乃是江湖人的本分，我不过做了我该做的！”
“请你转告楼兰，我会一直等他！”
“好的！”冷莫虚忽地想到颜如月话中的意思，疑惑地问道：“颜姑娘，你不肯和我一起去梁子湖上游的深山见他了么？”
颜如月摇头道：“不了！既然有世外高人的点拨，楼兰出关之日，必成大器。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他。我一去，他就不能专心了。”
“那好吧！”至此冷莫虚也只好无奈着答应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冷莫虚想到自己在梁子湖遭遇的一切，目光中涌起了仇恨的火焰，他咬牙说道：“我要报仇！叶云深，裴笑书，楚无名，还有邱苍松和赵本，这些家伙，他们都该死！”
“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打算！”颜如月的回答冷冷的。
“为什么？”冷莫虚顿觉奇怪。
“你不能杀叶云深。而且我相信，如果你坚持这样，你一定会死！”
冷莫虚大声应道：“为什么我不能杀这个败类？他无情无义，刻薄寡恩，而且野心勃勃，借着****教的名义为自己打算。你与他有结义之亲，他却使出阴谋诡计，让楼兰险些丧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冷莫虚大感惊讶：“你知道了？”
“是的！叶云深自己告诉我的！”
冷莫虚的口张得老圆：“他，居然会亲自告诉你？”
“只能说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颜如月的面色恢复持重：“且不说你杀不杀的了叶云深，楼兰与叶云深的恩怨，是我的家事，我不希望别人来染指。就算楼兰因此丧命了，要报仇的话，也应该由我来了结叶云深，你们其他人没杀他的权利。同样，如果叶云深死在你的手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冷莫虚一怔，继而说道：“我要杀叶云深，不是因为楼兰。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教的声誉！”
“声誉？”颜如月嗤笑一声，问冷莫虚道：“冷兄弟，你受过名门正派的很多恩惠是吧？”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冷莫虚大感意外。
颜如月没有回答他，而是又问道：“那你经历过七年前的两场惨剧没有？”
冷莫虚摇头道：“我跟随师傅不过五年，七年前，我还不过是在市井之中磕磕碰碰，过着人不如狗的日子！不过，从师傅的嘴里，我也听过不少。怎么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七年前的那两场惨剧，是****教的血债。我们家园被毁，兄弟手足死伤殆尽。虽然说有因就有果，那些名门正派是有权报复****教，可他们选择的是最冷血的报复方式。古教主和远征军都死了也就罢了，他们又凭什么将我们赶尽杀绝？不是名门正派吗，杀起人来怎么比我们魔教还狠？去衡阳祝融殿去拜祭下那些先人们吧！如果看到那里的废墟和坟冢，你能觉得名门正派做的对的话，那我也不用再跟你说什么了。”
冷莫虚陷入了思考，又听见颜如月说道：“七年前我跟叶云深一样，想过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只是后来我遇到楼兰，他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最初的那些愿望，也就慢慢地磨灭了。只是后来叶云深和两位妹妹一起出现，让事情有了变化。我是个女人，我不够强大，也不够坚决，我没有恢复****教的能力。可是，听了叶云深的谋划，我毫不犹豫地把圣女令牌交给了他。我相信他这样的人，可以重建我们的家园。是我，支持他走这条路的！”
冷莫虚愕然，颜如月继续说道：“有些事情注定了就是这样。叶云深不用阴谋诡计，他就没条件跟名门正派对抗。同样的，如果名门正派不用阴谋诡计，当年不在白浪沙设埋伏，我们也绝不会输！”
冷莫虚辩解道：“未必就一定需要对抗的。像我师傅那样，像尹清奇那样，像竹山居的前辈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要跟我提什么尹清奇和竹山居，那些人不是我****教的子弟！”颜如月的声音变得严厉，目光里也有了泪水在浮动：“****教的人不认命，也不投降！你和你师傅不帮叶云深，我能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去坏他的事。”
冷莫虚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他害了你们，你还帮他说话？”
颜如月的神色黯淡下来：“冷兄弟，你有亲人吗？”
冷莫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我自小就是个弃婴。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家人说我面相不祥，会带来灾祸，于是将我抛弃。后来附近的一家寺庙主持收留了我，让我在那里做了个小僧人。十岁那年，寺院起火，主持和很多僧人被烧死，我逃了出来，在大街上流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还经常被人欺负。直到我十五岁，遇到恩师韩浪长老，他收留了我，教我身手。或许他，算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吧！”
颜如月眉心一蹙，伤感地说道：“现在的****教，过的就是你小时候的那些日子！”
冷莫虚心中一震，反问道：“颜姑娘，你有亲人吗？”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很多！”颜如月的脸上浮出笑容，“我是在****教里长大的。十五岁那年，我跟唐秋花泪裳结拜，也认了叶云深做大哥；白浪沙之战，我认识了楼兰，他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这四个人，就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亲人了！”
“实在是难以置信。叶云深这样的人，你居然还把他当亲人？”
“为什么不可以？结拜了就结拜了，我不埋怨，也不后悔。冷兄弟，如果你的亲人做了错事，你是跟他断绝关系，还是直接把他杀了呢？”
冷莫虚默然。
“朋友之间有了过节，可以割袍断义，可是亲人不能！我可以骂他不是东西，可以恨他无情无义，可以对他不理不睬，但是我没理由否定过去，因为那样是在否定我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不可以后悔！”停顿片刻，颜如月继续说道：“如果叶云深不够狠，没有重整旗鼓的勇气，像那些窝囊的元老那样，选择把自己彻底藏起来，或者跟名门正派称兄道弟，他就不配做三魔女的大哥；同样的，如果楼兰闯不过这阵风雨，选择怕了逃了，或者自暴自弃了，他就不配做我的男人！”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颜如月并不比冷莫虚高大，但在冷莫虚看来，矗立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巅峰！